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这几天《晨报》报社里一片愁云惨雾低气压,从辛奕办公室门口经过的人无不蹑手蹑脚轻声细语,唯恐出一点儿声响把煞星招来。各版主编是全社最痛苦的,因为辛奕在一周之内加开了三个会议,议题全都是“学习□□”!

我们不是党政机关报啊老大!各位主编纷纷表示自己虽然政治立场没有问题,可毕竟不是党员身份。

辛奕冷冷地说:“再交一份心得来!”

于是全社都在议论,到底是谁招大老板生气了,赶紧去总编办公室门口自裁谢罪不要连累众人。顾之泽也抓着崔遥打听□□,崔遥无可奈何地表示,尽管自己是“江湖包打听”,但这事儿“我是真不知道”。顾之泽转身问李润野,李润野这几天结束停职,正在收拾自己的办公桌准备搬回去。他瞥一眼顾之泽:“想知道?”

顾之泽点头如啄米,他还想拿这个“猛料”回时政组炫耀一下呢。

“去给我把桌子收拾利落了。”

顾之泽任劳任怨地从马轩的座位上把师父的东西搬回来,还非常殷勤地办公室的地板擦了一遍。

李润野架着二郎腿在沙发上闲散地翻完一本《国家地理》喝了一杯顾之泽“主动”沏的铁观音,然后纡尊降贵地勾勾手指。顾之泽小兔子一样蹦过去乖乖坐好,眨眨眼睛求知若渴。

“大老板不爽是因为有人要提前解约。”

“谁?”顾之泽浑身的八卦因子都燃烧了起来,能让辛奕那么烦心的一定是重量级人物,至少也得是……他忽然愣了一下,傻呵呵地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李润野。

“把你的兰花指收回去!”李润野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顺手拿起今天的选题报告来看。

“师父!”顾之泽颠颠地跟过去,“为什么啊?”

“废话,”李润野理所当然地说,“我家在川江,明年你也过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安宁难道跟叶琛过日子?”

顾之泽立刻觉得泰山压顶,他战战兢兢地问:“那……你明年解约了,我应聘又失败了,怎么办?”

“你养我啊,”李润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觉得每个汗毛孔都舒张开了,他淡定地说:“你不是要给我买林区别墅么?”

顾之泽算了算那辆x6的养车费和李润野那一柜子衣服的价格,哭着跑回了时政组,拉着老周的袖子要求增加发稿量。

李润野看着顾之泽屁滚尿流地跑远,转动座椅面向窗外,12层楼外,流云急速飞过,天朗气清。他觉得人生的际遇有时候真是奇妙,注定的事早晚会发生,早一年或者晚一年。

他也没想到,时隔一年央视新闻频道竟然还是要他。这事儿他不会跟八戒说,因为他觉得顾之泽现在这个战战兢兢努力工作的样子非常“可爱”,他喜欢看到这样的八戒,好像刚刚进报社时那样。

既然你说我“蛇精病”,那我就蛇精病一回吧!

因为“包||养”李润野这事儿太可怕了,所以顾之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工作好好挣钱,虽然明知道师父的大部分收入来自于自由撰稿,但那毕竟不是稳定收入,万一师父一犯懒不码字了,那还不得饿死人?于是顾之泽很认真地工作,在时政组的发稿量逐月上升,老周每天看到他都乐呵呵的,转过头来对李润野说:“小李啊,顾之泽真是人才,你这个当师父的真有两下子。

“您多费心!”李润野客气地说。

“一定一定,”老周笑眯眯地说,“我会好好看着他的,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润野啊,依咱俩的关系,你的事儿不就是我的事儿么,你的人我一定帮到底!”

李润野频频点头,笑容可掬地送走老周,立刻开始翻自己的名片夹,他记得最近合作的广告公司经理跟《青年报》副刊的总编有点儿交情,老周家那位千金大小姐还等着一步登天呢。

顾之泽一门心思的研究“时政新闻”怎么写,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全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等他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单独开始跑“政府发言”时已经快到年底了。

每年的年底都是各组最忙的时候,顾之泽还记得去年为了一个“最佳新人”和“十佳新闻稿”,各个版组差点发生屠版惨剧,自己把两个奖都“丢”了,师父为此气闷了好久,最终还是要回来了一个“海南五日游”才甘心。

一想到去年的海南游,顾之泽就忍不住淡淡地笑,那时自己纠结于“他的”、“我的”之间,总觉得师父的援手是对自己的否定,是一件损面子的事情。一年过去了,似乎他还是习惯于“单打独斗”,但是现在的他学会了“接受”,懂得了两个人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相互“取舍”的关系,你要的,他给予;你给的,他需要。

顾之泽翻翻日历,觉得这一年过的实在是太过狗血,处处刀光剑影飞沙走石,他急需一个安静闲适的假期,找个山清水秀没人认识的地方,跟师父两个人好好休息休息。于是顾之泽跑去生活版去翻资料,生活版每周会登一期旅游特刊,他打算找个好地方。

顾之泽刚踏进生活版就觉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因为生活版主编办公室门口围了一群小姑娘,个个弯腰侧耳贴在紧闭的门上偷听,脸上满是兴奋的神情。看这个行情很像原配冲进来抓小三,大闹办公室——可惜生活版主编是女的。

“刘姐,”顾之泽凑过去小声问,“怎么了这是?”

刘姐直起腰,把顾之泽拉到一边小声说:“里面打起来了,今年的十佳选稿有人不满意!”

顾之泽懂了,去年袁明义就闹了这么一出,愣生生从自己和刘明远手里把这个“十佳”抢走了,看来生活版也要重蹈覆辙一下。

“非常时期,非常事件,我非常地不想参与”顾之泽非常聪明地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刚回到时政版,老周就捏着厚厚一沓子文件堵在路口:“顾之泽,校对一下签字!”

顾之泽挠挠头:“校稿子么?我今天都没出门,哪儿来的稿子?”

“这是‘十佳’的备选稿,我给你挑了一篇,你校对一下。”

顾之泽有点儿犯傻,他木愣愣地去接过打印出来的一张a4纸,上面是自己写的一篇关于抗汛的通讯。当时雷鸣住院了,自己就操刀替二师父完成了这篇稿子,因为是亲身感受,所以写的时候特别深刻,发稿后还被辛奕挑出来圈了个圈儿贴到了共公告栏里,算是“本周最佳”。

这篇稿子虽然说不错,但顾之泽觉得还真算不上自己在时政版写的最好的稿子,他觉得那篇“某国企高管贪污被捕”比这个还要好。于是顾之泽攥着这篇文章去找李润野,他得跟师父商量商量。

李润野对顾之泽写的每一篇稿子都烂熟于胸,他连看都不用看就直接问:“这文不挺好么,你有什么意见?再说,你去年不是挺‘淡泊名利’的么,怎么今年倒对这个奖势在必得了?”

“我觉得那篇‘国企高管’的更好。”顾之泽不服气地说,“‘十佳’可以参加市里的评优,我当然要力争了,如果能获个市级奖项,跳槽的时候肯定能加分!”

李润野杵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顾之泽挥舞着拳头慷慨陈词,这孩子成熟了许多,不再莽撞大意。他看着顾之泽,看着这株自己用心血浇灌出来的小苗一夜拔高,长成青翠笔直的一根修竹,坚韧挺拔,枝叶繁茂,李润野真是骄傲得一塌糊涂!

听完顾之泽的陈词,李润野用指尖点点那张纸问:“你喜欢听我骂你还是喜欢听我夸你?”

顾之泽很想说,我都喜欢,因为我有严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我喜欢听夸。”顾之泽决定还是走一走寻常路。

“所以,你的这篇稿子比那篇要好!”

顾之泽转转眼睛,撇撇嘴说:“那多没劲啊!”

“八戒,”李润野慢慢地说,“你也忙了一年了,到年底时也希望得个奖听句夸乐呵乐呵对吧,人家领导部门也是这么想的,你写个‘积极抗汛,爱民如子’多和谐、让人看了心情多舒畅?非得写个‘贪污腐败’去戳人心窝子,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就是想要个市级奖而已,别跟自己过不去。”

顾之泽望望天花板,忽然换上一副贱兮兮的表情问:“师父,那个……社会版选哪篇稿子啊?”

“干嘛?”李润野冷冷地问,“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八戒笑嘻嘻地说:“这不是双保险么?”

“保险什么!”李润野轻斥,“你‘勇斗歹徒’之后刘明远又给你补了个专访,专访啊顾小朋友,你今年才24居然上了省新闻频道的人物专访,你还想干嘛。凡事过犹不及,也别太贪心了。

“我这不是……觉得这几篇文章里就这个‘抗汛’的最不怎么样吗,想挑个好点儿的交上去……算了,小爷我见好就收吧,那些稿子拿出去一亮相别人都没活路了。”

“滚!”李润野冲着大门的方向弹弹手指头,觉得这人简直没救了。

顾之泽摆出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一边抓过桌上的笔,蹭蹭签上自己的名字转身去交稿子了。

李润野当然知道单纯从质量上来说,这篇稿子的确不如那两篇,所以他其实非常感谢老周选了这篇,因为这是最有把握在市里获奖的一篇。同时他也明白,老周这是明明白白地卖了他一个面子,也明摆着告诉他,今年的“十佳”,顾之泽板上钉钉地会占一个名额。

可换个角度想想,李润野还是有点儿暗暗不爽——本来顾之泽的稿子就足以配得上十佳称号,可现在弄得好像是老周格外照顾他,开了后门一样!李润野苦笑一声,职场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的操蛋,真是说也说不清楚。苦笑完,他又给那个广告经理打了个电话,年底了,得约《青年报》副刊的编辑吃顿饭了。

事情果然如同李润野所预料的那样,年会上顾之泽的这篇文章顺利被评为“十佳”,顾之泽站在台上领奖的时候,台下响起一片掌声。社会版的那拨人蜂拥而至,强烈要求顾之泽请客,顾之泽笑眯眯地抱着奖杯说:“这是时政新闻,你们凑什么热闹?”

于是众人强烈抗议他数典忘祖,必须蹂|躏摧残以泄民愤,顾之泽被追得四处逃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是他大半年以来笑得最开心的一天,李润野站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八戒笑得花团锦簇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

“哼!”一声冷笑传来,李润野扭头看过去,辛奕冷漠地说:“见色忘义,你俩一对儿混蛋!”

李润野耸耸肩不以为意。

“过年了!”辛奕凶巴巴地说,“你还不带着你那二傻子一样媳妇回家看看爹妈?”

顾之泽顶着一头被揉乱的头发缩在墙角求饶,的确很像二傻子!

李润野唇边的那朵笑容僵住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辛奕说:“反正这事儿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你姐姐光给我打电话就打了七八个了,你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八戒想等他做出点儿成就来再去,这样他可以硬气点儿。”

“成就?”辛奕怪叫起来,“他还想干嘛?单挑血头、独斗歹徒、勇救同事、公开出柜,你问问全安宁市新闻界谁不知道你老婆顾之泽?”

李润野头疼不已地挥挥手:“快别说了,要没最后一个可能还好点儿。”

“出柜就出柜呗,难道他不出柜你就能变直了?”

李润野越发地烦操,他掩饰地从桌上端了杯红酒喝下。辛奕看了看他的脸色说:“这会儿回去还能落个坦白从宽主动交代,等再过些日子……”

李润野皱着眉又端起了一杯红酒。

“再说,老爷子要真是打算跟你老死不相往来,你姐就不会有事没事儿给我打电话扫听你的事儿。”辛奕再加再励又加了一把柴,“老爷子嘴硬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润野心里砰然一动。

二月初,赶在春节到来之前安宁市新闻出版总署的表彰下发了,顾之泽不负众望地拿了个二等奖,虽然不是头奖,但这毕竟是市级奖项啊,奖状上大红印章上“安宁市新闻总署”几个大字让人看了格外的有底气。

拿着个这个奖状,顾之泽在顾云森跟前极其厚颜无耻臭不要脸地讨了一个压岁包,自从顾之泽上大学以后,顾云森就再也没给过他压岁钱。今年这个红包派出去,老爷子心里简直要美翻了,好像顾之泽一夜之间回到了学生时代,拿着班级第一的期末考试试卷,得意洋洋地跟自己炫耀,满脸都是臭屁样。

那时的顾之泽跟自己相依为命,他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自己的快乐也是儿子的心愿。于是一个乖得可人,学习成绩给当爹的挣足面子;而另一个慈爱细致,对儿子的要求百依百顺。父子两个人毫无嫌隙,生活得简单却快乐。

直到李润野来了……

顾云森狠狠地瞪了李润野一眼,自打这小子一进门,阿泽的就一直围着他转,嘁嘁喳喳哪儿那么多话可说?一共就在家住了不到一个星期,怎么弄得跟牛郎织女隔河相望整一年一样!顾云森气哼哼地转身去厨房做饭,脸色不太好看。

顾之泽从师父挤挤眼睛,示意“我一会儿去哄他,没事!”

李润野看着顾云森的身影消失在厨房,他轻轻地抚上顾之泽的脸颊,勾动指尖把人带到自己跟前,一个温热的吻印上去:“用帮忙么?”

“不用!”顾之泽忽然脸红了,虽然他们之间接过无数的吻,早已熟悉彼此的气息。但现在是在顾家的客厅,父亲就在旁边的厨房里做饭,厨房的门甚至都没有关上。顾之泽捏着李润野的衣角,心跳的有点儿急。

师父的唇边有朵淡淡的笑,深邃的眼睛里亮亮的盛满了温柔,几乎要流淌出来淹没自己。顾之泽忽然觉得简直太幸福了,父亲、爱人都在身边,自己已经拥有了全世界,简直幸福得不能自已。

就在他晕陶陶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师父的眉心有一点点拱起,非常细微,但是带出的线条写着“伤心”两个大字。顾之泽沉默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一句人人都会说的话,可是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意呢?在每个“倍思亲”的背后,全是说不尽的遗憾和伤心,思念和牵挂。

“师父,”顾之泽心头一热,不管不顾地从李润野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正色道,“春节放假我们回家吧。”

李润野瞬间就听懂了“回家”两个字的含意,他有些怔忡,下意识地就想摇头。

“师父,”顾之泽上前一步,“我们一起回去,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更新,第一个订阅的一定是盗文的姑娘,我真的好佩服,你是怎么做到的,居然比自动订阅的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