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落下。

对面的姜婳怔了一瞬, 垂下了眸。

这似乎是一个她不太需要思考,便能给出答案的问题。只是可能烛火太昏暗了,一瞬间她有些恍神。

但她又知那如雪竹一般的青年此刻一定望着她。

她突然有些害怕, 怕他看出些什么......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间, 她收了眸中的惶恐和波动。

她甚至轻笑了一声, 就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她望向对面的青年轻声道:“夫子今日是喝醉了吗?”

她又弯了眸:“是梨酒吗?”

青年望着她,没有说话。她便又捡起了话题,轻声问道:“夫子,果酒也如此醉人吗?”

烛火映在少女半张洁白的脸上, 青年静静地看着她。随后,他认真地回答了她适才的每个问题。

他望着她, 轻声道:“没有喝醉。”

少女的眼睫颤了一瞬, 却还是弯起了眸。他继续道:“没有饮酒。”

在她最后的怔然中,他没有再回复第三个问题, 而是借着烛火的光, 将自己映入少女那双好看的眸。

“小婳,同我回家好不好。”

青年眸色认真, 声音轻柔。

如若一句‘成婚’只是让姜婳心中升起慌乱, 那这一声‘回家’便直接让她红了眸。她茫然地转过身子,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侧过身那一瞬,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她不知道心中那种感觉是什么, 只知道好疼。

同从前那种疼,又不太一样。

青年起身, 站到了她的身侧。她能感觉她同他之间只有咫尺之距, 他似乎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够将她拥入怀中。

几乎是在一瞬间, 少女惶然地向后退。

这一次,他没有再粗|硬地推开她的房门,神色冷淡地同她言‘她是他的妻’,他不再肆意地似乎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神色温柔,语气温和,字里行间都是包容。

可为什么,她甚至比从前还想要远离他?

姜婳红着眸,一步步向后退:“出去,我不要,我不需要......”

她没有礼数,不合规矩,整个人都慌乱得无处安放。她望着他,望见了那一方冰冷的湖,望见了那彼此蹉跎的十年,望见了满目漫天的风雪。

回家?

她没有家。

姜府不是,丞相府更不是。

青年身子僵硬了一瞬,他以为起码她会问他一声‘为何’。他茫然地看着她的慌乱,才上前一步,却看见她陡然退后,一下子撞到了屏风上。

屏风倒了下去,“砰——”地一声惊醒了两个人。

姜婳红着一双眸,有些清醒过来后,想着她适才的态度,心中有些难熬的沉闷。她拒绝地已经如此明显,她等着青年出去。

一阵风吹过,烛光突然灭了。脚步声响起,姜婳不敢抬头,知道他应该出去了。即便还未听到关门声,知晓他还未走远,她也再也忍不住,流下了泪。

可在落泪的瞬间,一双手就抚上了她的背。

她眸一怔,望向了身侧。

她在他伸出手便能抱住的距离,可他没有再上前一步,只是一边拍着背,一边用手腹为她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他望着她,声音很低。

“为什么都不问我为何?”他满眸的失落泛着心疼,在这一瞬间,变成江边茫茫的月光。他从未想到,有一日他说出‘成婚’二字,她会是如此反应。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姜婳眸中的泪一滴一滴滑落,染湿了青年的手。

她摇头,声音带了些颤抖:“谢欲晚,我不要再嫁给你了。你很好,你对我很好,你是我和姨娘的恩人。但是世上没有人说,报恩定要以身相许,你值得更好的人。静王府的郡主,还有安阳公主,还有......还有好多知书达礼的小姐,她们都比我好。”

“她们不用你教导,就可以成为丞相府一个合格的主母。我无用,我被你教导了十年,可我、可我还是很无用。如若没有你,是不是姨娘又会离我远去。我以为那些事情我一个人也可以做到,但是好像、好像也不能。”

“可我在很努力地做,即便我知道姜府是龙潭虎穴,我还是想、想自己去做好。其实没有什么上天恩赐对不对,姨娘就是你救的,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姨娘身边都是你的人,你比我重生得早,对不对。”

她声音很轻,止住了眸中的泪。

“谢欲晚,不要逼我了好不好。”

黑暗之中,她望着他。

两人明明只有咫尺之距,可谁没有再上前一步。他们在黑暗中望着彼此的眼睛,青年冰凉的手滑过她脸上温热的泪珠。

少女没有再退后,只是同祈求一般望着他。

他怔了许久,轻声说道:“好,我不逼你。”说完这句话,青年垂下了眸,那颗在雪地中始终傲然的青竹,在这一刻落下了被雪染湿的斑驳的叶。

他望着眸中仍旧怀中三分惶恐的少女,什么都说不出。

只能一遍遍轻声道:“别哭了。”

他比往日要温柔许多,却又带着一分她听不懂的悲痛。他望向面前,漆黑裹出少女的轮廓,他眸怔了一瞬。

借着黑暗,她未如往常一般躲避,而是直直地望着他。

他轻启唇,要说什么,下一瞬却又哑了声。

他还是张了口:“我不逼你,但是、但是你能不能再想想?”他的声音很温柔,即便因为身高的原因他俯视着她,可这番话如何听,他都才是低头的那一个。

姜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想的,她还未拒绝,就被他捏住了手。

他没有直接牵她的手,而是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望着她,身后的丝线一点点扯出血肉,他将一切隐匿在黑暗之中,对着身前的少女温柔地表达心意。

“寺庙的事情是因为徐宴时而起,幕后真凶是身在废宫的太子。那日你门前的刺客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的安排,为的是取你的性命。”

姜婳怔了一瞬,那件事情同徐宴时有关,她心中是有猜测的。但是她从未同太子接触过,为何太子会如此对她。

青年温柔的声音继续道:“太子是‘戏弄’徐宴时的真凶,他安排一切,为的不是取徐宴时的性命,而是用徐宴时同皇宫中那位博弈。虽然太子因为殷家的事情被废,但是太子暗中培养的势力,天子其实一直在放纵其成长。”

他同她一点点讲清其中的利害:“徐宴时对于天子和太子而言,也只是一颗博弈的棋子。在皇位未定之前,谁都不会取他性命。”

说道这句话时,青年温柔的声音止了一瞬。

“但小婳,你不同。”

他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一直很轻,此刻也没有刻意加重。他轻声道出对她而言残忍的真相:“对于那些人而言,一个姜府不受宠的庶女,同蜉蝣无异。他们不在意你的生死,这一场针对你的刺杀,对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玩弄’徐宴时所附带的潦草一笔。”

姜婳怔怔地望着他,有些惊讶。她有些不知是因为徐宴时,还是因为他。他同平日不太一样,今日同她说了好多话。

她的眸中映出青年的倒影,夏日的风吹动窗边的布帘。

似乎已经说了很多,接下来的一句也不过是附带。青年的声音又轻了许多:“小婳,我很怕我护不住你。

他捏着她的手腕的力道松了一分。

“我怕你受伤,怕你哭。我安排了寒蝉,安排了晨莲,可好像还是护不住你。你还是会在船上遇见满身是血的徐宴时,还是会遇见不怀好意的司礼,暗中还是会有一支箭,对准你的心脏。”

他的手又松了一分,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茫然和无措,他看着她,像是看着儿时那只护不住的小猫。

只是还是不同的。

对那只被长老们扔出去的小猫,他唯有怜悯。

可对于身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满心惶然。

他松开了她的手,一双凤眸盈着失落。昏暗之中,向来矜贵的青年红了眸,他望着对面的少女,轻声乞求道。

“小婳,我们成婚好不好。”

姜婳怔了许久,昏暗之中,她看见了青年泛红的眸。她茫然地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为何有一日能够在向来清冷矜贵的青年眼中看见......虔诚。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谋求吗?她想了许久也未想到。

有什么东西像是冬日的雪,缓缓地在她的心中撕开了一道口。那口很小、很小,但是足够让姜婳迟疑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