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淞晨善书,倘若做官,大抵上就是训诂为业,将来做个博士、教授,而后行走六部,临老混个侍郎,再以书法闻名于世,大概,也就如此了。

但是经历过诸多非凡之事,唐淞晨觉得超越“铁笔探花”任行空,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一人,一事,乃至一国,一策,做到极致,总有其意义。

新科贡士们已经闹过了几回,不远处的太庙,不知道怎的,唐淞晨竟是觉得没有了多少神圣。

外面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让新科贡士们情绪高涨。

鼎阳侯、易阳郡公……

好一个魏大象,真是霸气!

也出了一口恶气!

读书人并不是为这行径欢呼,而是他们反抗不了软禁他们的内廷外朝,但有人给朝廷添堵,那自然就是心头痛快。

让他们真去跟魏昊为伍……还是算了。

而唐淞晨,沉淀了心境之后,终于拿起了熟悉又陌生的笔,他的字,依然俊逸优美,但这一次,却返璞归真,没有什么笔锋,纯粹就是文字。

“我想,还是不要开篇了。”

唐淞晨喃喃自语,然后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刺客列传·魏昊。

魏昊者,江尾道人也,耕读于北阳……

没有什么洋洋洒洒,只有平静地书写,就像是记叙着一件日常,描绘着一日所见所闻。

像是日记,像是闲谈,总之,没有骈四俪六,没有花团锦簇,只有直白到让人一眼便知的内容。

唐淞晨先说了魏昊是哪里人,又说了这个人曾经是做什么的,然后又有过什么传说……

其中斩妖除魔的片段不在少数,总计五六千字,待写完之后,唐淞晨拿起来看了又看,觉得文字没有晦涩的地方,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整整一夜,只有这一篇文章,带东方泛起鱼肚白,唐淞晨终于摸出印玺,想了想,在纸上摁了下去。

便是这一刻,太庙之中,竟是有白芒闪烁,直接遁入贡士院房,这等异象,自然是惊动了诸多修真,纷纷来到此处,想要一探究竟。

白芒有刀兵锋锐之气,很好辨认,上内侍监的太监以及诸多法师,直接推门而入时,便露出了跟唐淞晨一般无二的惊异表情。

因为,那一篇文章,竟然文字悬浮,凝聚成了一把兵刃。

这兵刃变幻莫测,时而为匕首,时而为投枪,看得人目不暇接。

“这是何故?!”

有个修真惊异之余,立即询问左右法师。

跟从袁洪修行的几个法师也是摇头,唯有一个上内侍监的老太监惊呼道:“莫不是天人感应,跟‘铁笔探花’任行空一般,有了灵感奇遇?!”

此言一出,有几个修士立刻惊道:“这岂不是凭空多了修为?!”

“这……在下也委实不知啊。”

唐淞晨一脸苦笑,他紧张之余,也的确是满头雾水,这种异变,他是想都没有想过。

只是有感而发,只是突然想到要写点东西,但是万万没想到,会引发这种异象。

“唐相公,你……你做了什么?”

“在下只是写了一篇文章,谁承想,刚用印,就起了这种变化。”

面对上内侍监老太监的提问,唐淞晨也是老老实实回答,说话间,那兵器逐渐化作一柄匕首,缓缓地没入唐淞晨眉心。

而后,诸多文字重新落回纸上,再一看,白纸、黑字、红印,再无其他。

若非刚才亲眼所见,只怕都以为是幻觉。

匕首没入眉心之后,唐淞晨整个人微微一怔,顷刻间,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在明悟,仿佛,只要他愿意,就能拿出这一柄匕首,斩妖除魔。

他想到了“赤侠飞刀”,从兜囊中摸了出来,隐隐约约,竟是有些类同的意味。

“唐相公,一定是您的文章引发异象,这篇文章,必是惊世之文啊!”

老太监很有把握,每每惊世雄文出现,都会有异变,这一次,显然也不例外。

然而唐淞晨一脸尴尬:“好叫大监知晓,在下写的并非诗赋,只是叙事小传,并无任何精妙之语。”

倒也不怕太监看,唐淞晨直接将文章递了过去。

老太监客客气气,双手接过,才看一个开头,就身体一抖,差点接不住。

轻飘飘的纸,这光景,简直是重若泰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刺客列传?”

有个法师伸出脑袋看了看,顿时一愣:“魏昊者,江尾道人也……”

只开头一句话,就把周遭修士吓了一跳,这法师也是感觉不妙,赶紧闭了嘴,一脸无语地看着唐淞晨。

老太监苦着一张脸,此时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整个房间内外,都是格外安静。

这种异象,历朝历代都是传说,是罕见的“天人感应”现象之一,是雷同于文曲星附体一般的祥瑞之事。

可是,事涉魏昊,这让老太监根本不想沾手。

“好!好一个刺客列传!这是刀笔春秋——”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同为新科贡士,自有一番野心、主张,这光景见唐淞晨有了奇异神通,若不利用,怎能出现在的鸟气?!

世家大族子弟闻讯之后,纷纷来到此处院房,得知事情始末之后,皆是神情变化。

几个老世族子弟在廊下聊了起来,语气中不无羡慕。

“这是‘文以载道’啊。”

“尽管文字平平无奇,但唐淞晨书写此文时,心中必有信念。此念通神,乃得神通。”

“夏室……”

有人用试探的口吻,话没有说完,但几人目光灼灼,都是有了计较。

如此异象,不可能瞒得过皇宫,通禀二圣之后,小皇帝姒杰很是惊诧:“写了一篇文章,就能有神通?那多写几篇,不就行了?”

“杰儿,不得胡说。”

太后抱着儿子,然后看向了“十仙奴”,“以你们所见,这是否跟天上星君有关?”

“当无关。”

金鸦仙直截了当,“太后,若跟星君有关,必有星纹。那唐淞晨并非如此,而是应运著书,是他自己悟了道。”

“什么?!”

太后惊异无比,而后更是极为恼怒,“他给那魏氏农家子著书也能悟道?!这算什么?他因此悟道,岂不是身负义理?那错的不就是朝廷?!”

砰!

“荒谬!”

“一派胡言!”

太后愤怒而起,“命有司勾了这个唐淞晨入狱!”

“不可!”

天壤大神虽说形貌虚弱,但此刻也是赶紧提醒,“娘娘,这是‘文以载道’的异象,开悟之后的贤人,任何斧钺加身、千夫所指,都会助涨他的声名。声名越盛,神通越强。万万不可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就这么看着这些乱臣贼子败坏夏室江山?!”

“娘娘,这是人道规章啊,是人皇人祖长久以来制定的规章啊。”

“我儿亦是人皇血脉,人皇之后——”

暴怒的太后几乎已经是在咆哮,她此时此刻,完全感觉不到高高在上的尊贵,只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无力感。

“娘娘!”

冰魂元磁上仙此时也主动开口:“好叫娘娘知晓,历代人祖人皇,都曾亲手屠戮过子孙。天界有些星域,一域皆是人祖血脉,但只要违背人道,兆亿血脉,尽数毁灭,弹指一挥间。”

“……”

有些事情,人间看着好像不可思议,但是在天界,根本就算一回事。

为什么神仙天仙想要寻求超脱,想要追求真正的逍遥?

就是因为那该死的规则。

背地里行事也就罢了,一旦被规则察觉,身死道消都是最好的选择。

举头三尺有神明,但神仙们头上,始终都有一把砍头的刀。

然而,“十仙奴”低估了太后的愤怒,她指甲都捏碎了一片,咬着牙道:“不杀魏昊,难消我心头之恨!这个唐淞晨……不,所有岳阳府的贡士,予都要革去他们的功名!”

“娘娘——”

“来人!传诏尚书令、中书令!”

太后盛怒之下,已经没有什么矜持,她垂帘听政这么多年,大权在握,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有过这样的委屈?

更何况,她经历了魏昊行刺李怀柔一事,对皇城的安全也产生了怀疑,这种不安,更是让她下定决心,必须清除任何不安定因素。

人也好,非人也罢。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中旨传达,上内侍监的太监们都是心情肃杀,传话到尚书房时,省部相公们都从小黄门那里感觉到了杀气。

这几天的焦灼、煎熬,让人身心俱疲。

而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新科贡士唐淞晨,竟然身负异象,乃是国朝祥瑞啊。

可是,既然是祥瑞,为何会是这种情绪?!

中书令和尚书令都是一头雾水,直到他们看到了那篇《刺客列传·魏昊》,然后头皮发麻,浑身难受。

跟老世族子弟看到“文以载道”不同,不管是中书令还是尚书令,都明白唐淞晨不是在写一个故事,而是书写一段历史。

著书立传,并不稀奇。

但是写史,那就不简单了。

他们甚至知道,写出六千言《刺客列传·魏昊》的唐淞晨,此刻并不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是继续写刺客还是写什么,唐淞晨是没有头绪的。

但是当他进一步开悟,就会有全盘计划。

到了那个时候,这一朝的君臣、文武、忠奸……都会是唐淞晨笔下的文字,后来人,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只要翻开唐淞晨的文字,就会知道这一朝发生了什么,有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人们会从文臣武将的故事中,看到这个时期的起起伏伏。

荒唐的、振奋的、黑暗的、光明的……

各种各样的人物,是各种各样事件的投影、折射。

谁都可以写,但是,像唐淞晨一样以此入道的,却是罕见。

其中区别,唯“纯粹”二字。

唐淞晨是心有所感,不因魏昊壮举而激动,也不因魏昊一时囹圄而懊丧,不偏不倚,笔下见春秋。

换作是他们这等位高权重的宰辅相公,却是不一样,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故事,都会暗藏玄机,内有乾坤。

摆在宰辅相公们面前的,是太后给的难堪。

当然,太后却认为,这是岳阳举子给的难堪,是北阳贼子给的难堪,现在,她要当朝相公们解决此事。

否则,她会解决当朝相公。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因为她大权在握。

……

朝政彻底乱了,整个夏邑的混乱,不可能不波及朝政。

而一切的源头,不过是魏昊的雷霆一击,一刀剁了李怀柔。

李怀柔出殡的日子到了,但他出不了殡,因为出不了城。

这让本就悲痛的李府,越发地仇怨。

李怀柔的子孙,被硬生生地拖成了不肖子孙。

无奈之下,李怀柔被直接葬在了家中。

这简直诡异无比……

而真正的诡异,还在持续,李怀柔的魂魄竟然重组,并且在家宅中显灵。

跟活着时候的气定神闲不同,成为鬼魂的李怀柔始终没有离开李府的意思,并且不断地提醒子孙,一定要尽快上书朝廷,必须抓紧时间抓住魏昊。

究其原因,他现在还能魂魄住世,是因为“警钟长鸣”之后,整个夏邑就像是被隔绝了一般,不仅仅是内外,还有阴阳。

生前乃是显贵,死后自有变化。

不知道魏昊是地府府君还好,但李怀柔知道的清清楚楚,所以尤为恐惧,他甚至已经感应到城外汇聚了大量的勾司人,都是等着进入夏邑勾走亡魂。

勾司人一到,他就不得不前往阴曹地府。

到了那时候,一切就彻底完了。

李怀柔不想魂飞魄散,也不想在地狱中受苦,更不想轮回为牛马畜生,所以,他想自救。

这种情绪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自己已经成了厉鬼都不自知,整个李府的族人、亲眷、子孙,眼中看到的李怀柔,早就不是儒雅气度的李相公,而是死气如炎、鬼气森森的怪物。

于是乎,离开家宅外出的子孙,在惊恐中并没有照着李怀柔所说的去上书,而是想方设法,前往城西“护国大法坛”,请“护国大法师”前来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