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白豹城要举国大迁,这道政令一颁布下来,全城都轰动了。这轰动里,有喜悦,也有担忧,有老一辈的喋喋不休,也有偏激者的粗鲁谩骂。

王怎能不知道城民的心思,有些人宁死也不肯走,有些人则会庆幸他们的统治者终于开窍了。

他坐在群臣议事的大殿里,面前摆着属于白豹族的疆域图,一阵阵的咳嗽从他嘴里喷出来。这个大陆,唯一一个白豹的王国,将在他的手上付之一炬。他在做出这个决定前就知道,一旦大开城门全城迁移,以后他将再也没有能力重建一个国家,白豹族将变成一盘散沙。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自己不会成为千古罪人,他不必用全城人民的性命做挡箭牌。

小豹子坐在门口,耷着脑袋不敢进去。这几日文顷与小豹子厮混,对这小家伙的行为举止了解得一清二楚。现在这副状态,俨然显示着儿子对父亲的担心。

文顷在小豹子面前蹲下来,“进去哄哄你的父亲,他需要你的安慰和支持。”

小豹子侧过头来看他,那双绿葡萄般的眼睛特别真诚。

“去吧。”文顷轻轻推他一把。

小豹子进去了,尽管他还不会说话。不过很快,他又跑了出来,在门槛上很滑稽地绊了一跤,朝着文顷呜呜地惊恐叫着。

文顷看出事情不对,进去之后才发现,王已经倒在地上了,胸口起起伏伏,嘴角正有鲜血溢出来。

文顷赶紧说道:“王子,去叫御医。”

小豹子快速地跑开。

文顷将王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来,我扶您起来。”

王勉强支撑着身体,嘴里的鲜血像决堤了一样。

文顷看得心惊,他感觉王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微薄,比起几日前初见时的模样,早已判若两人。他一只手环过这男人的肩,才发现做工精细的王服下,身体竟然枯瘦如柴,甚至连男人该有的体重都不具备。

“我啊,大半个身体已经躺进棺材里了。”

“别这么说,白豹族还需要您的统治。”

王露出艳丽的惨笑,“你别安慰我了,我是块什么料,我的父王早就评价过。国破、家散、身死,便是我的命运。”

文顷静静看着他,脸上已毫无血色。

王紧紧拽着他的手,“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你替我……替我转交给白霄。”他的手伸到脖子上,慢慢从那里牵出一个物件来,一块绯红的豹形玉佩。

“这是……”

“白豹族的族章,最高权力的象征,只要戴着它,天下间任何白豹族的族人见了,都要俯首称臣。”王说道,“你替我解下来。”

文顷看着那块玉佩,眼中的颜色稍稍有些变化。

王的指甲几乎扣进文顷的肉里,“你一定要替我转交给白霄,这是他应得的。”

文顷看着王逐渐暗淡的眼睛,“恕我冒昧,您为什么如此看中白霄,王子不是更有资格拥有他?”

王慢慢闭上眼睛:“有些秘密,让我带进棺材里吧。”

御医跌跌撞撞跑进来的时候,大殿里早已没有文顷的身影,王端端正正坐在椅榻上,双手搭在扶手处,闭着眼睛,衣冠端正,神情安详。

御医满头虚汗,轻声走上前,一手搭在王的脖间,几下深呼吸之后,他像受到惊吓般连连倒退,一下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

濒临战事,王的葬礼遵从节俭。可惜的是,他似乎得不到全城人民的哀悼了,满目的萧条和铺天盖地的风沙,成了仅剩的送别之礼。

白霄带领的一众武将和精锐部队,正在前线作战,消息还没有传过去。王城里有一部分待命的部队,还有一些文臣儒将。在没有任何指示之前,他们不敢擅作主张。

文顷坐在王城主殿之内,这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他甚至可以想象曾经群臣晨议时的热闹场面。不过几十年或者几年之后,这里将被无情的风沙淹没,再也找不到当年繁荣的踪迹。

文顷将王转交给他的玉佩缠绕在手腕上,他已经在这里静坐沉思了许久。

“有人在吗?”他忽然道。

一会儿,一个侍者模样的人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道:“不知文顷阁下有何吩咐。”

“还真有人在。”文顷笑了笑,却没有多少吃惊的意味,“你,让所有大臣到大殿来,说我有要事要商议。”

侍者微微抬起头,似乎看到了摇晃在文顷腕间的挂坠,他道了声是,很快退步出去。

集聚而来的大臣没有哪个说三道四的,原来这玉佩真如王所说,有着让所有白豹俯首称臣的能力。文顷不由想起白霄来,不知那人站在自己面前会是一番什么态度。他想着想着,竟笑出了声。

众臣诧异地看过来,手心里皆是出了把虚汗。

文顷环视了一圈,司书竟也过来了,只是那人颤颤巍巍的,似要睡过去了。

文顷说道:“今日把大家叫过来,只想说两件事。第一件,王过世的消息要严密封锁,别让前线的众将知道,以免乱了军心。另一件,便是请各位化妆成普通城民,去王城之外,扮演安居乐业的百姓,当然卫*的所有将士兵卒也包括在内,人数越多越好。”他扫了一眼群臣,“我要说的便是这些,如果没什么异议,众位可以离开了,卫*军长留一下。”

话音落下,竟是许久未有人踏出一步。

“怎么,有问题?”

没有人说话。

文顷看着低首垂耳的众人,心中已明白大概,“我知道众位心里对我不服,奈何王死前将整个白豹族的命运托付给我,我怎么样也不能袖手旁观。”文顷扬了扬手腕。

“我若是爱慕权势冷性冷情的人,便不会站在这里与众位解释。我只想告诉大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白豹城考虑,为了这场战争考虑。当然了,如果你们当中有人为了保命想临阵脱逃,我也不会阻止。我一个外人,本来就没什么理由约束大家的行为,你们要走要留,我都不会有半点微词。只要你们认为自己所作所为对得起过世的王、对得起在前线奋战的将士,我会很高兴地代替王成全你们。”

似乎还是没人敢说话,不过眼神之间已经开始有些犹疑。

这个时候,不知谁打了个哈欠,用颇为沙哑的嗓音道:“老人家我,是早就想去体验一下普通百姓的生活了,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啊。”

司书哈欠连连的声音虽然慵懒,却透着深意和他的立场。作为元老重臣,他的话怎么说也是有些分量的。

如此一来,其他人自是不敢说什么煞风景的话了,纷纷表明立场,以示愿意配合。

这样的结果多多少少也在意料之外,文顷并没有对这帮孱弱文痞抱有太高的期望,若有半数的人通过,已算是较好的结果。如今不仅达到了半数,甚至全票通过,文顷自是宽慰和惊喜。他没想到司书在白豹族的言行这般有分量,更没想到的是他会站在自己这边,文顷无疑得到了一个有力的帮手。

之后,卫*军长留了下来,其他人纷纷散去。

文臣们虽口中答应,心中仍有些不甘,等级观念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于他们而言,这副身体生来就该是被侍奉被伺候的,如今却要穿着粗糙的衣衫到下等民众的生活区去,他们怎么可能立刻就接受。即便只是扮演,也让他们觉得备受折辱。

“司书大人,为什么您要站在一个外族兽类一边,看他颐指气使的样子,以为自己戴上了族章就是王的代言人了,实在太过放肆。”一位文臣赤红着颇为憋屈的脸说道。

“是啊是啊,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其他人也凑过来。

司书掀起皱巴巴的眼皮瞅了他们一眼,然后盯着方才率先发牢骚的人说道:“这些话你刚才怎么不说,现在倒是放起马后炮了。”

“那……那不是因为他有族章吗,我们哪敢忤逆?”

司书的鼻子喷出一股浊气,“那你倒是说说,现在在王城之中,除了他,谁戴上那枚族章比较合适?”

“这……这得容我好好想想。哎,您不就可以吗?”

众人皆附和。

司书摸摸自己的胡须,对这等说辞没有一丝欣喜,“怎么你们这群人,把种族的命运寄托在我这个老骨头身上,当真让我失望之至啊。”他长叹一口气,甩着袖子往前走。

后头一大帮人跟上来,七嘴八舌地解释着他们的想法,但说来说去,无外乎一句话:不想让外族插手本族之事,司书资历最老,最有资格担当起王的代理人。

老头子忽然顿住脚步,回身便朝离得最近的人扇了一巴掌。他虽一把老骨头了,教训人的力气可一点不小。

走在前面的人,脸一下子撇到一边,颇为吃惊地盯着某处,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在场其他人也顿时愣住,方才想要说出口的话现在都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们震惊地望着司书那仿佛要硬成石块的严肃脸庞,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你们这群不识相的,偏要我说出大实话吗?”儒雅的司书大人开始喷唾沫星子。

他指指其中一人,“附耳过来,我只告诉你。”

那人左右看看,一副不敢确定的样子。当确定是自己无误后,终于小迈着步子走上前去,“司书大人,您说。”

老人在那年轻人耳边咕噜噜一阵,年轻人的脸色霎时由红转白。片刻之后老人离去,只留年轻人独自呆立当场。

众人纷纷向年轻人询问司书大人到底说了什么,那人好久才转过身,却也学着司书的模样道了句:“附耳过来,我与你们说。”

是夜,王城之中所有文臣和武官包括男女侍者,都自动自发地穿着平民的衣衫,悄无声息地离开王城,开始到平民区假扮普通人生活。

文顷惊讶于他们的主动配合和做事效率,却不知这里头的奥妙。

小豹子失了父亲,已经连着好几顿没有进食,再这样下去,他肯定要活活饿死。在长身体的年纪,文顷自是不忍心放任不管,他对可爱的小动物总是有股难以言喻的喜爱,当然小豹子与普通小动物有着天壤之别。

文顷来到小王子房间的时候,那小家伙正躺在地上挺尸。来之前,文顷特地去厨房拿了些食物,新鲜的,还透着香味。

他用筷子夹起一小块肉,在小豹子鼻子上边晃来晃去,“小小白,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新鲜的肉骨头哦,再不吃就吃不到了哦。”

小豹子翻了个身,无视了他。

文顷也不恼:“你要是不吃,那就我吃了,到时候别怪我不剩给你。”

小豹子的耳朵动了一下,不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反应。

文顷觉得,可能食物**不了他,他想了想,忽然眼光瞥到手腕上的玉佩,他心下一笑,有了主意。

“小王子,转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不看,你可要后悔一辈子的哦。”

小豹子沉默了一会儿,吧嗒翻了个身,算是很给面子了。

文顷举起右手,在小家伙面前晃了晃,玉佩随着手的动作划着简短的弧度。

小家伙虚眯着的眼一下子睁大了,他紧紧地盯着那块玉佩,随着它的晃动而移动眼珠。

“你的父亲没有走哦,他还在这里,只是忽然变小了。”文顷指指玉佩,哄小孩他还是会的。

小豹子一骨碌坐起来,终于象征意义地发出呜呜两声,忍不住用爪子去挠那玉佩。文顷立刻将手收回来,再顺势端起饭碗,“不吃东西的话,我不让你碰他哦。王说了,他要在这里面呆很长很长时间,等你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他再出来。所以,知道该怎么做了吗,小家伙?”

小豹子果真信以为真,呜呜地唤着想要吃饭。

文顷将碗推到他前面,“慢点,别噎着。”他只希望,这个善意的谎言不要伤害这小豹子太深。不过十多年之后,谁知道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

白豹城的城楼之上,已经没有守城的士兵了,夜色里,似乎还有一个男人在这空****的壁垒上闲逛。说是闲逛,一点也不为过,他没有武器装备,只有一身宽大的长袍,长袍上的帽子将他的头整个遮住。他大胆地吹着口哨,哼着小调,因为实在不会有人听到,这里太过冷清了。

他哼着哼着,竟然站到了城墙之上,可他好像还嫌这角度不够高,竟然踮起了脚。他好像在瞭望什么,不过除了一望无际的沙土,他什么也没看到。

一阵疾风,吹落了他的帽子,红色的头发瞬间扬起来。

赤狮王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了,白豹城都快要搬空了,他的兵却一个都没有看到。他有些失落地躺在冰凉的石板上,无所事事地数着星星。这几日藏在城内,他见到了不少稀罕事,城民的大规模出走,还有豹王的落魄葬礼。但他仍然认为,王城之内有个强大的人在坐镇。要不然,他的先头部队不会到现在还杳无音信。

赤狮王已经要腻歪了,他决定去王城之内查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