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雨时本来不是C市人,爸爸在国企工作,在她小学的时候升迁到了C市,成为一个小管理层,后来程雨时读了大学,爸爸年纪也大了,就申请调回到她出生的县城,退居二线。每年过年,程雨时就要回县城老家。
大年三十下午四点,程雨时收拾好寝室里的东西,准备回家。手机上那闪瞎眼的三个大字又伴随着震动在桌子上抖来抖去,程雨时全当没看见。然而没有意识的手机居然跟她杠上了,一直嗡嗡作响,程雨时由着它活蹦乱跳,直到出了宿舍楼看到靠在车上拿着电话的高嘉煜。
“程雨时,不接电话?”
“这都要过年了,工作的事,年后再说吧,我要回家了。”
“程雨时,陪我过年吧。”
“凭什么?”
“凭这个。”高嘉煜从他修长的外套里,摸出那张折成豆腐块的A4纸,想都不用想,就是那封把程雨时钉在羞耻柱上的情书。
“你老玩这招,不好吧。”
“这招很管用。过新年了,你也可以再给我写一封新的。”
程雨时的脑回路剧场里,五个火山同时爆发,岩浆喷出几千米高,火山灰飞满了世界。
“过年我就不奉陪了,再见。”
“程雨时。”
“干嘛。”
“就陪我吃个晚饭,晚上我送你回去,可以吧?”
程雨时心软了,高嘉煜一个人在C市过年,别人都团团圆圆的,他孑然一身吃着泡面是挺悲惨的。
不过吃个饭而已,要求并不是很过分。
程雨时回头,背着东西上了车,然后给家里打电话。
“爸爸,我今天突然要加班,不能回家吃年夜饭了,晚点再回家。”
“大过年的还加班啊?雨时,你进了什么单位啊?”
“没办法。”程雨时撇了一眼高嘉煜“现在的私人老板都吃人,尤其是做金融的,过年还要压榨员工。”
高嘉煜嘴角微扬。
“那雨时啊,不想干就不干了啊,回来爸爸养你。”
“没事,爸,我就吐槽一下。”
“那你要注意休息,别累着了啊,要不要爸爸来接你?”
“不用不用不用,爸爸,有人送我回来,你放心吧。”
“哦,那好吧,那爸爸明天再给你做好吃的。”
程雨时挂了电话,看着车窗外没剩几片枯叶的树木渐渐倒退, “高嘉煜,你怎么不回美国啊。”
“加班。”
“过年都不回家团圆一下,真冷漠。”
“创业就要有取舍,等公司稳健了,跟家人团圆也开心些。”
高嘉煜把车开到了他们高中,门口的奶茶店、文具店、小吃店都关上了卷闸门。当年程雨时和李丹最爱在门口提一杯奶茶进教室,气一气张女王,效果都是妥妥的。校门口对面的平房已经换成了大型超市,短短三年,好多东西还在,好多东西都变了。
他们下了车,程雨时语气十分之不耐烦。
“高嘉煜,现在学校大门都锁了,我们来这里干嘛。”
“跟我来。”
八中大门原来用的是开合的黑漆铁门,现在已经换成了银色不锈钢自动栅栏门,比较低矮,完全起不到把不相干的人关在外面的作用。高嘉煜随便一翻就过去了。
“过来。”
程雨时只能跟着他翻进学校,他们回到了8班的教室,教室里多媒体器材还在,粉笔写字的黑板换成了油性笔写字用的白板,放假期间,教室里的椅子都整整齐齐倒扣在桌子上。
时间已经是黄昏,金色的光线从高嘉煜的身后照进教室,有些晃眼,他浑身冒着金光,让程雨时有一种太阳神阿波罗降世的错觉。
高嘉煜慢慢走到他们原来窗前的位子,回头问了一个特别不适时的问题。
“程雨时,你是不是第一次坐我前面的时候,就喜欢上我了?”
“高嘉煜,你幼不幼稚?你把我骗到这里来,就是来研究以前的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
“你像以前一样喜欢我吗。”
程雨时的心跳迟了一步,青涩的回忆带着酸酸的味道,但是沉迷于过去的人是看不到美好未来的。她的脑回路剧场里面,自己已经剃了个尼姑头,一边敲木鱼一边念着:好马不吃回头草,好马不吃回头草,好马不吃回头草。
“你这个人,小时候的事情,你干嘛那么较真。现在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何必那么纠结。”
“是吗。”高嘉煜脸上掩藏不住淡淡的失望,他又对程雨时说:“我们去天台看看吧。”
实验楼最内侧楼梯,承载了不少回忆。
程雨时高三第一次月考英语砸了以后,躲在这个地方背单词。高嘉煜就在顶楼用旧桌椅搭个床,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午睡,听了整整一周才出手相救,把那本自己用过的单词书扔给程雨时。
顶楼已经不再堆着桌椅,屋角都结了不少蛛网,地上的积灰随着步伐狂舞,呛得程雨时直咳嗽。
高嘉煜扬了扬手,把天台的灰色铁门上的锁拧开,握着门把手一压,门就开了。
天台上冷风没有那么猛烈,轻轻吹着两个人的头发。
那年张女王因为感冒引发肺炎住院,直接送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观察,李丹和程雨时那几天都心神不宁,一块大石头在心里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高嘉煜拉着她到这里,告诉她别拿前途开玩笑,战胜内心的不安,她的担心其实对张女王的病情毫无帮助。
她就在这里嚎啕大哭,高嘉煜当年是个青涩的少年,木讷地把她搂进怀里,轻轻说着“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当年的钢筋绿网现在已经成了高档小区楼盘,靠近学校的学区房,早就卖断了货。
高嘉煜对夕阳轻轻舒一口气:
“程雨时,你还喜欢我吗?”
“不喜欢。”
“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不想。”
“为什么?”
“当年我跟李伟在一起之前,他好歹请我吃了三顿食堂。你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吹风,我凭什么跟你在一起?”
“只是这些?”
程雨时胡乱地眨巴眨巴眼睛“还有。”
“还有什么?”
程雨时的语气弱了许多“还有好多好多。”
“咕——”地一声,程雨时的肚子发出了一声怪叫,她本来今天晚上要回家吃饭,过年总是要长膘,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不发胖,她特意今天白天什么都没吃。
高嘉煜嘴咧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齿,笑道:“程雨时,我真是被你打败了,惨败。”
“人生在世,会肚子饿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好笑的。”
“走吧,我们去吃涮羊肉。吃完我送你回去。”
C市每年过年都有一些餐馆提供年夜饭服务,高嘉煜带程雨时去的店名字就叫“正宗”,正宗涮羊肉,名字取得特别霸气。
这家店的做法就是传统的无烟碳加铜锅,清汤里面飘着两个葱段和一个红枣,把新鲜食材往锅里七上八下涮熟了蘸酱吃。
高嘉煜脱了灰色长外套,身上米白薄毛衣露着灰色的衬衣领子。
这顿年夜饭两个人吃得特别安静,高嘉煜安安静静地按标准把嫩羊肉涮好,放在程雨时的碗里。程雨时饿得人都慌了,悉数全收,蘸着麻酱狼吞虎咽,几盘羊肉,都进了程雨时的肚子里,后面涮的豆腐蔬菜什么的,程雨时的胃已经装不下了。
程雨时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动手涮了豆皮、白菜,都夹给高嘉煜。程雨时觉得高嘉煜有时候智商真是掉线,她吃完了肉,再叫两盘不行?殊不知高嘉煜非常享受这种过意不去带来的贴心服务,白菜豆腐吃得特别开心。
结账以后,高嘉煜还特意问程雨时,“程雨时,一顿涮羊肉总比三顿食堂好多了吧?”
“你请我吃顿饭结果还是在纠结这个问题吗。高嘉煜,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高嘉煜抻了抻脸,笑道:“看来时候还没到。”
“什么?”
高嘉煜一笑:“走吧,送你回家。”
高嘉煜开车准备走高速把她送回县城,眼看快要到高速公路路口。程雨时从吃饭时的有点过意不去变成非常过意不去,大过年的高嘉煜如果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里,也不会特意来找她。大概一个人待在家里独自对着四面墙壁真的很惨,所以才想送她,耗费点时间,年也好过一点。
“喂,高嘉煜。你真的要送我回家啊。”
“现在也没有车了,我不送你,你怎么回去?”
“你,你停车。”
“嗯?”
“我,我是看你可怜。我,我大发慈悲,勉强可以陪你看看春节联欢晚会。”
高嘉煜嘴角微微弯了起来,“程雨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地善良?”
“我一直都是乐于助人,仗义优秀的共青团团员。”
“你真的不回家?”
“我说了大发慈悲,你再问,再问我就反悔了。”
高嘉煜不再多话,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调头,回到了C市市中心,开回了他自己家,沿江的藏龙城。他住在靠江边一栋的29层2903,进了他的公寓的时候已经八点四十了,客厅里落地的大窗正对着江边,波涛慢涌,对面建筑群层层铺开,美轮美奂尽收眼底。
2903三室两厅,每一个空间都很大很宽阔,黑白的装修基调,灰色的沙发,一种现代风格高冷风范。
高嘉煜扫了一眼家里,说:
“你先坐会,我去买点东西。”
程雨时把挂在墙上的超大电视打开,调到中央一台,主持人脸上的眼影都特别清晰,说出来的话都彻底脱离了人民群众的低级趣味。没一会儿高嘉煜也就回来了,提着两个特大号白色塑料袋,沉甸甸地。
他把东西放到黑色茶几上,一样一样拿出来,火龙果、哈密瓜、橘子,还有薯片、巧克力、杏仁等小零食。
高嘉煜一边把东西拿出来,一边说:“这样比较像过年。”
他们俩干脆坐在地上,隔着一个垃圾桶,喝着饮料,啃着零食,就这么看起春节联欢晚会来。看了差不多30来分钟,实在无聊,程雨时无奈又开启了硬聊模式。
“高嘉煜,你在美国的时候也看春节联欢晚会吗?”
“我们家一般放重播,我爸妈爱看,我都在一旁干自己的事情。”
“其实我也不大看了。”
电视里的小品演着,里面的观众笑得开心,电视外的两个人只是傻傻地盯着墙。突然河对面几个礼花轰出来,程雨时心都在震动,她立马起身跑到落地窗前。
河对岸几朵金色礼花在空中散开,划出的线条又噼里啪啦变成小的烟火。光亮一阵一阵照在程雨时清亮的脸上,高嘉煜看着她,心里想起周杰伦的那一句歌词来:我却在旁静静欣赏你那张我深爱的脸。
“咻——嘭”地一声,一朵紫色的超大礼花在空中散开,程雨时不禁“哇”了一声,掩藏不住地高兴。高嘉煜看着她那张随礼花时而发亮、时而暗下来的脸庞,问着:“程雨时,你很喜欢礼花?”
“嗯,从小就喜欢。”
他转头看着外面亮闪闪的碎片散开,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是这样啊。”
又是一记礼花在空中散开,轰鸣声震得程雨时不自觉缩了缩脖子,笑得特别高兴。
一轮礼花放完,夜恢复了宁静,浓烟还未飘散,他们两又坐回茶几旁边看电视。
守夜对上班族来说其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规律的作息已经成功把程雨时的生物钟塑造得有板有眼,还没到央视主持人宣布倒计时,程雨时已经趴到灰色布艺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程雨时回到了4、5岁的时候。那时候她的体重还在妈妈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每次她睡在哪个地方,妈妈总能把她抱回**,她颇享受在移动过程中的上下浮动。
这一次的待遇却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妈妈的手轻轻柔柔地抚了抚她的脸,她忍不住往上蹭了一蹭。妈妈今天肯定心情特别好,还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这一夜很幸福。
第二天阳光普照,天气正好。程雨时醒来的时候,在一张深蓝色的大**。她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一面墙是白色推拉门的衣柜,一面墙一扇门,挂着一个小的液晶电视,另一面墙是铺着墨绿榻榻米的窗户。
床头柜上有一个相框,程雨时拿起来看了一下,里面的照片是高三的时候拍的。
那一天是元旦,学校大发慈悲给高三党放了一天假,陈坚召集了班上的同学们唱歌,结束以后在KTV门口请保安帮忙拍了一张合照。当时保安说让他们凑近点儿,高嘉煜压着她的肩膀,一个用力把她压进了怀里,所以这张照片里,程雨时瞪着眼睛,显得特别紧张。
程雨时放下照片,走出房门。
高嘉煜正在厨房里面用平底锅煎鸡蛋,他转过身来把半熟的鸡蛋盛进白色碟子里。看见了程雨时,一边忙着一边说:
“厕所有新的牙刷和毛巾,洗洗出来吃早餐吧。”
程雨时哦了一声,觉得不合适又补了一句谢谢。
洗漱过后,程雨时坐在餐桌上。
白净的盘子里一片烤土司,一个黄白分明的鸡蛋,外加一根煎好的德国香肠,银色刀叉摆在两盘,餐桌上对面还坐着个高嘉煜,剧情发展得如此诡异,让程雨时有点舒服,又有点困惑。
她就这样挺着腰杆,跟着高嘉煜装模作样地享受西式早餐,香肠味道还不错,她在鸡蛋上划拉两下,叉子舀进嘴里,顿时在一瞬卡帧。
鸡蛋一点盐味也没有,真难吃。
高嘉煜嗤地一笑,在桌上拿起一个银色小罐子,罐子头中心一个小小的洞,他横着罐子点了两下,盐一点点洒在鸡蛋上。
“高嘉煜,你不会又在耍我吧?”
高嘉煜没回答她的话,只是脸上表情轻松自然,嘴角微扬。而程雨时一大早的阳光好心情,又跌到冰点。
早饭过后,高嘉煜如约,在大年初一把程雨时送回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