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温热的触感, 俨似淋过暖雨的化蝶,施施然地停顿在温廷安的檀唇上,她兀自怔了一怔,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适才发觉是温廷舜粗粝的手指, 他蹭碰了一会儿,将手指抵于胸膛之间,低垂着邃深的眸,眼睑沉敛, 盛着揉不开的黯色,一错不错地望定她,接下来, 他所说的一席话, 犹若仲夏夜之下一场猝不及防的热雨,叩击于承水石盘之上, 让她的心神,遽地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恍惚。
饶是她再迟钝, 此刻也听清楚温廷舜的话中深意,更何况,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意,倾诉得如此直接且显明。
冥冥之中, 那一层窗户纸, 就这般被捅破了开去。
温廷舜是在表达他的衷肠,他的情意,他的少年心事。
可是, 已经太迟了。
温廷安沉默已久,疏离且有礼地后撤一步, 一切心事皆被收拾得熨帖且妥当,她的容色变得极为平寂,寥然地牵起了唇角,道:“谢谢二弟的欢喜,为兄幸甚,只不过,往后再不能这般逾矩了,念在你未曾经人事,为兄也不会往心里去。”
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
其实,这份婉拒,是在温廷舜的意料之中的,但温廷安这般沉静的态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她太平静了,让他觉察不出任何端倪。
温廷舜听罢,眸色黯然到了极致,喉结小幅度的升降了一会儿,薄唇翕动,还想要再说什么,但温廷安适时截住他的话头,她煞有介事地瞅了一眼天色,说:“时候不早,阮掌舍应是还在等着我们,我们回酒场禀命罢。”
她道毕的时候,甫桑发觉二人是要回采石场了,他极有眼力见地牵了一匹马过来,对温廷安顿首道:“这是为温兄所备下的马匹。”
温廷安疏离有礼地说了声:“客气。”
她也没推拒,直截了当地跨上鬃马,略一扬鞭,马匹便是径直照准浸润于雨幕之中的酒场方向去了。
甫桑以为自己干了一桩以全成人之美的好事,但他此番殊觉自己脊背冷薄,侵入了一阵寒飕飕的凉意,往来源望去,竟是少主。他发现少主面容寂冷,仿佛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甫桑如丈二的和尚,根本摸不着头脑,趁他不明就里之时,郁清就照定甫桑的后脑勺,直直撇了两个硬实的掌雷过去,力道根本不算轻。
甫桑狠狠吃疼,忙问缘由,“你打我作甚?”
郁清冷觑他一眼,话音如刃,道:“你平素不是很伶俐的么?怎的此番这般迟钝,生作了个榆木脑袋?”
甫桑仍旧不解其意:“温廷安缺了一匹马,把咱们俩的其中一匹马禅让出去,不就挺合乎情理的么?”
郁清堪堪扶住了额角,淡扫了他一眼,“让少主和温廷安同乘一匹马,不更好?”
甫桑纳罕地道:“啊这……不会很拥挤么?”
郁清又撇了两个掌雷过去:“呆子,拥挤才好!”
“为何要拥挤才好?”甫桑是有自己的道理在的,“我觉得温廷安是想骑一匹马。
郁清抱剑的手掌,一阵青筋狰突,无奈之下,他只能磨牙霍霍地道,“你到底是哪边的?”
甫桑挺了挺胸膛,“自当是少主这边的。”
郁清道:“既然是少主这边的,那你就该为少主考量,而不是光为温廷安考量,明白么?”
迟钝的甫桑对儿女私情这些事儿,理解起来,并没有那般游刃有余,但郁清已经友情提示得特别明显,甫桑才反应过来,“是啊,少主对温廷安有意,我们合该给少主创造机会才是。骑两匹马的话,就不能让两人接触在一起了,但骑一匹马就可以。”
郁清揉眉,低叹了一口气:“你终算反应过来了。”
甫桑殊觉自己犯下大事儿了,道:“那咱们现在将温廷安的马要回来,还成么?”
郁清面无表情地道:“你觉得呢?”
甫桑道:“这……自当是不大合适的。”
甫桑忧心忡忡:“那少主他……”
郁清又一记掌雷撇在他的后脑勺处:“现在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两位下属跟唱双簧似的,你来我往,但动静其实特别小,这厢,温廷舜的心神还停滞在方才,温廷安婉拒的时刻。
他知道自己突然诉诸情意的时刻,尤为唐突,但这是情之所至,他饶是要镇压,也根本镇压不住。
但好歹也达到了他的一个目的。
转移温廷安的注意力。
她想知晓他的身份,他还不能告知予她,但在今时今刻之中,他也不能什么也不说,他一定是要给她一个交代的。
甫思及此,他也只能先把将自己的一腔心事,和盘托出。
这一腔心事,如重磅的雷,投诸于静湖之中,即刻掀起了万丈狂澜。
温廷舜明显能够发现,温廷安的用词,相较之前的随和,此番已经生发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直呼他的名讳,仅称他为二弟。
她不再以『我』自居,称自己为『为兄』。
这些疏离而客套的称谓,一下子将两人推拒得极为遥远。
她的态度与过往没有甚么两样,但话辞的内容,以及话辞的篇幅,早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温廷舜起初是有些不太适应,但他是能接受的。
温廷安的注意力果真是被这番陈词左右到了。
她不会再顾及他的真实身份,以及玄衣客的事情。
显然可见,温廷舜的计谋成功了。
此番,郁清问他:“少主可还有甚么要吩咐的?”
温廷舜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指节,淡声道:“去查一查山阴处。赵瓒之逃逸,一定会有前来与他相接的人,这些人又是哪些势力,务必要调查清明。”
赵瓒之获擒一事,势必早已惊动了接应他的人,这些势力正蛰伏于山阴之处,等待着赵瓒之取了元祐三州的图纸,尔后前来接应他。
温廷舜怀疑这些势力,是来自毗邻洛阳的其他州路,是那些分遣于地方的知府知县。
目下的光景,他要让甫桑与郁清去查清楚。
阮渊陵的任务,确乎是完成了,赵瓒之获擒了。
但,这不过是此盘棋局的首一环罢了。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晌午过后,山雨有收敛之势头,苍茫如注的雨色淡成了一幅白绢一般的背景,滔天的血色浸染其间,一片战马长嘶的暄腾声中,阮渊陵带着九斋,同钟伯清的兵马浴血奋战,钟伯清渐渐不敌,不仅是因为大理寺的兵卒骁勇善战,还有庞珑的兵马应援。
腹背受敌,前后交困,钟伯清的兵马很快沦陷。
钟伯清本来还要再支撑一会儿,给赵瓒之逃生的机会,但他委实远远低估了阮渊陵的城府,这位大理寺卿年纪轻轻,看着是很好忽悠的,但正因为他低估了阮渊陵,所以他吃下了非常大的亏——诸如被策反了庞珑,钟伯清一直以来,都没对庞珑有所防备,庞珑的兵马攻袭上来时,一举将钟伯清的卒马与兵阵给击溃了。
钟伯清原本还想要殊死力争,直至看到他见到被温廷安与温廷舜押送回来的赵瓒之时,他的心理防线瞬间就溃散了开去。
他身边的一个心腹也在乱战之中疾奔而来,对他禀声道:“尚书爷,大事不妙了,媵王殿下被抓了!”
这一声堪比是石破天惊,一举搅乱了雨中的战事。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赵瓒之都被对方的人马给活擒住了,那么,他现在的负隅顽抗,就显得格外可笑与荒唐。
他不仅是小觑了阮渊陵,更还是小觑了温廷安与温廷舜。
就单凭两个弱不胜衣的少年,居然能收服了媵王殿下。
这委实是出乎了钟伯清的意料。
赵瓒之是什么样的人,武功如何,筹谋如何,身手如何,他再是清楚不过的,他可是煊赫有名的漠北战神,怎的会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给镇服了呢?
说句实在话,两个小鬼落入了赵瓒之手中,是根本不够活命的。
但依照如今的情状来看,赵瓒之沦为了阶下之囚,这弥足让钟伯清吃惊与震悚。
众多的将士们也看到了受擒的赵瓒之,这原本凝聚起来的士气,瞬即便是衰竭了下来,颇有一种四面楚歌之态势。
他们此番与阮渊陵、庞珑的精锐兵卒交手,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甚或是说左支右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树倒猢狲散,鼓破万人捶,说得就是这个道理了。
钟伯清容色铁青至极,心狠狠地往下一跌。
赵瓒之为了制造这个局,筹谋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如今一腔心血付诸东流,赵瓒之沦为了阶下囚,他钟伯清也根本逃不了。
其实,钟伯清并不畏死,他畏怕地是,自己死后,东宫就会抄斩钟府,他放不下尚还在三舍苑学读的儿子钟瑾。
对于他跟随赵瓒之,结党营私与通敌叛国这两桩事体,钟瑾是全然不知情的,钟伯清畏惧东宫不会留下钟瑾的性命。
分神之时,阮渊陵披坚执锐,已经走至了钟伯清的半丈开外,这便是他缴械投降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