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一行人来到下榻的酒店。酒店的选址较为幽静,四周多是学府和研究机构。比起殖民星密集的热闹的街道和稀疏树影,酒店所在的地方更像是一片森林。偶有白色的建筑从一片绿色中冒尖,倒显得人类反倒是这片丛林中的过客,森林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酒店是靠着瀑布旁的悬崖峭壁上建的。乍一看去,就像是又一条瀑布挂在峭壁上,瀑布底下便是静谧的山谷,在瀑布顶乘电梯往下,透明的电梯玻璃外一眼可以望尽整片森林,飘渺的水雾缓慢流泻过森林,缭绕在山脚,远山含黛,好一副浓淡卷舒自相宜的美景。

踏出电梯,李朗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众人领到处类似展台的地方。长长的T型台延伸至空中,尽头是一个不小的圆形的浸润在水雾中的舞台。

李朗指着眼前景象,颇为自满的大声问阿尔瓦,

“你觉得怎么样?”

不是他故意如此,而是瀑布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响亮。阿尔瓦虽然没有听清对方说什么,但看对方那自豪的神情大概猜到了什么意思。对于这种向朋友展示从不轻易示人的珍宝的表情,阿尔瓦觉得这人还真有点可爱。

冲对方点点头,李朗笑着转过身去,用随身携带的电子投影屏写下了比赛要求。阿尔瓦有些汗颜,对着我,你就无所顾忌地扯着嗓子嚷嚷,对杰弗瑞倒想起要用电子投影屏。

出于好奇,阿尔瓦忍不住靠过去,他也想看看这个人究竟会给出些什么样的难题来?结果屏幕上的字让他大吃一惊。

李朗要比的,是音乐的洞穿力,也就是比一个音色的浑厚壮阔,看谁的音乐能压过瀑布的声音。看到题目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就连行外人都觉得这个比赛题目过于简单了。论声音,混音器要制造出比瀑布更加震撼的声音,不在话下。

杰弗瑞狐疑地看了李朗一眼,不知对方肚子里卖什么葫芦。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李朗问。

“我先来。”杰弗瑞傲气地一甩头,不管李朗打什么主意,他都对他的音乐有绝对的自信。旁边的助理赶忙跟上去帮忙架好设备。酒店的经理早就候在一旁,但无奈大家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阿尔瓦也很想知道这两人究竟会如何应对。

李朗的要求看似简单,其实要付诸实施起来,还是相当困难的。既然是音乐那比得自然不能是声音大就完事,就好比嗓门大不一定就能唱好歌,再盖过瀑布声音的同时还要留神瀑布水声以及环境为音乐附加的节奏感和音色。融景色于十指之下,扬指抬手间,将世间万物,山河万里绕于指尖,轻点心弦,并非简单容易的事。做到以上几点,不仅要求演奏技巧灵活变通,还要有一颗能懂得感悟景色,懂的用音乐讲述所见的心。

李朗说他要比得是心,他说了,于是他选了这样一个题目。

在杰弗瑞主动要求先来后,李朗也没有客气,直接同其余人一起,站在这一头,等待表演。他既没有要求随行人员准备什么器具,也没有说趁着这几分种酝酿一下,而是同他们一起,满怀期待地等着。

阿尔瓦看了李朗一眼,实在看不透这个人。转过头,趁着大家都在关注舞台上的动静,阿尔瓦看向格兰。这是分隔十多天以来,阿尔瓦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的,静静的,仔细的看看格兰。说长不长,说短不断的十多天,却好像许久不见。

出于考虑,格兰穿着便服,贴身的衣物看不到绷带的痕迹。脸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他虽然也在关注舞台上。但似乎心灵感应般,在阿尔瓦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格兰目光稍稍往旁边一移,便抓住了阿尔瓦的视线。阿尔瓦安心地一笑,无意中连表情都温和了。

“怎么了,想到什么好事了,笑得那么温柔?”站在阿尔瓦一旁的李朗看着舞台目不斜视地问。

“不,没什么。”阿尔瓦嘴角噙笑地说。

李朗奇怪地回头,朝阿尔瓦刚才看着的方向望去,正好碰到男人冷冷的目光。李朗莫名地感到背上一寒,等回过神,对方已经不在看他。李朗摸不着头脑,他做了什么惹人恼的事了吗?

杰弗瑞的演出很快夺去了李朗的注意力,这段小小的插曲便被他忘在了脑后。

杰弗瑞虽然自负且言行桀骜,但他在音乐方面确实是有他独到的一方面。金属质感的高音一开场便以爆破般天崩地裂地炸开来,瀑布的声音与混音器音效的声音,你追我赶,此起彼伏,如果说声音是刀,那现在便是兵刃相击,迸放出的和鸣,波澜壮阔沿着瀑布交织纠缠,彼此厮杀,在撞击间绽放出激烈的火花。一曲下来,惊心动魄之感,油然而生。不得不说杰弗瑞在技巧上,有他骄傲的资本。

以一个音终结了乐曲,杰弗瑞以凯旋将军的姿态走下台来。等待众人的欢呼。

大家在音符落下后,鼓起掌。就连Z国的研究人员为这惊人的控制力和反应力,也不得不抬起手。杰弗瑞无视了众人的掌声之间走到李朗旁边,昂下巴问

“怎么样?”

“好。”出乎大家意料,李朗大方地点头承认,“一场绝妙的厮杀。”

李朗一言道出了大家的感受,然而李朗接下来的问题是杰弗瑞始料未及的。

“但这场厮杀,你觉得,你赢了吗?”

“我当然——”杰弗瑞话说到一半脸色煞白地停住了,刚被压制下去的瀑布,磅礴的流水声延绵不绝地回**在四周。

李朗微微一笑,轻声道,

“Z国有句古话,抽刀断水水更流。你与什么都非得争个高低,但人与自然争,你可以赢一时,不可赢一世。春草可再生,与自然争,到最后落的个萧索荒芜的无力感,你将自己掏尽,你的喜怒哀乐皆被输赢榨干,也终不过渺渺世间的一粒细沙。”

“呵,你说我,那你又能怎么做?”杰弗瑞脸色虽然不好,嘴上依旧硬着“我做到的,你未必能做的比我好!我虽然赢不了它,但赢了你,我也是赢了。”

最后几个字,杰弗瑞几乎是恶狠狠地在咬牙。

李朗无奈地笑了,不知为何,他这一笑,让杰弗瑞的心骤然不安起来。他不是没输过,却从没像这次般,如此输不起过。如果这次输了,他输的不只是音乐,而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他所信奉的自己的一套准则。

他不能输!但这种从心底冒上来的无力感是怎么一回事?李朗一番话还是不可避免地触到了他心底的某一处。在飘渺恍惚的水雾中,他忽然产生一种什么也抓不住的错觉,缭绕的雾气隔断了山峦碧翠,隔开了世界,唯余自己。

李朗见杰弗瑞如此也不多说,几步上前,踏入由谷底升上来的水雾。谷风携衣带翻飞,男子身形笔直,步履稳健,一身素黑的制服在这雾中飘逸如谪仙。从随身携带的腰间小包,李朗取出了一小块柱形金属,按下按钮,金属自动展开变成了一支小巧的长管。看着李朗手中与杰弗瑞复杂大型的混音器截然不同的简单乐器,众人的表情十分古怪。只有阿尔瓦认出了,那是笛子。

以最简单的构造,创造最丰富表现力的乐器。笛子,既能演奏悠长、高亢的旋律,又能表现辽阔、宽广的情调,同时也可以奏出欢快华丽的舞曲和婉转优美的小调。然而,笛子的表现力不仅仅在于优美的旋律,它还能表现大自然的各种声音。比如模仿各种鸟叫等。

李朗托着笛子扫过众人的面庞,在阿尔瓦的脸上微微停留了一下,便托着笛子,闭目凝神。

悠悠一声笛,缓而长,高却不急,漫随水声在宁静的林间峭壁中漫开。笛声浑厚,宛如流水,涤瑕**垢,褪尽世间纷扰。曲调泠泠,如落入谷底深潭,随香炉烟袅,轻轻翻涌,随水流北去,浓淡舒卷,转呈起伏间,心随笛声骤然开阔,与那飞瀑流泉一起奔涌而去,穿越银波湛碧,途径荒漠天堑,孤高壮阔,**气回肠,让人忘了瀑布,忘了森林,犹如飞鸟翱翔在天际,又如银鱼潜游在水底。

怡然自得间,身心舒畅。

如果说,之前的表演是一场人与自然的厮杀,那么现在,更像是人与自然的一场邂逅。由出生,初识,入世,混沌,了悟,然后抽身离去的所遇所感所想皆包含在这世间变换的景色中。笛声随流倾泻融入自然,与天地浑然一体,见证云出月霁,沧海桑田,斗转星移。

跌宕起伏间,好一曲意境幽远,波澜壮阔的万里山河。好一声醍醐一盏曲一篇,暮醉朝吟不记年的幽幽叹息。

亘古绵长,余音缭绕。

曲毕,众人怔愣间,连话都忘了说。阿尔瓦自重生以来,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古乐演奏的如此酣畅淋漓。笛声早已绝迹,瀑布依旧奔流不止,但众人只觉得那曲音只不过是已经随水流渐行渐远。

大家眨眨眼,顿觉意犹未尽,心中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触。

杰弗瑞整个人在李朗演奏完后便像丢了魂似的。李朗走下台,没看他,而是直接走到任觉得惊艳的而讶异的阿尔瓦身旁,狡黠地笑了。

“留了个后手,是不是太狡猾了,不过,看你们惊讶的表情真有趣”阿尔瓦忽然觉得这个人其实是只藏着尾巴的狐狸。“这乐器我可从未在别人面前演奏过,算是十八号曲子的回礼吧。希望你喜欢。”

瀑布下,李朗的声音格外的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