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轻寒席卷了整座洛阳城, 晓阴无赖似穷秋,踏着辚辚马车声,温廷安徐缓搴开了幨帘, 朝暾牌分的一掬暖阳, 俨似闲挂于穹顶一隅的半轮银钩, 勾起掩在东方山脚的橘橙辰光,稍息,车把式恭谨的嗓音自外出传来:“官爷,集贤门到了咧——”
下了马车, 便是见到了大理寺磅礴宏敞的建筑,雄伟气派的桐门,鎏红堆金, 上悬覆银铜环, 门楣东西各置雄雌双獬,乍望之下, 面首肃穆骇人,途经的路人都有忍不住生出毛毵毵的惧怖之感。身为三司之首, 便属大邺最高审查机关,搁在前世,此处可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所在,能在如此圣洁且庄重的地方任职, 温廷安殊觉自己踏在这一方领土之上的感觉, 都有些不太真实。
历朝以来皆设有大理寺少卿这一官职,各朝各代的官品都有上方浮动过的趋势,最高是正三品, 最低是从四品,放在大邺之中, 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中规中矩,是从三品的官轶。
新官上任,阮渊陵亲自来了,这般日理万机的大人物出寺相迎,委实是稀罕,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穿官袍,也不算第一次见大理寺,但在冥冥之中,温廷安殊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犹记得那一雪夜铺展对坐的坦白,如今细细想来,俨仿昨日乍现,但阮渊陵是以长辈身份自居,与她对谈之时,一贯是旧日的儒雅威严模样。
阮渊陵先带温廷安去认识了一圈大理寺的人。
这是固定的章程,在前世她参加工作第一日,人事管理就带她熟悉职场环境,教会她认识每一个人,囊括称谓、喜好、行事作风等等,她还拿起小本本刻苦地接下来。
自己年轻时青涩的模样,如今在脑海里重新出现,温廷安很是感慨,有了长达七年八年的工作经验,现在进入新手村,也不会再畏手畏脚了。
认识人的顺序,从最基层的官轶认识起。
“这是评事,负责整饬司库所有案牒,并大理寺人员调动档案,且外,擢升、贬谪的文书,一概都是他们草拟,并以鱼书递呈给主簿校勘。你入寺的文书,或是将来官轶调动的折子,亦属由他们负责。”
评事是从八品的官,与之平起平坐的,还有司直与录事。温廷安明晰地记得,自己第一回 进入大理寺时,伪饰的身份,便是录事的官轶。
温廷安是从基层文员起家的,逐是一认唤了所有评事、录事、司直的名字,俱是铭记在心,众人一时都有些受宠若惊,本以为是个趾高气扬的关系户,没想到这般平易近人,与他们预想的不太一样,当然,这些人也有划分派系:一派是抵触她、看轻她的;一派是看戏的;一派是一心一意只干好自己事的,至于上峰是谁,便不太重要。
“目下挑个衬眼的录事随身罢,”阮渊陵道,“这人会是你今后的左右手,毕竟掌管着寺内大多数案牍的刑判推鞫,你的工作量根本不会轻,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需要有人替你分担冗杂卒务。”
温廷安的目色在一众官弁之中巡睃,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她,能受青睐的话,那便意味着机会与时运。
适时,有个录事模样的青年人,搬着比山要高的案牒,颤颤巍巍要放在供案上,结果不知怎的被绊了一下,好些案牍倒塌了下去,这成了连锁反应,一边塌了,连着其他人堆放好的案牒,也兵败如山倒,一时间,司库遍地狼藉,鸡飞狗跳。
留着羊角须的中年评事见状,低声斥了他好几句:“都进来两年了,怎的做事还冒冒失失的!”本想踹青年人一脚的,但碍于寺卿、少卿两位大人皆在,评事不好发作。
青年人歉疚称是,忙拾掇散落在地上的案牍。
温廷安行过去,将散飞在地面上的状纸拾起来,头一眼,发现这些案牍竟是整理得非常齐整,她看了那个青年人一眼,年纪约莫比她长了四五岁,她记得这人叫朱峦。
属于老实做事、脾性憨厚的一类人。
她行至朱峦近前:“整理好这些案牍,以后在我身边干事罢。”
一语掀起千层浪,众人热辣的目光集中在朱峦身上,这个愣头青冒冒失失的,居然是是气运之子,被新上任的少卿拣走了。
接下来,去了诏狱,认识了两位狱丞,“诏狱分贵贱男女,罪犯的食膳、医理、用刑,隶属于他们管辖。”
再接着,阮渊陵待她认识了主簿,偏巧,新来了两位主簿,是她所认识的人。
吕祖迁与杨淳。
杨淳看到她,由衷地高兴,至于吕祖迁,他的容色就很显复杂了。本是同一起跑线上的人,读着同样的书,但因考取的功名不一样,所获得官位也会不一样,他得了主簿,这是从七品官,但跟温廷安两相对比,这根本就不够看了,温廷安是堂堂的状元郎,从三品官,横跨了整整四品,让两人的身份与地位,在此一刻有了霄壤之别。
搁在以往,吕祖迁估计会妒忌不已,但他跟温廷安曾在九斋之□□渡过一段不浅的时光,其为人处世、修养品德、对大邺律法的熟知与了解,都远胜于他。
温廷安能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端的是名正言顺的。
吕祖迁心服口服,无可指摘,只不过思及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同窗,已经坐上了高位,而自己还只是一介籍籍无名的主簿,心中多多少少都有明显的落差。
温廷安今后勘案查宗,主簿也是要携同随行,掌饬『省署钞目、句检稽失』之职。
同二人行礼谒别,轮到认识寺正,温廷安意外见到了老熟人,唤了声:“周寺正。”
搁在往常,周廉早外派出去了,但今次恭谨地候在公廨门口,朝温廷安见礼。
周廉道:“士别数日,便当刮目相待,下官见过温少卿。”
这厮行事还挺一板一眼的,少了畴昔会有的相近。
阮渊陵道:“办完这宗案子,寻个机会抬抬台阶罢。”
周廉一怔,即刻屈身言谢。
谒别寺正,再是轮到了寺丞,很巧地是,这位寺丞曾是与温廷安结下过梁子的袁宣。
习惯给下属施压、扔一堆公务下去、提前下值、出事了就踢皮球寻替罪羊的那类领导。
温廷安是领教过不少的,上一回他勒令她去泡茶,结果给踢到太子这一块铁板了,虽未贬谪,但也沦为了全大理寺的笑柄。
易言之,袁宣隶属于那种欺软怕硬的人,畴昔他对温廷安下颔仰得有多高,现今那腰就有多弯。
温廷安粗略浏览了一番袁宣的政绩,好在他也是多少是干实事的,这个寺丞之位,也不是完全白坐上去的。
最后认识与她同一官秩的右寺少卿,去了此人所在的公廨,空空如也,只有一位贴身的录事正在写呈文,见到两位大人物,忙起身作揖,解释说,竺少卿正在兖州跑一桩棘手的无头尸案子,当下不在廨内。
温廷安有些遗憾,只能等此人从兖州回来,再补上一句交道了。
阮渊陵闻罢,笑道:“竺少卿最近频繁出差,以前都没见他这样过。”
录事笑道:“寺卿大人容禀,竺少卿家的夫人,最近又有了弄瓦之喜,现在要养五口人,竺少卿说趁着身子还硬朗的年纪,可得给小少爷多挣些米汤钱,顺便将平康坊的宅子给买了。”
在大邺,刚出生的孩子,一般都喝母乳或是米汤,这米汤钱,也是前世通俗而言的奶粉钱了,原来竺少卿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担子变重了,自然要更加奋力的办差。
录事怕温廷安不晓得购宅内情,便解释说:“是这样,竺少卿一家此前一直跟他的岳父母同住,但竺夫人一直希望能搬出来住,应该是念叨不少回了,竺少卿是个妻奴,这半年以来,都在看洛阳城的宅子,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套,但本金还差了些,如果能这一桩案子办下来的话,本金和米汤钱自然也充裕了起来。”
温廷安纳罕:“竺少卿晓得你唤他妻奴么?”
录事呵呵一笑:“竺少卿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下官在公廨办差以来,从未见过他发火,唤他妻奴他很乐意,唤他女儿奴,他大抵会更开怀。”
录事踯躅了一会儿,道:“竺少卿的千金,应当只比少卿小个三两岁左右。”
温廷安恍然大悟,竺少卿的年纪应是在四十岁在五十岁之年。
成为少卿的人,恐怕一般都在这个岁数了。
阮渊陵容色微凝,录事识了眼色,登时谢罪告退了。
认完了一群人,阮渊陵带温廷安到了隔壁的公廨,“此处是你往后开始处理公务的地方,不过现在,你得跟我进宫一趟。”
“进宫?”温廷安整个都怔住了,“见谁?”
“你忘了此前应承过太子什么事?”阮渊陵眸色黯然,“现在是你报答太子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