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两!我出一万两!一万两买个号——”

北阳府府城,小陈宅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地方,却是占满了人,排队的人已经排到了外面巷道中。

庭院内,穿着各异的人都在那里排队,一边排队又一边交流着。

时不时又有后头的人过来询问,能不能加钱插个队。

叫价几百两几千两的都有,但是头一次出现叫价一万两,就为了插个队……

天上,巡天监的人盯着小陈宅,这让小陈宅的“保家仙”慌得不行。

他就是个夜叉,还只有一条胳膊,这要是弄死他,都不带重样的。

如今只要是豪富之家,都知道陈孟男能画不是魏赤侠的“赤侠像”,别人不是没试过,也尝试着叫魏昊的同窗画一画,可惜,画得太像,只能被没收。

这让魏昊同窗们很是无语,又要让我们画魏大象,又要让我们画得看不出来是魏大象,有病?!

懂行的画师,都知道这是在求画出魏昊的精神气,可惜,掌握这种能耐,真心是需要一点点运气。

画功,反而是最不重要的。

隔着一条小巷,对过的庭院早就被人买了下来,这光景里头坐满了人,都是北阳府本地的修行中人,剑修数量不少,更有几个国师门徒。

“真是邪门,这陈孟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这等机缘的,偏偏他能作画……”

“会不会跟他家的夜叉有关?”

“那夜叉微末修为,还是个残废,能有什么能耐。思来想去,还是跟魏……跟那位同窗之谊有关。”

“说起来,巡天监的人天天盯着,也没说找没找着那人。”

“那人的左邻右舍,也都走了干净,五峰县王守愚如今也在撇清关系……”

“我猜测,王守愚应该知道什么。”

“哼,这姓王的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能知道什么?”

“也是……”

话是这么说,但有人心中暗忖:王守愚固然是小人,但未必不会合作,如今世道艰难,小人之道跟歪门邪道比起来,已经算是正道了。

“中啦!中啦!我中啦——”

只见小陈宅中冲出一人,攥着一枚号签大叫,“七天后就轮到我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啪!

有个大汉上去就给他一耳光,扯着衣领吼道:“说!你中了甚么!”

那人愣了一下,糊里糊涂看了看手中的号签,竟是跟小陈宅中发的不一样,顿时叫道:“怎的变了?!”

“夯货!你中了障眼法!”

“他娘的,谁,谁这么贱,府城中用障眼法!”

“还不快滚!没得丢人!”

大汉一把拎着那人,赶紧走人。

整个庭院内外,都是一阵哄笑。

而小陈宅的厅堂中,陈孟男正悠哉悠哉地接受盘问。

“陈相公,你的画作,有‘赤侠像’的嫌疑,这一点,你不抵赖?”

“我是读书人,身上也有秀才功名,平日里就是著书糊口,街坊邻居都知道。我画的只是书中鬼神侠客,跟什么赤侠白侠,那是真的一点干系都没有。我抵赖什么?根本没有的事情,我何须抵赖。”

陈孟男理直气壮,面对巡天监的测谎法宝,也是淡然自若。

这等窥视人心的法宝,都是极为刁钻的东西,然而陈孟男说了多少遍,法宝都没变化,也就是说,他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没画“赤侠像”,他画的是艳情小说中的人物……

但这合理吗?

其中定然有什么问题!

只要陈孟男心中意识到这是因魏昊而生的画卷,法宝就一定会有感应。

见鬼……

别说巡天监的人一脸懵,就是夜叉,都觉得活见鬼。

这事儿就透着一股子离谱,家中这瓢虫,居然能面对测谎法宝瞒天过海……

很神奇,真的很神奇。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围观陈孟男被问话的人极多,巡天监也是打着杀鸡骇猴的心思,结果万万没想到,反过来助涨了陈孟男的名声。

妥了!

不是“赤侠像”!

巡天监亲自认证,那还怕什么?!

买就完事儿了。

廊下有些巨富更是爽快,招呼下人抬着真金白银,直接撩下,然后道:“陈相公,我也不急于一时得到您的真迹,下个月也行,不急,不急……”

“这钱……”

“定金,定金……您这里人多,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有一句话,陈相公,钱不是问题。”

巨富完全不觉得庸俗,因为小陈相公说了,他画的是艳情故事中的人物,那还计较甚么?

怎么粗俗怎么来,大家伙就喜欢粗俗的!

巡天监的问话很快传到了外面,紧接着周围庭院中的人都知道此事。

“什么?!巡天监……没查出问题来了?”

“不是违禁之物?”

“可若不是那位的神韵内藏,这画卷,如何能驱邪斩鬼?这不合理啊。”

“你管他合不合理,巡天监都没查出来的事情,那就没事儿!”

“实不相瞒,半个月之后,我要前往东海驱魔,若是没有护身的法宝,委实有些忐忑。那位曾经两败‘巫三太子’,在东海也是声名赫赫,若是能有其神韵法宝,事半功倍啊。”

“你打算要了?”

“至少三幅画,如此,此行成算极大。”

“现在插个队,都得多掏几千两银子……”

“黄白之物不算什么,驱魔成功,多的是无价之宝。”

对修行中人来说,除了那些沾染气韵的钱币,否则就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随便炼制一些符箓、丹药,对凡夫俗子而言,那都是几十年难觅的宝贝。

倘若有炼金的手段,更是不缺金银财货,只是以前国运压制,不能在人道昌盛之地使唤。

可现在不一样了,只要胆子够大,不怕被人追踪炼制源头,金山银山都能搬运而来。

“说起来,何不高价问私盐贩子钱老实赎买?”

“不错,他一个没跟脚的私盐贩子,拿了这等宝贝,犹如小儿持金过市,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

“你们是有所不知啊,他可不是没跟脚没靠山的,城北外那三花狐王,是他的后台恩主,以往他行走江湖,之所以顺风顺水,就是道上精怪们卖三花狐王一个面子……”

“啊?原来还有这等隐情。”

一番议论,又是再一次给花斑狐狸定了性,能耐面子大涨。

而实际上,就在小陈宅热热闹闹的当口,城北外的豪华墓区,也是如繁花似锦一般。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各种各样的精怪,大的身长十几二十丈,小的犹如米粒蚊蝇,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将整个山岗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精怪,都是江尾道本地还算正派的,闻讯之后,特意过来拜访三花狐王。

像三花狐王这样隐居的妖王,实在是少见,诸多大妖都想结个善缘。

尤其是那“凝香玉露膏”和“安魂补心丸”,更是三花狐王的厚重回礼,有些身负陈年伤患的大妖,都是借着这次机会,想要这一份回礼而来。

因为声势浩大,更是惊动了诸多江尾道潜藏的鬼仙,原本只当是个寻常老狐狸,现在一看,如此声势,那简直就是妖皇资质啊。

“早年见这狐狸,是个喜欢琴棋书画的,不承想,其实内秀其中,竟有这般天资。”

“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尤其是他布局深远,竟然早早将一双女儿嫁给魏赤侠,有此凶猛佳婿,大江南北的妖王,都要卖他三分薄面。”

“世人都道魏赤侠落于下风,却不知道魏赤侠北上**魔,天兵天将都奈何他不得,只要扛过这段艰难……”

高空云海之中,诸多妖仙腾云驾雾,看着花斑狐狸的洞府越来越华光绽放,丝毫没有受风水宝地的影响,顿时猜测这老狐狸是藏拙数百年,为的就是等待时机。

现在,就是时机。

甚至有个隐匿山海的雾状妖王,更是暗中大胆猜测,这老狐狸是不是天狐化身。

自来天狐能窥视天机,花斑狐狸这几年顺风顺水,完全就是逍遥修行,若不是能窥视天机,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有了这个猜测,那妖王化作一道霞光,遁走山岗之上,变成个鹤发童颜的道人,只不过骑着一头形貌怪异的似牛非牛怪兽。

山道上逶迤前行,道人显然也是要加入拜访三花狐王的队伍中去。

而在洞府中,狐婆一把扯住老员外的耳朵:“你想躲到哪里去!现在外面这么多妖精同道,你若是避而不见,就是往死了得罪!”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如何是好,这下如何是好,要是有野蛮精怪混杂其中,闹开了我岂不是漏了陷?”

“呸!我怎会瞎了眼跟你这窝囊废!”

“你个婆娘当初看上老夫,不是因为老夫的才华吗?”

“才华?!当初太平年月,才华能当饭吃。现在什么世道,你跟老娘讲什么才华——”

“那怎么办?咱们舍了洞府,还是走吧,去投奔娇儿、娉儿,横竖也不会缺了咱们老两口的一双筷子……”

说这话的时候,老员外眼神飘忽、躲躲闪闪,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说话。

有一说一,他的确是挺喜欢排场的,别人吹捧的感觉,那也是真的不错。

可现在这排场委实有点过了……

他还是小狐狸时,专门给书房掌灯打扫,那时候自己的恩主,也没有现在的排场。

一代妖王?!

可恶,有连妖风都控不好的妖王么。

他也是奇怪了,外面那群妖怪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怎么就把自己吹成了这般地步。

家里的仆役也是,一个个都当自己真是神通广大的半步妖皇,豪横的极其离谱。

也只有关起门来之后,老夫妻两个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老狐婆突然眼神坚定,盯着丈夫道,“为今之计,也只能仰仗你的才华。”

“怎么?让我出去跟外面十几万妖怪说诗词歌赋?还是操琴下棋?这个我拿手……”

“老娘拿你祖宗!!”

咬牙切齿的老狐婆一把揪住了丈夫的胡子,“还记得当初作画之后,你点睛时的场面吗?”

“……”

不回忆还好,一回忆,花斑狐狸当即就抖若筛糠,魏昊那恐怖的笑声,就像是在脑海中碰撞,撞得他七荤八素、咣当作响。

“可不敢点睛,可不敢点睛……”

“瞧你这出息!!”

恨恨然的老狐婆顿时提醒道:“我听老田说,如今府城巡天监、除妖监外加京城的甚么衙门,都在严查‘赤侠像’,可见,这是管用的宝贝。是也不是?”

“废话,那魏赤侠的声名,是杀出来的,斩妖除魔的威名,如今天界都被惊动,这要不是宝贝,那就没宝贝了。”

“那便是了。”

老狐婆眼睛盯着畏畏缩缩的丈夫,“今天,你胆子不妨大一点,再画几幅有眼无珠的魏赤侠,然后当作彩头,如何?”

“怎么说?万一巡天监找上门来,老夫岂不是……”

“你是狐狸不是猪啊!!”

恨不得掐死这老东西,老狐婆咬着牙说道,“我们是人吗?我们是妖精!巡天监管天管地管来管去,那都是管北阳府、江尾道,哪怕管整个大夏,那都是管着人!我们不是人,有什么好怕的!”

“对啊!”

“再说了,这‘赤侠像’,也不是给人的,给的是妖精,巡天监说一千道一万,总不能找妖精毁灭本就是拿来斩妖除魔的宝物吧?”

“言之有理。”

万一就是有妖精想不开,拿“赤侠像”自杀呢?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吧。

巡天监还能管着妖精自杀?!

“不过,怎么送出去,还需一个说道。”老狐婆眼珠子一转,然后笑道,“有了,少待便让老田出去说,就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点评‘有道妖仙’,谁是妖中圣贤,谁便能得到‘赤侠像’。”

“万一有鬼仙境界的妖王过来,也瞧不上我这点……”

“你是猪吗?!就算是鬼仙境界的妖王,哪怕是地仙境界的,到了这里,拿到的是‘三花狐王’的真迹墨宝!你这老东西是没用,可‘三花狐王’现在名声响亮,如何也是面上有光的事情。”

言罢,老狐婆更是道,“还有,咬死了你这是给女婿画的肖像,可别开口赤侠公、大象公。再者,江尾道妖王,你也是有数的,哪怕那些隐世修行的,修为也高不过金甲鳄王……”

当年金甲鳄王率众过江,本地妖王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是一桩黑历史,但此事却能拿来说话,有了“赤侠像”,都是妖王,你还怕什么金甲鳄王?

那金甲鳄王,就是魏赤侠斩了的哩。

越想越觉得有点道理,花斑狐狸顿时眉开眼笑:“嗨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呸!休要说这些废话,赶紧泼墨作画!”

“是是是,老夫这就作画。”

而老狐婆则是吩咐管家赶紧出去招呼登门拜访的客人。

老田鼠一听,顿时喜上眉梢,直接得意洋洋地出去宣告了三花狐王的倡议,说是没想到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点评个“妖中圣贤”出来。

评出来之后,三花狐王将以最顶级的“赤侠像”相赠,且留下双目不点。

消息传开,整个山岗都是沸腾,正因为是妖精,才能最切身体会魏赤侠的凶暴。

可那是别人施暴自己时候的感受,不好受,现在不一样,自己居然有机会弄一副拿来自用?!

掐指一算,自己不吃人,圣贤之路迈出一大步;再算一卦,自己五百年前还曾救过乡民,圣贤之路又精进了不少。

尤其是这点评是点评圣贤,不是修为,管你妖王还是小怪,都当得起,于是更加热闹,大妖想要,小妖更想要。

毕竟,大妖有了三花狐王的“赤侠像”,不得是妖王级数?

小妖有了三花狐王的墨宝,当场就成了大妖。

这要是不要,那完全就是棒槌!

于是乎,原本只是一个妖王化作人形,在山间赶路。

这消息出来之后,云头落下数道霞光,都是落在鹤发童颜的道人前后左右,一个个表情尴尬又不失风度……

而这光景,花斑狐狸则是忙得很,聚精会神,尽到了自己数百年来最得意的画技,画出来最为形神俱备的魏昊画像。

一幅画完成之后,留下一双眼睛没有点,但即便如此,鬼仙执笔的优势,还是展现了出来,画中的魏昊,后腰剑衣刀榼,手中一柄长刀,尽管没有狰狞怒目,杀气却仿佛就会在下一刻喷涌而出。

更精妙的是,花斑狐狸笔锋潇洒,晕染的墨迹,犹如牵引飞刀的气机,越是修为高深,越是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微妙。

“好了!”

“来人,将老爷的画拿出去挂起来——”

老狐婆也等不得那许多,让人把画拿出去的同时,更是催促道:“你这老东西,歇息干什么?继续画!”

“哎、哎……”

连连点头,放下了茶壶,花斑狐狸赶紧继续下一幅画的作业。

而当有眼无珠的“赤侠像”悬挂在外,诸多妖精本能地向后推了一步,唯有大妖按捺着心头慌张,略带忐忑地上前观摩,只是看一眼,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杀气。

可正因为杀气恐怖,才更加让妖怪们心动。

诸多变身的妖王,也是悄悄过来查探,看到“赤侠像”之后,也是心神激**,他们已经能感觉到,如果自己给这幅画点睛,必会有惊人的异变!

唯一让妖王们感觉有些奇怪的,那应该只有一点。

那就是,这幅画的墨迹,怎么感觉还是湿湿的,好像是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