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七月半,夜色昏沉,一轮冷白的圆月徐徐穿过一绺一绺轻烟似的云雾,悬挂夜幕正中。

牛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乾坤袋,同马面一起来到朝歌城外的小山坡,

忍不住感叹,

“忙活了这么久,可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马面点头赞同,却道,“也幸亏了截教仙人,不然单凭崔判一个,恐怕一个朝歌城的名单得整理到明年!”

牛头解开乾坤袋外面缠的绳子。一边不解道,

“说来这也是一件大功德之事,怎么娘娘就是不让他们到朝歌来看热闹呢?”

十多天前截教大弟子多宝道人领着要培训的截教仙来了地府。说是培训,其实就是提前帮忙干活。

正巧遇到妲己要开始废除人牲的计划,巫族不擅长做文事,就调了刚到地府的截教仙帮忙。

多宝道人掌管截教万仙多年,很有手段。笑呵呵地接下来,跟崔判一起整理出朝歌城百姓的祖宗清单。

朝歌城有万余百姓,奴隶不知数。他们先要单独挑出朝歌百姓的名单,然后依次往祖上寻。

已经转世的跟罪孽深重的鬼魂没有上界探亲的权利,只有留在地府、罪孽较轻的才能得到这份福利。至于祖辈都不满足于条件的,也就没了。

等到名单确认好,把那些鬼魂提出来,又给他们做了一番动员会。讲明白这次放他们回阳间的主要任务。

截教仙都爱热闹,好几个今晚想跟着一起来。奈何后土娘娘不允。

只说朝歌城乃是商朝王城,有人王气运。他们入地府日浅,怕出了事给截教惹麻烦。等到朝歌顺利得了功德,再让截教仙去别处观摩。

牛头马面说着,正待要放出乾坤袋里的鬼魂,却一只五彩的孔雀影凭空出现他们的面前,变作一身着翠衣目光警惕的俊美青年。

“不知阴差来朝歌所为何事?”

那孔雀影正是凤族太子孔宣。

因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凤族气运跟商相连,于是孔宣托身朝歌,来保成汤江山。

此时他却是感应到浓郁的幽冥气息而来。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还没说话,提前到来的妲己便以后土的身份出现,叫住了孔宣。

“孔宣道友。”

“后土娘娘?”

孔宣愣了一愣,认出妲己的身份,回身见礼。

妲己微笑着道,

“孔宣道友无需担忧,地府必行对朝歌城没有恶意,你待会儿看了便知。”

孔宣迟疑了片刻,恭敬道,“既是后土大德,我自然信得过。”

尔时月上正中,朝歌城里万籁俱寂,已陷入沉眠。

牛头马面打开乾坤袋,喝了声“去”,瞬间有无数身形半虚幻的灰色争先恐后地飞出来,直奔朝歌城而去。

“这,娘娘——”

孔宣惊呆了,身上五色神光差点没压住,想收了那些鬼魂。

但看看旁边稳如泰山的妲己,想着后土化身轮回的慈悲,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森森幽冥之气,没过一会儿笼罩整个朝歌城,月光无法透入。

王宫上空,无形的玄光腾盛而起,形如一只展翅的玄鸟。

乃是商朝的气运之具现,试图阻止大批的鬼魂进入。

城外小山坡上,妲己轻斥一声,放出当初伏羲三皇给她的信物。

上古人皇之威压下,代表商的玄鸟低鸣一声,收起翅膀缩了回去。

……

朝歌城内,正在看窗外的月亮想人的玉宸猝然起身,执剑而出。

他没有法力,眼睛却也能看到邪祟。

眼见无数灰不溜丢的鬼魂如飓风席卷朝歌的大街小巷,无声钻进了千家万户,玉宸忍不住眉头紧锁。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商要忘了?”

他嘀咕了一句,便看到一鬼影要摸进伯邑考的房间。

别处他管不了那么些,眼皮子底下怎么能忍?

何况伯邑考还是他的朋友。

自从在花椒树下遇到妲己,玉宸身上便一直带着花椒果和树枝。

这次正好用来驱鬼。

以树枝为剑,玉宸挡在伯邑考门前,厉喝一声,“站住!”

那道朦朦胧胧的鬼影被有驱鬼作用的花椒枝吓得连退几步。站定了,才稳住情绪,拱手道,

“吾乃是姬昌之父,伯邑考之祖父季历,今夜鬼门开,我奉地府后土娘娘之令,回来探亲托梦。”

季历,姬姓,名历。因权重遭忌,被商王文丁软禁,绝食而死。

玉宸对季历不感兴趣,但听到他话中带的名字却微微一怔。胸中好似有某中奇特的情绪在涌动。

“地府的,后土娘娘……后土?”

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

*

前一刻还在看奏章,好像只是一恍神的功夫,帝辛已然站在九间殿外。

恍惚中可见两列文武躬身静伫,光色混沌,昏昏暗暗,看不清人的模样。有一道幽微的光射入,满室色块一样看不清晰斑影中多了一个高大的黑影。

帝辛心有所感,喃喃唤了声,

“父王?”

那黑影的面容顿时清晰起来,变成他记忆中上一代商王的模样。

帝乙,他已经死了八年的父王。

是假的啊。他在做梦。

意识到这一点,帝辛眼中四周的光影有迅速崩塌的趋势。

唯一的光芒处,帝乙沉沉唤了声,“子受,你已忘记君父了吗?”

因为这句话,崩塌停滞了。

帝辛的情绪来得很慢,但他确定自己是在诧异。

他走到帝乙跟前,看了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然后越过帝乙走向前,坐到高殿的王座上。

方才回眸道,

“君父请讲。”

他已是王,就算君父重来,也是他的臣子。

帝乙看着帝辛,拿出一块巴掌大的轻薄之物,脸色从恼火转变为忧虑,忧虑中又带点得意。

“刚直易折,你这般像先君武乙,恐怕会到不可挽回之境地……幸好,为父给你找了个新靠山。若能促成此事——”

………

帝辛猛然惊醒,手臂挥落几案上的竹简,散落了一地。

铜灯耀映着明亮温暖的光,一切都是那么清晰。

他弯腰捡起一卷散落的竹简,眼角余光却看到一块巴掌大的轻薄之物。

暗黄色,似绢非绢,好像是树皮般,但比树皮要平整单薄。上面有奇异的符文,类似于是巫使用的巫文图案。

“地祇后土……这就是父王说的冥币?”

手指缓缓收紧,帝辛眼中精光闪烁。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

跟熬夜处理公务的帝辛不同,作为帝辛的宠臣,费仲却是早早搂着夫人睡了。

迷迷糊糊听到三更敲响,才幻想着搭上了后宫最受宠的苏娘娘,他以后要如何飞黄腾达的美梦场景却多了个阴森森看着他的祖宗。

精瘦的老头抓着近年来有些发福的费仲摇晃,“孙贼!你害得老夫好苦啊!”

费仲,“???”

一番挣扎后,费仲总算认出了这老者的身份。犹犹豫豫地喊,“祖父?”

“能认出老夫,还算你有点良心!”

老头子松开费仲,看他还是一副不顺眼的样子。

费仲有点委屈,因为辈分隔得远,他也不是很怵这位老祖。有些不满的说道,

“孙儿这些年也算是光宗耀祖,哪一年的祭祖不是精心准备,祖父为何这般待我?”

他不说还好,一说把老爷子气炸了。

“你还说!就是因为你小子每年供奉了太多的人牲,判官给老夫多记了几百年的罪孽!”

费仲震惊,“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

老者气到跳脚,

“老夫比你爷娘还好一些,这次能借鬼门开上来……孙贼,你听好了!要是你这次烧的冥币不够,老夫,老夫……你就不是老夫的孙子!”

费仲已经完全傻了,消化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问,

“您详细说说,是什么,什么冥币?”

*

与费仲相似的梦境遍布朝歌城的每一个人。

这一夜,整个朝歌城的人都无法安眠。

死去多年的先辈们纷纷归来,拿着一张昏黄的冥币,对子孙们耳提面命。

“今年祭祖不收礼,收礼只收——地府指定香火冥币!”

关系远一些的还客气些,多是哭哭啼啼的央求。

有那死得不久,脾气暴躁些的鬼魂直接揪着活人后辈的耳朵,

“听明白了吗?没明白跟老娘去地府再听一遍!耽误了你老娘投胎,下辈子就别做母子做兄妹好了!”

言下之意,这是要拉着他一起走了。

直吓得后辈一个激灵,颤声答应,“明,明白了!娘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多烧点!”

“还有人牲!也不能要!后土娘娘说了,背一条命多受苦一百年啊……”

“不要不要!孩儿明天就把准备的人牲都放了!”

“这还差不多。”

暴躁的老娘摸摸儿子的脑袋,挤出满脸慈爱,

“娘也是为了你好啊。虽说你现在还活着,但是早晚要死的。你多烧点,娘给你存着,等你下来也算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后辈,“……”

妙啊!不愧是我娘!

梦中如何受教不提,待他们醒过来,摸到手边一张暗黄色粗糙的冥币。顿时困意全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个梦,是真的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