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作品 尘缘 尘缘 卷三 碧落黄泉 章八 无归处 七

杨国忠面色瞬息数变,但立刻换上一副云淡风清的表情,随口吩咐道:“这是哪來的野鸡,來人哪,给我抓起來炖了!”

相爷吩咐,下人自然全力执行,连那几个四体不勤的门生也放下身段,掖袍挽袖,下场捉鸡,这只不知从何处飞來的母鸡别看生得肥实,扑飞起來倒颇见轻盈,树梢墙头,池边石后,都是它藏身闪避之处,一时间将相府众人狠狠羞辱了一番,只可惜双翅难敌众手,终是被某仆妇的一双肥掌牢牢按住。

母鸡伏诛,家宴重开,但杨国忠心事重重,早沒了兴致,就在此时,遥遥的忽然传來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听那怪异声调,显然又是雌鸡,而且不只一只,似乎全洛阳的母鸡都在这入夜时候引颈长鸣。

牝鸡司晨,这大凶之兆几乎是个读书人都知道。

席上众人面色都不大好看,于是家宴草草结束,杨国忠独坐书房,心中烦燥,犹豫不定是否将刚才捉鸡的下人们,甚至是席中不那么重要的族人通通杀了。虽然牝鸡司晨这凶兆遍布洛阳,毕竟开叫第一声的肥鸡是立在他相府后花园的桂花树上,这事如若传到长安,还不一定会生出多少流言,且这凶兆生在自家门户,这让杨国忠如何心安,他不知凶兆指向何处,也不知是否会如数年前那样,又有另一个魔物在洛阳出世。

他越想越是焦燥,便差人去请济天下。

下人传召济天下时,他正自说得口沫横飞,向纪若尘高谈阔论着该当如何颠覆本朝,济天下大意就是本朝虽初显颓相,但气运仍在,四边安定,百姓也尚可度日,如是断沒有在三十年内覆沒的道理,惟一可行之道,或在于引发庙堂倾轧,将所有有才之官,不论是贪是清,通通清出朝堂,若能由此引发一场内乱,则是再好不过,但即算有一二反乱,也不至动摇本朝根基,等到真正天下大乱时,明皇早该驾崩了。

济天下引经据典,口若悬河,纪若尘只是安静听着,直至济天下被叫去相爷书房,他也未置可否。

一入书房,济天下便见杨国忠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转來转去,杨国忠刚说了句“先生,您看这牝鸡司晨……”。

济天下心念如电,不待杨国忠说完,便一揖到地,大笑道:“恭喜相爷!”

杨国忠双眉紧皱,道:“这是大凶之兆,本相何喜之有!”

济天下便即凑了过去,又是一番长篇大论,说道如是这般……总之当他出了书房时,已将杨国忠哄得心花怒放,满面红光,至于进屋时那一句谎,早悄悄地圆上了。

此时此刻,独坐房中的纪若尘双目忽开,左瞳中现出一朵紫莲,正自绽放。

腊月二十九,相府池塘中忽有一朵古莲破冰而出,于冬日盛放,古莲大如海碗,色作深紫,蕊若火焰,莲瓣边缘处缀着闪闪金丝,端的是妙不可言,这异事自然早有人报给相爷,杨国忠看了后,若有所思,吩咐封了后花园,不许人随意走动。

杨国忠虽不通风水,也晓得这古莲是大吉之兆,至于兆头主什么?他自会细细询问高人,说到国相心目中的高人,府上就有那么一位,当然是济天下。

腊月三十,风雪如晦,济天下顶风冒雪,登上自家偏院房顶,要夜观天相。

寒风如刀,大雪纷飞,济天下放眼望去,除了黑压压的一片云,还是黑压压一片云。

若是透过风雪重云,却可见长安方向一道紫气冲天而起,矫矫如龙,聚而不散,济天下见了,不禁顿足长叹,哪知瓦面湿滑,他又冻得四肢麻木,当下脚下一滑,就是扑通一声重重摔在院内,哼哼叽叽的半天也爬不起來。

大年初一,这日天下太平。

在这去旧迎新之时,道德宗九宫同样张灯结彩,只是喜庆味道实是有些淡薄,自从破解了围山之困后,道德宗与天下群修便陷入辗转仇杀、不死不休之局,诸派在道德宗破围那日死伤惨重,于是朋友、兄弟、姐妹、亲族、师门长辈,许许多多与死伤者挂得上边的不断站出來,要报这血海深仇,道德宗在外行走的弟子折损了,宗门也不能坐视,如此辗转报复,血仇日深,真应了紫阳的预见。

与其余诸宫相比,太璇宫就更显冷清,这数年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张景宵陨落,黄星蓝也不知为何修为大减,更不大理会宫内事务,张景宵几位师兄弟不满已久,若不是此时正是多事之秋,说不定就将黄星蓝的位置给夺了去。

诸人各怀心事,因此就是在这大年初一之夜,太璇宫内也是一片寂静,数盏彩灯、几棵花树就是惟一的装饰,因无人喂食仙果灵丹,宫中豢养的灵禽异兽们早早就已回巢歇息,沒一只肯出來撑撑场面。

主院正堂中,黄星蓝凭窗而坐,面色憔悴,张景宵在世时自來对她爱护倍至,几乎什么难事杂事都未让她做过,因此她虽然修为高深,对宫中事物、人事倾轧却几乎全无经验,现下景宵真人已殆,黄星蓝自己也为了拔起八根钉住苏姀的钢钉而修为大损,因此已难于压制几位师兄弟,但权势从未在她心中有过位置,此时此刻,惟有一个张殷殷方能令她如此憔悴。

张殷殷自地府归來后,便将纪若尘忘得一干二净,黄星蓝还有些欢喜,毕竟经历过这许多风波后,张殷殷与纪若尘实是很难有个结果,其后纪若尘身陨消息传來,黄星蓝更是暗自庆幸,如果张殷殷还记得纪若尘,以她的性子,说不定会再入一次酆都地府。

从地府归來后,张殷殷就性情大变,变得恬淡安静,有时整日也不说一句话,黄星蓝屡次相问,她自己也说不上有何不开心的事,只是高兴不起來而已,黄星蓝就有些忧在心头。

年关之前,久未有往來的云中居忽然遣人來到道德宗,带队仍是与诸真人有旧的天海老人,与前次不同的是,这次來了楚寒与石矶,却少了个顾清,天海老人前一次踌躇满志踏上西玄,志在较技,结果却变成了送亲,今番重上西玄,倒是一开始就准备要谈亲的。

云中居派到道德宗结亲的不是旁人,正是楚寒与石矶,说是结亲,但据天海老人讲,实是云中居掌教云中金山结合派中古藉,悟出一门双修之法,此法极是霸道,可令修炼之人道行迅速提高,如有足够灵药配合,则进境会惊人之致,据说数月之内即可修入上清之境,但此法对修习者资质要求极高,对两派來说,找些稀罕灵药反倒是容易得多了,既然是双修,当然修习之人要结为道侣,而且此法只能有一人修习云中居心法,另一人必须是别派子弟,因此天海便带着楚寒、石矶再上道德宗。

时值多事之秋,无论是云中居还是道德宗,如能多一个上清修为的门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事,云中居此时与道德宗结亲,另一层意思是告诉天下修士,这场大乱,云中居决定站在道德宗这一边。

云中金山不是不知顾清已随吟风返回青墟,更不可能不知吟风及青墟宫实与道德宗势不两立,但他仍与道德宗结亲,隐约之意,或是再也不认顾清是云中居门徒了。

天海此來重任在肩,紫阳真人也不愿怠慢,好在前次楚寒与石矶上西玄山时,对道德宗年轻一辈杰出弟子均已见过,双修伴侣选择起來也就容易了许多。

黄星蓝心中牵挂着女儿,见楚寒人品样貌才学道行无一不是万中无一,心中便十二分的满意,当下提了张殷殷出來,楚寒曾见过张殷殷一次,对这外媚内烈的女孩印象也是极佳的,而且他此來也无特定人选,心灰意冷之时,选到哪个是哪个,当然一口应允下來。

云中居这门双修法对天资要求极高,道德宗如此大的门派,年轻一辈的女弟子中能够修习的也不过张殷殷、姬冰仙、含烟等寥寥三五人,黄星蓝既然先提了殷殷,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略略商议,便将这事定了下來。

如若玉玄真人仍掌丹元宫,想必定要与黄星蓝好好争上一争。

轮到石矶时,倒是横生波折,她纤手一抬,直接点出了尚秋水出來,道除了此人,旁的谁也不选,尚秋水面上血色尽去,周身冰凉,几乎动弹不得,却是死也不肯相从,这一对闹将起來,声势之大倒是出乎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意料,接下來的数日,石矶将尚秋水追得满山躲藏,但无论使何手段也无法令他屈服,石矶岂是容易相与的,她恼羞成怒,一次拿住了尚秋水后,便当场撕破面皮,欲行那霸王硬上弓之举,若不是天海老人及时赶到,便要给她得了手去,说來也怪,尚秋水明明道行高过了石矶,但就是对她怕得厉害,好似见了天敌一般,十成道行发挥不出三成來。

被石矶如此一闹,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均哭笑不得,却又无计可施。

与这边天雷勾动地火般的轰轰烈烈相比,楚寒与张殷殷相处得平淡无奇,两人偶会相伴而行,讲讲道,说说法,半点风月也无。

如是,便也到了大年初一。

初一这夜,张殷殷独坐在天璇峰崖边,一双小脚在深不见底的绝渊上**來**去,一双本是媚得入骨的星眸呆呆地望着缭绕峰间的淡云薄雾。

此时脚步声响起,一个高大身影向张殷殷行來。

张殷殷轻轻地叹了口气,空空洞洞的双眸中重新浮起生气,道:“吾家,你怎么來了!”

那身影正是地府中被苏姀收伏的吾家,此际他不知有了什么际遇,已有了自己的身体,听得张殷殷询问,吾家不答,反而问道:“殷殷小姐,你现在想要做什么呢?”

“想跳下去!”张殷殷淡淡地道。

吾家双眉紧锁,良久方沉声问道:“是因为与楚寒的婚事吗?”

张殷殷以手托腮,平平淡淡地道:“与这件婚事无关吧!楚寒各方面都很不错,我沒什么可不满意的,我只是喜欢坐在这里,喜欢看这里的云,喜欢……跳下去!”

她慵慵懒懒地舒展一下身体,刹那间的媚,顿令吾家觉得眼前一亮,伸好懒腰,张殷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幽幽地道:“很久很久了,这里一直是空的,很……难受!”

吾家默然不语,绝崖之顶,就这样陷入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吾家长叹一声,道:“那空的地方,本來是有一个人的!”

张殷殷嗯了一声,仍是心不在焉的道:“是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纪若尘!”

“纪若尘!”张殷殷黛眉轻轻皱起,反复念了几遍这个名字。

忽然有若一道电光划亮识海,她猛然跳起,大叫一声:“纪若尘!”

张殷殷如风般冲到吾家面前,纤手抓住吾家铁甲胸口,一发力竟然将他提了起來,叫道:“他怎么样了,,你告诉我!”

吾家侧过头去,不愿望向她精致无双的面庞,沉声道:“公子一年之前……已然身故!”

张殷殷纤手血色渐渐褪去,五指逐渐无力,再也提不动吾家,将他放落在地,随后她连站立的力气都已失去,慢慢蹲下,纤纤十指下意识地抓着满头青丝,肩头颤抖不休,好不容易,才听到她呜地轻轻哭了一声。

吾家只能呆呆立着,看着。

张殷殷双手抱头,整个人缩成一团,能看见的只有抓紧青丝的一双纤手,苍白得如冰若雪。

吾家站得笔直如旗,眼前却已有些模糊,甚至都沒发觉张殷殷是什么时候神色如常地站在他面前的。

吾家依稀记得,似乎自始至终,张殷殷只哭了一声。

“他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张殷殷问,语气平淡的如同在谈论一个不相关的人。

吾家道:“我们只知道公子身故的时间,何时何地均不知道,我只听说,公子那次下山后,好象是向无尽海去的!”

张殷殷点了点头,理理纷乱的秀发,便向太璇宫飘然而去。

“殷殷小姐,你要去哪里!”吾家感觉有些不妙,在张殷殷身后叫道。

张殷殷头也不回地,淡然道:“去给他收尸!”

“可是……”见张殷殷远去,吾家声音小了下去,变成一声叹息:“都已经一年了啊……”

一刻之后,张殷殷已只影单剑,出了太上道德宫宫门,如风远去。

守门的两个道德宗弟子本想拦下她盘问,结果张殷殷一人一记耳光,干脆利落地将二人扇飞,去势未慢分毫。

午夜时分,张殷殷突然离山的消息已被道德宗诸真人所知,紫阳真人沉吟片刻,还是将这个消息遣人告诉了楚寒。

经过昨夜一事,张殷殷与纪若尘往昔的情事又为人想起,也便有那多事的人约略说了一二给楚寒知晓。

楚寒听后,独坐一夜,直至天明时分,方收拾行装,向天海老人及紫阳真人秉告说准备下山,要随张殷殷东行,陪她去收捡纪若尘尸骨。

事已至此,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也无话好说,楚寒与张殷殷已有婚约在身,楚寒又沉稳干练,有他在身边照顾张殷殷,也能令人放心些。

于是楚寒带了简单行装,也下了西玄山,一路向东追去。

镇心殿深处的石牢中,吾家单膝跪地,正等候发落。

苏姀哼了一声,怒道:“多事!”

吾家沉声道:“是,吾家知罪,可是……若要看着殷殷小姐与楚寒成婚,过那世间所谓圆满幸福生活,吾家宁可多此一事!”

“你!”苏姀先是大怒,然后怒意渐气,转而浅浅一笑,道:“罢了,多事就多事了吧!反正如果到了殷殷与楚寒成亲那日,那件事还沒有转机的话,我也是会多事的!”

说着,苏姀轻掩小嘴,打了个哈欠,道:“好倦,真不想离开这个小窝呢?看这风雪大的,可是不出门又不行,唉!我这当师父的就是命苦呀,还得亲自动手帮徒儿抢男人去!”

苏姀的声音柔润如珠落玉盘,说不出的好听,可是吾家却不禁打了个寒战。

于是吾家看着苏姀身后一大片狐尾有如孔雀开屏般展开,他揉揉眼睛,定神看去,然后又狠狠地揉了次眼睛,再次向苏姀身后狐尾望去,这次他数得清清楚楚,一共有九条狐尾在空中飞舞。

可明明还有一根狐尾钉在墙上。

吾家目瞪口呆,看着九根狐尾忽然以推山倒海之势齐齐拍在墙壁上,于是钉住第十根狐尾的铁钉倒飞而出。

苏姀千年束缚一时尽去,当下轻轻一笑,自语道:“现下世道变了呀,什么妖魔鬼怪都敢跳出來横行,他奶奶的,看姐姐我这次可会轻饶,哼哼,一人一个耳光,统统扇扁了你们!”

轰鸣声中,镇心殿轰然倒塌,一道白光冲天而起,轻松击穿护宫的西玄无崖阵,消逝在东方天际。

只留下道德宗一众大小杂毛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