黎明时分, 曙色清明,暴雨初歇,翻覆在广府上空的狂云骤雨, 逐渐消散, 原是薄冷僵凝的空气, 一时变得潮湿辛凉,一片江水滔滔声中,官船正式驶入珠江下游。
温廷舜正在伫船首而立,一个时辰过去了, 他心中的那一份不安感抵达至最顶峰,心脏一直不安地在心腔之中四处乱窜,悸颤之感攫住了他, 俨若一只隐秘而无形的罗网, 他试图平寂呼吸,但收效如此甚微。
温廷舜掩藏滚镶袖袍之下的手, 左手指腹徐缓地抚挲住右手虎口,冥冥之中, 好像有一根丝线,深深缠缚住了他的吐息。
那个案子,不知她勘察得如何?
是否顺意地将凶犯缉拿归案?
她是否遭遇了危险?
又能否化险为夷?
温廷舜垂敛住秾纤夹翘的鸦睫,深绒绒的眼睑因是半下垂的动作, 浅浅拢成了一片翳影, 翳影覆落在卧蚕和鼻梁的右侧方,使得他五官的轮廓,隐晦却又立体, 半张脸是明朗的,但也有半张脸是陷入晦暝之中。
思绪归拢之时, 他听到郁清道:“主上,您看看前端,就是镇江塔对面的水岩洞之下,好像有异况。”
异况?
温廷舜循声望去,江面泛散着鱼鳞般的波纹,于曙色的照彻之下,江水的景致端的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比及视线从镇江塔腾挪至对岸时,翛忽之间,温廷舜的目色,僵凝定格住了。
一抹熠熠如流火的银色晖光,遥遥闪烁于水岩洞之下,洞口之上旁逸斜出的树枝,勾缠住了这一抹辉光,任凭江水如何冲撞抵挡,也不能教这一抹辉光冲走,远观而去时,那一团隐隐的晖光,俨若不断燃烧的爝火,大开大阖地燃染在观者的视野之中。
待温廷舜再看仔细些时,发现那一团辉光,擦却了朦胧的光晕和模糊的边角后,它具象起来,竟然是一柄软剑,不知为何,他觉得此剑颇为眼熟。
不过,更教人惊怔地是,这一柄软剑的剑柄处,紧紧捻着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手的主人,被吞没在磅礴浩淼的江水之下,唯有一只手艰难地伸出江面,姿势柔韧却带着一阵坚定的力量。
软剑的另一端,则是缠悬着另一个人,身陷洞口下垂的树枝丛之中,这人衣衫皆湿,面容朝下,看不出具体面目。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不仅是温廷舜和郁清看到了这一幕,就连船上的官兵和船家亦是看到了,众人俱是惊憾,论议纷纷起来:
“老太爷,这莫不是有人又想不开,沉了珠江罢?”
“可不就是,每年沉珠江的人,真可谓是不计其数!”
“但中下游岸,不是有官府设下的捞尸役么,他们怎的没将尸首捞上来?”
“是啊,居然还冲到了下游这种地方,万一尸首被卷入泄洪闸口,那后果不堪设想!”
……
船上的氛围本是一片死水般的岑寂,因着这一出突如其来的变故,氛围陡地变作沸反盈天,人声恐惧又亢奋。温善豫与温善鲁本是阖眼假寐,但受到了氛围的感染,忍不住循声望去。
是他们的错觉么,为何那个身体面朝下的人,其背影与家中的四少爷极为肖似!
温廷舜一直觉得那一柄软剑,颇为熟稔,愈是细望下去,他的心口迸跳得愈发厉害,隐隐约约地,他意识到了什么,确定了心中的某一桩猜测,当下迅疾吩咐郁清与甫桑下放一艘筏舟,他要亲自去查探情状。
情势委实严峻不已,原是行驶至末途的官船,被迫抛锚停驻于南岸,筏舟下放在水岩洞近旁的水面上,温廷舜略施轻功,从居高的官船之上飞纵直下,不过交睫的功夫,便是独身落于筏舟上,甫桑和郁清跟随在身后双侧。
一片江水滔滔声之中,伴随着略显局促的槖槖靴声,温廷舜劲步行前,待行得近了,他眸色深凝,真切地看清了这一柄软剑的具体面目。
是在大半年前,他送予她的一柄软剑,乃是雌剑的质地,与他潜掩在袖袂之中的雄剑,乃是配对的。
故此,温廷舜绝对不会认岔这一柄软剑,假令这一柄软剑,真真是所送给温廷安的那一柄,那么,这握剑之人,不就是——
温廷舜心脏空茫好了一瞬,遽地掣步朝前,敛声屏息,将淹没江水之下的人儿解救上岸。
甫桑与郁清亦是趋步上前,去捞救湮溺于水下的温廷猷。
本以为落水的只有两人,哪承想,当温廷安与温廷猷被救上筏舟的那一瞬间,他们震撼地发现,温廷安的右手紧紧牵系着另外一个身着官袍的少年,而这第三个少年的右手上,又牵系着第四个人,这第四个人手上亦是牵系着第五个人。
这五个少年,竟是以这般一种姿势,紧密地相牵在了一起,没有被珠江的飞湍瀑流,所猛烈地冲散开去。
好巧不巧,除却温廷安,这余下的四人,俱是温廷舜所认识的。
温廷猷乃属他的族弟。
吕祖迁和杨淳俱是曾经九斋之中的朋辈。
周廉是温廷安的同僚,过去亦是打过照面。
虽然眼前是一幅堪称是默画的场景,没有任何注解与旁白,但温廷舜已然对他们遇害前的处境,隐微地猜着了好几分。
温廷舜的目色深深定格在了怀中人身上,眸色黯得可以拧出水来。今昼,他之所以会心神不宁,原来,她是真的出事了。
温廷安的发丝,缭乱地覆于额庭之上,掩藏在发丝之下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冷湿面容,身上的官袍亦是被江水浸湿了个彻底,因此,显出了明晰显著的女子轮廓。
这一幕,教迎首赶上来的温善鲁与温善豫见着了。起初,他们拨开重重围观的船民和官兵,是见到了搁放竹筏之上的温廷猷,他陷入了阒寂的昏厥之中,甫桑给他拭了拭腕脉,蹙眉道:“他脉象虚浮不支,内气紊乱已极,是中毒之征兆,不过,尚有一息尚存,若是迟救一步,这性命怕是危在旦夕。”他们闻罢,俱是震悚不已,不过,听到温廷猷还有救,他们不由暂先舒下了一口凉气。
接着,他们便是看到温廷安,头一眼,整个人亦是受惊不轻,“安哥儿他……居然,是、是个女子?”
待他们真正反应过来,又心急如焚地问道:“大少爷可要紧?”
因是暂时无法接受这堪比暴洪袭身的真相,两人对温廷安的称谓,俱是没有变化。
这厢,温廷舜解下身上的玄纹大氅,将它严严实实地披裹在温廷安身上,俯身抻臂,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散落滑坠在毛氅之外的,是一只尽是鳞伤的手,上边拢共覆有四道刀伤,伤口一道比一道要深,血渍由稠红凝涸成青紫。
她身着的官袍上,亦是蘸染有小片的污血。
在他面前,她极少会有如此狼狈、脆弱的行相,毕竟在温廷舜的心目之中,她是该被呵护在心尖上的人儿,并且温廷安秉性柔韧,性格坚强,遇到任何事,总能想尽各种法子化险为夷,至少畴昔他与她完成阮渊陵所交代的任务时,她总能巧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教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他忽略了一桩事体——
温廷安她,终究也有撑扛不住的时刻。
他细致地拭了一拭她的腕脉,脉象孱弱,内气几近于破碎紊乱,但她仍旧是有一息尚存。
“还好。”还好,她还有一口气在。
温廷舜俨若一个劫后余生的人,心中一直悬着的巨大磐石,此刻终于安稳地落了地。
他委实无法想象,若是这一艘官船,迟行了那么一步,或是晚行了这么一段时刻,若是他没有适时发现那一柄软剑的存在,若是那一柄软剑,被从中下游冲涤至下游的时候,没有被石岩洞旁逸斜出的树枝卡中,那么她很可能就会……
温廷安心中陡地一沉。
甫思及此,温廷舜搂着她的力度愈发紧致,随侍在主子身侧的甫桑和郁清,明显地觉知到,主子周身的气息,一霎地冷沉如霜,教人俨若置身于冰原之中。
他们一时感到颇为纳罕,温廷安究竟是遇到了一桩什么样的案子,才会陷入这般命悬一线的窘境之中?
这一切,必须等到她从昏迷之中醒转过来再议了
五个人被解救上官船的时候,随船的官兵很快拾掇出了一座可以容纳五人的船舱。
船上其实没有郎中或者大夫,五位少年命在旦夕,亟需寻觅医治。
温善豫纳了一个谏议:“不若让孩子们暂行去温家养伤罢,温家隐秘,里中亦是陈置有诸多空****的院子,很适合养伤,也没有外人能来叨扰。”
温善鲁亦是道:“凉哥儿亦是在广府一座颇有声望的医馆里,当账房师傅,他与那里的大夫相熟,舍筏登岸迩后,我这便速遣凉哥儿去医馆请大夫过来!”
温廷舜拂开黏附在温廷安额心上的发丝,修直的指腹轻轻拭开她面容上的水渍,入了深秋的江水,历经一整夜滂沱暴雨的剧烈侵袭,端的是冻骨透寒,因于此,温廷安的皮肤端的是冰凉无比,俨若敷抹了一层冷白的尸蜡一般。
她是很冷吗?
温廷舜将温廷安放置在自己的身前,紧紧攥握住了她的手,不断地朝着她的手心,轻轻呵出一团一团的暖气。
但捂着她的手心的时候,他能切身地觉知到她身躯的颤瑟。
是冷得开始发颤了吗?
温廷舜俯住身躯,将人儿搂入一己怀中,一暖一寒两具躯体,严丝合缝地揉在一起,温廷安的额心抵在他的下颔处,他埋在她颈部皮肤上,一声又一声地呼唤她的名字——
“温廷安,醒醒。”
“醒醒,温廷安。”
“温廷安……”
“……醒醒。”
“温廷安,别睡,我来找你了。”
“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
温廷安殊觉自己正在陷入一片墮颓的巨茧之中,茧的温度深沉而齁暖,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一瓣柔软的触感,贴在她的嘴唇上,抵开她的齿腔,渡入一片辛凉的、类似于薄荷叶气息的温溽**,原是寒凉冻彻的五脏六腑,一时之间变得熙暖如春。
这是何物?
尝起来,好像是……药液。
除此之外,她好像听到了一丝衣料窸窣的声响,在更为遥远的地方,还能听到一些杂沓的人声,似乎低声论议着什么。
不过,比起遥远的人声,倒弗如说近处的,落在她嘴唇上的这一抹触感,更为真实而灼烫。
她竟是还能尝出一丝熟稔的桐花香气。
这一丝香气,铭心且刻骨,竟是教自己忆起了一位暌违久矣的故人。
果然,是已经不在人间世里,她的梦,遂如脱缰的野驹,开始变得绮艳了么?
在昏晦之中,温廷安缓缓睁开了眼眸,一缕橘橙色的光火,俨若一柄利刃,将视野之中的大片昏晦,顷刻之间斩得七零八碎。
停驻在齿腔之上的,那一抹温热触感,随着她的睁眸,而离散消隐了开去。
近乎沙哑喑黯的青年嗓音,响在了她的耳屏:“温廷安,你醒了?”
这声音……
出乎意料地耳熟。
与那位记忆之中的故人,悄然联结上了。
……为何竟是会如此真实。
尤其是,覆在她嘴唇的力道,亦是给予她一种『真切地存在着』的感觉。
就连呼唤她的声音亦是如此。
这是梦吗?
还是说,其实她还活着?
活着……
意识到了这一点,温廷安静缓睁眸的动作,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她完全睁开眸子的时候,便撞上了一双邃黯而深刻的眼。
这是一对平湖似的眼眸,俨若银河铁道之下的玄色漩涡,一眼根本望不见底,案台上燃烧有烛火的残膏,但烛火却无法照亮他的瞳心,却又出人意料地熟稔。
……这是故人的眼。
温廷安僵怔而望,在与那一双眼眸的主人对视了片晌,她下意识伸出一只未曾受伤的手,去捏了捏对方的面魇,手感极其真实,微凉之中带了些不经意的烫。
自己怎的会做这种梦呢?
在落水之后,在某个失去意识的时刻,她就一直能听到他的呼唤。
她一直以为这些呼唤,不过是幻觉所致。
这时候,心中有个声音反驳了她——
『万一不是幻觉呢?』
万一,呼唤、触感、声音,都是真实存在的呢?
尤其是,她捏向对方的面容时,手上传了一份极其温实凉热的触感。
这份温度,让她怔神了很久。
简直是……真实的不像话。
温廷安尚在纠结自己到底活没活着的时刻,她的手,翛忽之间,被青年牢牢反握住,五指紧偎相扣。
她瞠眸的功夫,自己的面颊,亦是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捏人力道并不轻,看来是醒了。”温廷舜坐在簟席铺就的床榻前,支摘窗开外,是一片敞亮豁然的天光,他近乎是逆光而立,面容与五官被浸裹于一片朦胧之中,只余有一片颇为硬朗的剪影。
温廷安僵怔住,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陡地意识到了什么,一副意欲『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态度,但碍于伤情严峻,只得躺卧在榻,但她的嗓音难以保持一贯的镇定,诧然道:“温廷舜?!”
温廷安不可置信,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怎的会出现在此?”
话一出,温廷安适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委实嘶哑得厉害,像是久未开过口的人,此一瞬唐突得开了口,话音何其枯槁。
她说话有些急了,道出口的时候,捂着胸口轻咳了好几声。
温廷舜拂袖伸腕,伸出手在她的窄背上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斟了一碗清水,温声道:“润一润喉咙。”
温廷安接过了,但仅是粗略地喝浅酌几口,复又深深望定他,仍旧重复道:“……你怎的会来岭南?”
他不是在漠北么?
从漠北到岭南,拢共有三千多公里的行程,搁放在前世,不论是水路、陆路,抑或是空路,耗时不浅,更何况是在水陆并不算太发达的大邺。
他是何时来的?
来此处所为何事?
这也未免太突然了。
她甚至是,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并且,她不是已经沉落珠江了么?
本以为此行是九死一生,哪承想还会被温廷舜所救。
还有,她活下来了,那么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呢?
一系列的疑窦袭上心头,温廷安凝视温廷舜,温廷舜看着她充满问号的一张玉容,道:“我知晓你想问什么,但你目下的第一要务是先要养好身体,不宜太大动干戈,刘大夫也说了,这两天你且在床榻好生歇养着。”
也是在这个时候,温廷安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凉席上,所处的屋宇,是在一栋竹屋之中。
“此处是温家。”似是洞悉出了她的困窦,温廷舜一晌柔声道,一晌便替她掖了掖衾被,且道:“你的同僚们都没什么大碍,在珠江之中浸泡久了,或多或少会感染一些风寒。”
话锋一转,“只不过,周廉和温廷猷二人的情状,可能有些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