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怀顿时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他不说话, 也无需她帮忙,姜婳就默默站在屋檐一角,看莫怀一盆花一盆花向屋里面搬。平日里沉默不语的人, 对上这些花, 倒是能瞧见两三分温柔。

她撑着一把伞, 偶尔看一看院子中还未被搬进去的花。

......谢欲晚种的。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怔了怔。等到莫怀再次出现在庭院时,她向着莫怀望过去。莫怀已经收拾东西准备锁门走了,她忙道。

“还有数盆呢?”

莫怀向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了, 声音中倒是不再带姜婳听不明白的情绪:“淋了半日的雨,这些花已经活不下来了, 搬到屋中也无济于事。”

姜婳蹙眉, 有些心疼地望着那些花。

莫怀不再言语,已经拿了门锁到了门边。他没有催促, 姜婳也知道这是赶人的意思了, 最后看了一眼那些花,也撑着手走出去了。

路过莫怀时, 她轻声道:“莫大人还懂这些呢?我从前还以为莫大人只会......”

莫怀垂下头, 像例行公事一般:“从前的确不会,前些日公子寻花匠学的时候,属下听了一两嘴,也就会了一点。小姐是要去见公子吗, 随属下来吧。”

姜婳握住伞的手一怔,小声道:“是为了橘糖的事情。那件事情说到底橘糖是为了帮我。谢欲晚这是迁怒。迁怒是不对的。”

莫怀在前面带路, 闻言回应道:“小姐, 橘糖犯下的事情,如若不是因为她是橘糖, 这件事情不会是‘迁怒’这么简单。即便只是按照府中规矩,依旧是背叛者死。橘糖只是被赶出府,仅仅因为她是橘糖。”

“当初橘糖放走小姐,小姐任由橘糖放走您。您和橘糖两个人,不就是认为公子不会怪罪橘糖么。”

说完这些,他没有再说话。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她望着莫怀,轻声道:“你为什么字字句句都在怪罪我,难道你家公子无缘无故将我关起来这件事情,错全在我吗?”

莫怀身子一顿,小声道:“公子他只是不想小姐卷入于家的事情。长安如今形势复杂,于家的事情牵涉到的东西没有小姐想的这般简单。小姐这些日子同于家走得太近,公子虽然尽力将消息拦截了下来,但是恐怕会有漏网之鱼。日后小姐如若回到长安,有人拿于家的事情做文章,对小姐不好。”

姜婳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一下,幸好她一直看着地面,才没有摔倒。

莫怀见身后久久没有人说话,向后望去。就看见她垂着头,认真看着地面的水坑。再抬起头时,她眸中的神色很淡。

“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到长安?”她细细想着适才莫怀的话,心突然有些烦躁。即便真如莫怀所言,又如何呢?

一言不合将她关起来,一声不吭要带她回长安,一句不解释要她去猜,她是同他前世做了十年的夫妻,但她终究不是他,凭何她要去包容甚至感恩?

雨幕之中,莫怀止住了脚步,他望向身后的小姐,想起病榻上的公子。

他不知道他究竟能够对这位小姐说多少,公子这些日的安排,看着也并不准备再对小姐坦白真相了。

雨丝顺着伞面飘到地上,一阵沉默之后,他转身向远处的马车走去:“小姐若是想知道,自己去问公子吧。”

姜婳没有再说话,沉默不语地上了马车。

马车在雨天晃晃悠悠行着,一路停到了一小巷深处的院子前。莫怀打开了车帘,扶她下了马车。

他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姜婳,再顾自向前走去,敲响了门。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人是寒蝉,见到他身后还有一个姜婳,寒蝉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开了身子。

莫怀转身望向姜婳:“小姐请进吧。”

姜婳步入院子,才发现这院子中只有他们三人,连一个多的奴仆都没有。她将伞收在了一旁,轻声问道:“谢欲晚呢?”

莫怀望向了寒蝉:“因为橘糖的事情来寻公子的。”

寒蝉才开口:“在书房中。”

莫怀脸色顿时有些变了,寒蝉眸色平静地望着他:“你最好先去请示一声。”

姜婳垂着头,也没有随意打量院中的景色。

莫怀为她递了一杯茶,她接过,是一杯温热的茶,轻抿一口,味道有些熟悉。她抬眸,看着莫怀离开的身影,转身看见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寒蝉。

她望向寒蝉,轻声道:“这两天橘糖很伤心。”

寒蝉眸色很冷,望向姜婳时,不加掩饰。

姜婳并不惧怕,直直对视着。

前世她同寒蝉打过的交道并不少,十年后寒蝉甚至因为橘糖的自由‘背叛’了谢欲晚,替她瞒下了那些事情。

她心中知晓,寒蝉只是在同橘糖生气。

“是因为橘糖伤到了自己吗?”她小声说道。这是她思来想去,寒蝉这么生气的唯一原因。

寒蝉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眸。

姜婳望着他,轻声道:“橘糖昨日同我说,她很害怕。”

抱着剑的少年手指尖紧了一瞬。

“我不知道你们在暗卫营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我知道,橘糖对当年的事情,一直都很怕。可是昨日,她同我说,此后再不能见到寒蝉和公子,让她更怕。”

寒蝉依旧眸色很冷,姜婳也止住了话头。

似乎在这一瞬,她突然明白了前世橘糖、寒蝉同莫怀之间的纠葛。

明明便是她都看得出,橘糖更依赖的人是寒蝉,为什么平日橘糖走得更近的人却是莫怀。甚至府中一直流传着橘糖喜欢莫怀的传言。

以至于上一世寒蝉来同她交易时,他所提出来的交易条件是让她为橘糖和莫怀赐婚。

因为橘糖怕。

看见寒蝉和谢欲晚,橘糖便会想起暗卫营中那些让她害怕的事情。而这件事情,谢欲晚和寒蝉都明白。

所以谢欲晚让橘糖到了她身边,寒蝉求恩典时要的是橘糖同莫怀的赐婚。

就在这时,莫怀回来了。姜婳轻呼一口气,望向莫怀。

莫怀的脸色很难看:“寒蝉,去请大夫,公子晕倒了。”

姜婳一怔,手指突然收紧。

吩咐完寒蝉,莫怀歉意望向她:“公子晕倒了,应该见不得小姐了,无论什么事情,等公子醒过来了,小姐再同公子说吧。属下安排人送小姐回去。”

姜婳望向书房的方向,轻声道:“这院中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如何照顾人,带我过去吧。姨娘常年卧病在床,岐黄之术,我稍稍通晓一些。”

涉及到谢欲晚,莫怀没有推辞,小声道:“那小姐同小的来吧,公子不喜人伺候,平日院子里本就只有橘糖一个丫鬟,前些日橘糖被送走了,院子中就只有我和寒蝉两个人了。”

姜婳提着裙摆,穿过走廊,莫怀推开了书房那扇门。

她向着里面望去,一面大大的素白屏风挡住了半个房间。莫怀带着她向里面走去,她沉默地望向病**的人。

青年脸色苍白,安静地躺在**。

即便昏睡过去,他的睡姿依旧很好,双手交叠在胸前,十分端正。

她没有太避讳,上前摸了摸他额头。

......没有发烧。

她试着把脉,上一世她同大夫学了些,但其实也就是个半吊子。

手指尖搭在青年的腕间,隔的近,她甚至能看见他手背上蔓延的青筋。

她眼神移开,试图专心到把脉上,可无论如何把,她手下好像都是一副正常的脉象。她只以为自己学艺不精,对着莫怀抱歉了一声。

“我也只通晓一点,看不出,我陪你一起等大夫来吧。”

莫怀没有说话,这几日公子身体一直不好,来了几个大夫说辞都一样,公子身体没问题。

可是没问题,为什么会晕倒......

公子对这件事情,倒是不怎么伤心,只是让他把他吩咐的那些事情,一件件去给办了。他看不懂公子吩咐的事情,有些在长安,有些在江南,有些是从前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些却吩咐得没有一丝端倪。

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对姜婳说。

姜婳蹙眉,望着病**脸色苍白的人。她不知道,命运的轨迹为什么开始一点点改变了。

上一世十年,除了为她挡毒箭那一次,谢欲晚几乎没有生过什么病。

可今日这般模样,病看着并不轻。

是因为来了江南,发生了些别的事情,所以才生病了吗?姜婳眉心蹙起,一种不安缓缓从心中蔓延开。

她眸颤了一瞬,没有发现,**昏睡的人正缓缓睁开了眼。

见到眼前是她,他怔了一瞬,随后下意识牵住了她的手。待到真实的触感从手间传来时,病**青年眼眸楞了一下,却似乎在下一瞬说服了自己,垂着眼眸没有松开。

他的手常年寒凉,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搭上来的那一刻,姜婳整个人都怔住了。她下意识抽出自己的手,转身看向莫怀:“莫怀,谢欲晚好像有苏醒的迹象了。”

似乎用了许久,**的青年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他眸半垂着,雨天的光很淡很轻,映在素白的屏风上。他未直接抬头去看,余光中是素白之上一片淡淡的影。

适才他眸中浮现的情愫一点一点变淡,他掀开被子,欲起身。还未动作,就被姜婳直接止住。

下意识扶住谢欲晚手的时候,姜婳指尖颤了一瞬。

但她没说什么,又松开了。

谢欲晚没有看她,只是淡声道:“怎么在这。”

姜婳垂着头,不知自己胸腔为何有些肿胀,她轻声道:“来为橘糖求情。”

这话说的的确有些委婉了,如若今日谢欲晚不是在病**,她如何都是来‘理论’的。谢欲晚眸很淡,心中也明白。

他轻咳嗽一声:“没什么好求情的,你不也一直希望橘糖离开我身边吗,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这般喜欢江南,那就留在江南吧。你喜欢的地方,橘糖也会喜欢。”

说着,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似乎在交代,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明日我会回长安。”

姜婳眉心微蹙,谢欲晚这般‘柔软’时,她发现自己居然也说不出来什么难听的话。此时她同他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因为谢欲晚的平静态度,她心中也生不出介意。

“你还在生病。”她轻声道。

谢欲晚淡淡看了她身后的莫怀一眼,莫怀忙上前:“公子。”

姜婳听着谢欲晚轻声吩咐着什么,因为生病,他声音并不大,但也听得出并没有刻意避着他,因为她垂头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话能听清楚,但是听不太懂。

姜婳也早就习惯了,上一世这些事情,他也不太会避开她。甚至只要她问什么,哪怕是朝堂的机密之事,他也会淡淡同她讲述清楚。

此时她也只是在想。

都来了江南了,明明尚在休假,又有上一世的先机,谢欲晚怎么还如此忙碌?生病都不能歇息一会吗。

待到莫怀下去后,房中只有她和谢欲晚两人。

谢欲晚似乎不太愿意同她多言,却也没说出让她走的话。她不明白他的情绪,也就再次尝试同他聊起橘糖的事情。

“谢欲晚,橘糖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同她计较了好不好。”

因为他生病,她声音也下意识放得轻和软了一些。

青年眼眸半抬,苍白的手虚虚握了一些,才淡声道:“回去吧,便同橘糖说,那日是寒蝉不该如此淡薄。她若是怨寒蝉,自己来寻他,别再麻烦你来了。”

姜婳总觉得这话有一丝怪异,但她还未想出是因为什么时,就看见青年已经闭上了眼。

“外面的雨停了,姜婳,走吧。”

他不曾再言一句,似乎这就是个寻常的告别。姜婳手指一怔,也没有什么再留下来的道理。她垂头,不知为何再说不出什么有关橘糖的话。

......他病了倒显得她有些‘不近人情’。

她轻声叹了口气,这些日发生的一切,随着于家的事情,都变得太复杂。今日莫怀同她说的那些,她虽仍旧认为谢欲晚做的是错的,但也不能如从前一般理直气壮了。

这是她的问题。

她心中乱得可怕,总感觉有些什么事情,从一开始就被她遗漏了。就在这时,她垂头打开了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谢欲晚那双眸色很淡的眼。

他没有什么情绪地,在一片素白的光影之中。

“砰——”

门关上那一瞬,坐在**的谢欲晚,一口血吐了出来。他淡淡地抹去了唇角的血,没太在意地向窗边走去。

他抬起窗,轻关上。

室内呼转的风,一下子停了下来。

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想起适才苏醒时他牵住的那双手。他眸静静闭上,再抬起眸时,已经恢复了一片淡然。

他其实......也没有很生气。

姜婳因为于陈怪罪他,本就是很寻常的事情。细致想来,也不算是误会。

他的确一开始就心思不纯。

他放任姜婳同于陈私奔,不过是从一开始便知晓,于陈同她之间,绝无可能。他目的不纯,实在也无法再去苛责她的情绪。

他只是在诧异,自己为何会生气。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也的确按照他为她寻好的路,一步步走。

谢欲晚半垂着眸,最后竟然也只能将昨日的一切归根于‘冒犯’。她因为于陈,如此指责他,是冒犯之举。

他只是,在因为她的‘冒犯’生气。

她若真想留在江南,便留在江南吧。长安那些事情,他去处理,本也一样。左右,他并不是护不住她。

长久在一处,总会腻的。她能厌了长安,便也能厌了江南。

能厌了他,那也只是一个于陈罢了。

谢欲晚后面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淡地望着那一扇闭上的窗,恍然间,他看见了前世那场下了七日七夜的大雪。

只是他的记忆中,似乎不止有那一场雪。

他看见了山崖之上盘旋的孤鹰,满目的雪,和山顶上那一株赤红的花。他静静地望着这些从未在他记忆中出现的事情,想起自他重生之际,便在他心间盘桓的那句话。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他淡淡垂着眸,恰好莫怀带着大夫进来。

嗯,这一次换了一个新大夫。

大夫抬起他的手,垂头静静把脉,一刻钟后,依旧是同之前的大夫一样的话:“公子,你面色苍白,但是单从脉象上来看,公子您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是老夫医术不精......”

谢欲晚没有什么情绪,他淡声道:“莫怀,送大夫出去吧。”

莫怀无奈地请满眸不解的大夫出门,他望向凳子上的公子,见公子已经翻开了一本书。他眉心微蹙,想不清公子为何能够如此淡然。

但莫怀也只能望向大夫:“您请。”

大夫摸着胡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喃喃一句:“奇怪事啊。”

莫怀没有说话,封了厚厚的银子,将人恭敬送了出去。

这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在长安,宫中的太医太为公子把脉时,也是如此说的。公子自己倒是......一次比一次不在意了。

*

门从外面响了起来。

谢欲晚正在看书,以为是莫怀,轻声道:“请进。”

一抬头,就看见了端着一盅粥的姜婳。推开了门,她将粥端到了他面前,轻声道:“莫怀说你半日没有吃东西了,我熬了粥,吃一点吗?”

没有等他说话,少女已经勺了一碗粥,放到了他面前。

她眸中情绪平淡,没什么情绪。

谢欲晚淡淡望着身前的粥,两人互相沉默一会后,他拿起了汤勺。

入口的粥柔|软|滑|腻,他淡淡地用完了一碗。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一瞬间,谢欲晚甚至以为回到了上一世。但其实,即便上一世,他也没有喝过她熬到粥。

丞相府的主母不需要自己熬粥。

他望向姜婳,突然轻声笑了出来:“比我熬的要好。”

姜婳一怔,陡然想起船上于陈端过来的那碗半生不熟的粥。她当时还在好奇,谁才能熬出那样的粥。

......现在似乎知道了。

她垂着头,轻声道:“从前姨娘生病时,厨房那些膳食都吃不得,我便寻下人们买了米,为姨娘熬粥。最开始也熬的不好,后来熬着熬着,就好了。”

重生之后,两个人很难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说话。

姜婳淡淡地看着谢欲晚,昨日他同她说了那番话后,她其实后来想了许久。重生之后她一直在避开他,因为她不想再重复上一世的轨迹了,看见他,她似乎就能看见自己无望而痛苦的后半生。

但是从昨天开始,其实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他那番话看似盛怒,却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她知晓面前这个固守世间礼仪的端方君子,即便不算好看地,但终于向后退了一步。

她很欢喜。

所以她今天能够平静地坐在他身前,意识到他愿意放过她之后,她终于......不太害怕这个前世的夫君了。

“还要吗?”她轻声道。

谢欲晚眸怔了一瞬,他抬眸望向她,在看见那浅浅的笑意时,手紧了一瞬。

他其实也很久没有见她同他笑过了,即便是前世,因为各个场合的规矩礼仪,因为丞相夫人的身份,她也很少这样笑。

在江南时,他有时会看见,她同于陈一同很开心。

他说不清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因为那‘浅薄的占有’,他不太愿意她和于陈在一起。一起赏花,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哪怕是一起说话,他看着都不太喜欢。

但他不讨厌她和于陈在一起的笑。

他没回答,姜婳也习惯了,重新勺了一碗粥递过去:“莫怀送大夫出去,应该会去抓药,你先用白粥填填肚子,喝了药之后,还想吃什么的话,告诉莫怀吧。”

说着,她轻声一笑。

“把橘糖送走了,平日你们三个吃饭该怎么办呀。”

谢欲晚声音很淡:“寒蝉会。”

姜婳有些惊讶,上一世她同寒蝉相处的时候并不短,但她丝毫不知寒蝉会。她轻声道:“我从前不知。”

谢欲晚望向她,静静说:“橘糖会的,都是寒蝉教的。从前在暗卫营,橘糖害怕得睡不着,寒蝉不会讲故事,都是报菜名哄橘糖入睡。”

姜婳眨眨眼,轻声吸了一口气。她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她轻声嘀咕:“寒蝉平日没怎么做。”

“他是个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