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盏自身旁而过, 他甚至能看清她雪白耳垂下那颗墨绿的劣质耳坠,随着她摇曳的身姿,细微地晃动。

风拂起她耳边的几缕发丝, 角落昏暗的烛光, 在她瓷白的脖颈间摇曳着, 映出深深浅浅的一片。

他指尖一顿,看着,她浅笑着,将手中的酒盏——那杯原本属于他的酒, 生生同他错过,递给了他身旁一个书生模样的陌、生、人。

她们似乎还在交谈着什么。

谢欲晚怔了一瞬, 随后, 轻声笑了一声。

他这些日的放纵和克制,在这一瞬, 恍若成为了笑话。同他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妻子, 在重生的这一世,千般伪装, 万般设计, 用上他前世授予她的一切,竟,就只是为了避开他。

倒是他的过。

宴会最为偏僻的角落,谢欲晚一身雪白衣袍, 在昏暗的烛光中,那片白, 如前一世她死后那漫天的雪。雪漫天纷飞, 凝了他的眸中的笑,随后, 那遍地的雪,都化为沉寂。

感到到身后那道深寒的眸光,姜婳眸僵了一瞬,随后,手中的酒盏不小心洒了,晶莹醇香的酒液,全数洒在于陈月白色的衣袍上。

旁边的小丫鬟轻呼了一声,忙想用帕子为自家公子擦拭,于陈看着酒撒的湿的地方,脸不明显地红了一下,止住了丫鬟的动作。

姜婳忙道歉,眸中涌现一股局促,声音轻却急:“原是我家姐姐,让我来给公子敬酒,只是......适才我,我,我带公子下去换一身衣衫吧。”

于陈红着脸,起身,同姜婳一起离开了宴会。

谢欲晚眸中的笑意很淡,望着两人一起离开的背影,身旁的橘糖见他一直望着那方向,轻声道:“公子,是熟人吗?”

谢欲晚抬起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轻声道:“不熟。”

橘糖眨了眨眸,望向面前正轻笑着,独自饮酒的谢欲晚。

*

宴会外。

姜婳眸颤了一瞬,那道深寒的眸光,似乎还缠绕着她。

她望向身旁的于陈,于陈耳朵又是红了起来。她轻声一笑,道歉:“于公子抱歉,今日实非不得已,那酒其实是我那二姐姐要我给旁人,但我......不太想给,那处我熟悉的人,又只有公子,所以......”

于陈忙摇头:“没事的,能够帮上姜三小姐,是在下的荣幸。还有......”

姜婳抬眸,望向于陈,见他脸红了一瞬,温声说道:“还有,姜三小姐唤在下扶吟便好,不用,不用唤这般生疏的名讳。”

姜婳心中原念着谢欲晚的反应,此时听了这话,不由笑了出来。

她顿了一下,见身前的公子明明局促不安,却还是羞着同她搭话。这是她未体会过的情愫,所以她靠近了一步,在看见公子的脸又红了些的时候,轻声说道。

“可是公子唤我的名讳,也是同公子口中‘于公子’一般生疏的姜三小姐呀。”

她呼吸清浅,眸中含着些许笑意。

于陈垂头,明明耳朵都红的要充血,声音却还是很温柔,只是带了些被调戏的局促。

“姜三小姐,在下,在下先下去换衣了。”

姜婳没有在说什么,轻声道了声别。待到周围又归于一片寂静,她才听见自己心跳的局促声。

“砰——”

“砰————”

昏暗无人的环境之中,她眸中终于溢出心中翻涌的惶恐,一念之下,她做下了,这个必然改变她一生的决定。

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这颠簸的命运,过于荒唐。

她才不要,才不要再认命。

或许,或许她还想了一瞬,前世的荒谬。上一世,她同谢欲晚的开始,源于一个错误,她曾亏欠他一生。

这一次,就让她用这杯永远送不到他手中的酒,彻底斩断两人之间的孽|缘。

也算是,全了她曾经的亏欠。

从此,她同他之间,各自男婚女嫁,便两不亏欠了。

她不知在心间蔓延开来的那些情绪是什么,只知道,这一刻,她眸中含泪,却在笑。她没有笑出声,笑同哭一起,浑身都在颤抖。

她没有再回去晚宴。

今日她已经太累了,她不愿意,今日府中大多数人都在晚宴上,这般晚了,她便没有走从前经常走的那的小路。

一边走着,一边打量,在这府中十几年,她其实都没有怎么打量过府中的一切。路过柳伯娘那方春日花团锦簇的小院时,她停了下来,指尖轻轻触了一朵从石缝中蔓延出的野花。这儿每日都会有奴仆打理,明日,这朵花,便是要被拔去了。

她轻声一叹,索性自己摘了,用衣袖捧着,一路走到了小院前。

门上面有一盏灯,她没太在意,可能是晓春放的吧。想到晓春,她不由得又想到了姨娘。还不知道,同她几日不曾相见,姨娘是否眼都是红的。

姜婳低头,轻声一笑,她也得寻个时间,得去将晓春的事情办了。不过,要过些日子,不能让祖母生气一丝怀疑。她出府的事情,也得再等等,还没到时候。

不经意间,她打开了院门,四处看了看,未看见晓春。

今日府中晚宴,晓春可能被唤去一起玩了?只是她也没怎么听晓春提起过府中有朋友,似乎看守门房的有一个小侍卫,同她玩的不错。

也是这般,每次李大夫进来,塞些银子就够了。

走入小院,便只剩天边浅薄的月光了,她抬眸,轻轻望着,看着,又是要下雨的模样。不过,姨娘不在府中,她再不准备去学堂了,如何,也无所谓了。

正在想着,她推开门,迎着淡淡的月光,走入漆黑一片的房间。

几乎是开门的刹那,她就怔在原地。

前方,矜贵的青年一身雪白长袍,乌黑的墨发被一根玉簪随意簪起,在浅薄的月光中,眼眸平静,正静静地望着她。

她手一颤,用衣袖护了一路的花,就这般摔落在地上。

惶然之中,她同他对视着,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子砸在了门板之上。她顾不得许多,脑子一团乱,抓住门框就是要走。

他没有动,就那般静静看着她。

可她不曾迈出一步,门已经从外面被关上了。轻薄的月光从窗边照进来,他看见她慌张准备离开的身影。

两人僵持了许久,谁都不曾开口说一句,只有流转的风,吹起那朵摔碎在地上的花,落败的花瓣,在淡淡的月光之下,转了又转。

许久之后,姜婳眸间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身,望向那个坐在她小小闺房之中的清贵青年,墨发垂落在脖颈间,衬得他的脸,如雪般的白,一瞬间,她竟觉得他有些陌生。

她吞咽了心中了害怕,同这一世他们的初见一般,忍着颤意,娴静而陌生地同谢欲晚行了个礼。

“夫子好。”

谢欲晚淡淡望向她,如往常一般平静说道:“为何要扮做未认出我的模样?”他似乎,真的有些不解,故而在淡淡的怒意萦绕之际,还是先问了这句。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瞬,眸望向对面的青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我听不懂夫子在说什么。”

“那此时,为何见了我,便要逃?”他唇轻启,在‘逃’上轻听了一下,随后,定眸望向她。

姜婳知晓,今日她已经是破绽百出,但她便是不认,他要如何。

于是,她也鼓起勇气,望向了谢欲晚,看了看身后被紧闭的门,轻声说道:“这般晚了,夫子未打招呼,出现在学生房中,学生不该怕吗?”

谢欲晚望着她,看她眸中流转的惶然,轻笑了一声:“小婳,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熟稔的称呼一出,姜婳身子一僵。

即便她一早便预料到了这一日,但当这一日真的发生,她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害怕与畏惧。

她怕了许多东西。

怕了他那随意的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怕了那冬日冰冷透骨的湖。

她知晓,在他们之中,谢欲晚实在算不得有错。她悲痛恍若被丝线缠绕致死的一生,是姜府的荒谬,是姨娘的死,是她终日的惶然。

但......她还是怕了。

那些被无限放淡的爱意,都是如此地令人痛苦。她不愿,再重蹈覆辙。她只是想放过自己,这一世,她并没有将那杯酒送上去,她同他之间,本就已无瓜葛。

她可以......可以不要他。

她一遍一遍咽下心中的害怕,缓缓抬头,望向谢欲晚,轻声而坚定道:“学生不知道夫子在说什么,至于......这般亲密的名讳,也还请夫子以后不要再唤了,若是被旁人听见,怕是会有所议论。无人敢议论夫子,但学生......”

谢欲晚听不得那一句又一句学生,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议论?”

她原是在怕这个吗?

是因为前世,那杯酒之后,满城都会风言风语,她受不得那些风言风语,如今她对他才这般态度吗?

他的心陡然松了一瞬,眸中多了一层淡淡的喜色。

他抬起眸,望向前面局促不安的少女,轻声说道:“那杯酒我早已经让人换了,前世那样满城议论的事情,这一世,并不会发生。这世间,除了你我,在无人会知晓,那杯酒有关的一切。”

姜婳垂头,望着地上那朵摔碎的花,听着谢欲晚的话,心一下比一下跳得快。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一早便换了那酒?

也是,他这般的人,最重规矩礼数,前世在那般情况下迎娶她,实是迫不得已。这一世有了重来的机会,定然不会再......

一瞬间,她不知自己是否是松了一口气。他本就是这般的人,就像换了那杯酒,是因为克己复礼的公子,是不该有如此流言,供人取笑的。

如今他求她为妻,也不过是因他们前世做了十年的夫妻,在他心中,便是重来一世,遵循礼数,他们也该是夫妻。

不是,不是......因为别的东西。

她的心“砰——”地停了一瞬,那般,当他知晓她已经快已与人议论婚嫁的事情,便再不会来寻她了。

她望向谢欲晚,依旧轻声而坚定道:“夫子,学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夜深了,还请夫子离开学生的房间。”

谢欲晚一怔,眸中原本就淡的喜意,在这一刻,全数褪去。他又想起适才,少女摇曳着身子,风晃动她素白的衣裙和耳间劣势的绿石,从他身前,径直走过。

他起身,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姜婳。

明明他们都在这小小的屋子之中,他只需走上几步,便能同前世一般触碰她。她的眸,如秋水,她的唇,如盛开最烈的花。

可他不知为何,在这跨越了半年与两世的重逢中,他只想抱一抱她。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同她说,但是此刻,却又只能化为浅薄的叹息。但便是这叹息,也只是缓缓地消散在他心中。

他定眸望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前。

他看见他走一步,她退一步,他再走一步,她撞到后面的门板上,眸中满是惶恐地望向他,就好似,真的不认识他一般。

可是......小婳呀,这一世的姜婳,如何会用这般惶恐的眼前,望向这一世的谢欲晚?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眸中一如既然的平静,也染上了些许沉默。他再进一步,她却已退无可退,眸颤抖地已经闭上。

地上那株花,彻底被压成如叶一般单薄的躯体,惶然却又无可奈何地,化作明日的尘埃。姜婳看着他雪白衣角下,那一株只余下些许叹息的花,一瞬间哭了出来。

他眸一怔,止住了脚步。

手指抬上去,想为她擦拭掉留下的泪,但她直接下意识躲开,眸中的害怕几乎要溢出来。

他的手,悬在半空。

他心中泛起一丝涩,不由怔了一瞬。就像那杯本属于他的酒,被她浅笑着,端给别人一样的涩。

他不知,同他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妻子,为何会怕他。

他放下了手,没有再前进,也没有再后退,他知她重生了,她亦知晓他知晓她重生了,但她惶然着眼,含着泪,在这昏暗的房间中,一遍遍告诉他,她没有。

她想做什么?他明明已经默许了她所有的计划,他甚至容许了她以伤害自己为代价的一切,但是,现在,她是想做什么。

沉默不语间,她眸中的泪,一点一点落下,她无声地哭着,他只能借着月色,隐藏自己罕有的茫然无措。

上一世,她有如此哭过吗?

谢欲晚遍寻回忆,竟找不到一次。她没有再看他,缓慢地蹲了下来,不想再看他一眼。他一怔,不懂,为何......会这般。

他想开口,却像是哑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他一生跌宕起伏,从书院一路爬到丞相之位,他追随被皇帝打压迫害的太子,同他一起逼宫覆了腐朽的天下。太子登基之后,顶着满朝臣子的压力,为他赐予丞相之位。

他为父亲清了污蔑之名,也在挚友太子死后,按照他之心愿,扶持软弱却正统的皇子上位,为其稳固天下,开荒扩土。可那茫茫一生,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茫然。

他的妻,在他面前,哭泣。

她哭得,恍若那年飘下的雪。

便是在他记忆中,她离开的那一年的雪,也太冷了。

他手指尖颤着,想上前,做些什么,却止在她满身流露的抗拒前。

“姜,婳......”他迟疑开口,可姜婳埋着头,颤着身,许久都不曾看他一眼。他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突如其来的乱轨让他有些迟疑,他不知心中不断泛着涩的情绪是什么,在她的哭声中,浓厚的,恍似要将他吞没。

可在缓长的沉默之中,他还是俯下了身,手掐住她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姜婳颤抖的身子一顿,然后,他被她挟持着,缓缓看向他。同他眸对上的那一刻,她仿佛那一年飘雪的湖底,漫天的湖水不断侵入她的身体,她其实已经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挣扎。

但是最后,她死在了那片冰冷的湖中。

但这一世,姨娘尚在,她不能死。

她忙乱地别过脸,挣脱开他冰凉的手,带着些惶然地望向他。几乎就要把‘你要做什么’写在脸上。

谢欲晚怕伤到人,本就没太用力,此时被挣脱,见她终于望向他,也没再动作,只是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被气笑。

一种泛着酸又生气的情绪,袭着他。

他望向惶然面露防备的少女,抬手上去,她挣扎之间,还是被他控住了肩膀。他固住她的肩膀,逼迫她望向他。

姜婳其实很少见到他如此......刻薄的模样。

明知她恐惧,明知她害怕,依旧掐住她的脸,固住她的肩膀,就是为了让她看向他。她眸颤着,望向前方的这人。

他雪白的衣袍已经一半在她身上,她们此时,相距得如此之近。

甚至比前世,大多数时候,都要近不少。

可即便她害怕之际,此时,依旧生不出怨恨和厌恶。她知晓谢欲晚的性格,当年既然是她先主动爬上他的床,他应允了,在他心中,她便一生都是他的所有物。

她从前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现在,她其实也没觉得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这已经不是上一世了。

没有那杯酒,也没有满城的风言风语,她甚至不曾向他多看一眼,为何,她还要,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注定没有爱的一生。

她颤声开口:“夫子,那些诗书规矩礼仪,便是教导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闺房如此强迫她的吗?”

谢欲晚轻声一笑,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上移开,缓缓站直,一只手缓缓背到身后。

这一瞬,那些曾在他眸中流转的情绪,都化作了淡然。

只剩下眸,还泛着些莫名晦暗,可在片刻之后,也归于平静。

一切都归于寂静之后,他俯视着她,轻声道:“那,姜婳,我从前教导你那些诗书、规矩、礼仪,就是让你在此时巧舌如簧的吗?”

他眉宇之间,因为淡淡的怒火,甚至多了一份刻薄。

姜婳掐着自己手,望向他,同之前一般说道:“学生,并不知道夫子您在说什么,我要休息了,请夫子离开我的房间。”

谢欲晚平静地望着她,姜婳也回望过去,缓慢,一字一句地,补了一句:“以后,也请夫子,不要再来。”

她望着他,许久,都未移开视线。

那些惧怕仍在心中蔓延,但她知晓,如若她此时不坚定,再坚定一些,他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

她知晓,未成婚,即便她们两人独自在昏暗的房中,他依旧不会对她做什么。

但只要是接触,哪怕只是指尖,她都万般抗拒。

明明,只要他也装作不知道,她们两人,便可以相安无事,这一生,再无交集。他也明明知晓,她绝不会拦着他分毫,从前他史书上唯一的败笔,就可以消失了,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从这一世相逢之后,谢欲晚看得最多的,便是姜婳的背影。

此时,她就在他眼前,他等到了宿命的轮回,终于,他能够好好地看一眼这一张那半年盘桓在他梦中的脸。

可为何,伸手变能相碰的距离,会如此遥远?

他想起飘泊的雪,想起书房外那一盅冷透的暖汤,他眉间蹙了一下,轻声道:“小婳,你是在生气吗?”

他似乎,终于从回忆之中,翻寻出了,她此时这般奇怪的原因。

姜婳身子一怔,望向他。

在他蹙眉的眸光中,一字一句道:“夫子,学生并不知您今日的说的一切,学生同您的关系,也不足以让您如此唤学生。”

说完,她扶着门,从地上爬了起来,僵硬地一下一下扣着闭上的门,手指尖被门上的倒刺弄出了血,她感觉到了疼意,停下了。

月光从半开的窗洒进来,她望向沉默的谢欲晚,手指向窗边。

“学生房间的门坏了,夫子,请吧。”

谢欲晚顺着姜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月色映亮窗边的一片,透出窄窄的一片亮。他没有说话,从一旁拿起火折,点亮了油灯。

一瞬间,屋内简陋的一切都亮堂起来。

一双手覆上了姜婳的眼睛,微凉的触感从眼间传来,本来是该抗拒的,但是姜婳已经有些疲累和厌烦了。

再这般下去,她这一生,留给谢欲晚为数不多的前世的愧疚,怕是要消磨完了。

她应该同他坦白吗?

告诉他,她的确也重生了,但是姨娘尚在,她并不想重复前一世那荒唐的轨迹。她......不想再感受那方冰冷的湖,也不想,再有一丝对他之爱的期盼。

她能吗?

不等姜婳想清楚,眼前的手移开了,有了适才被手覆眼的一段时间,亮起的光,并不觉得刺眼。她看着他,只见他拿了帕子,低下头,为她缠着手指尖的伤口。

她一怔,不明白,他是在干嘛。

谢欲晚没有再说话,只是轻声对外面说了一句:“莫怀,把门打开吧。”

姜婳一怔,看着他垂下的衣袖,划过她的指尖。

随后,他没再说什么,沉默地离开了。莫怀在身后,同她行了一礼,为她关上了门。待到耳边能听见的声音都消失后,姜婳沉默地望向指尖的帕子。

她的手在帕子上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直接扯开。

*

“滴答——”

“滴答————”

谢欲晚眸半垂着,望着从天上飘落的雨,莫怀从身后撑起一把伞。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向前走。

为何......那么生气?

因为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吗,可那句话,说的,又不是他。他同她之间,不是两厢情愿吗?

她真以为,如若他不愿,她能入丞相府吗。

这世间,对于男子而言,有那么多的法子,处理一个下|药爬床的女人,何故一定要相娶。

而且那酒中的药,她心中知晓,并不是她下的。那那句话,同她有何关系。为何,她会因为那句话同他这般生气?

雨从指尖滑过,谢欲晚轻叹了口气。

难怪那杯酒给了旁桌的书生,难怪今日如何都不认前世之事,原来,是一直在因为前世他那句话生气。

生气,过些时日,应当就好了。

这般想着,谢欲晚眸中神色好了不少。

莫怀望着自己公子,握住伞的手有些颤抖,下面的人,适才上报了一些事情,他不知,是否要此时告诉公子。

再一抬眸,莫怀便看见,他身前的公子,向姜三小姐小院所在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莫怀声音不似往日般冷,却有些犹豫。

“公子。”莫怀道。

谢欲晚没太在意,平静应了一声,然后就听见莫怀道。

“今日姜三小姐将酒递过去的那个书生,名为于陈,来自江南于家,父亲是一个四品小官,近日才被调至长安......于家前几日刚同姜家交了庚帖,是,是姜三小姐的。”

江南于家,于陈,庚帖,姜三小姐。

雨漫漫地下着,只有远处的小院的门口的一盏灯,映出些许光亮。莫怀沉默着,不敢抬头,许久之后,就听见了沉默良久的公子,轻声笑了一声。

莫怀难以形容这一声轻笑。

许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是隐忍克制,却不曾表露的......极致怒火。

*

隔日。

姜婳在鸡叫声醒来,她一怔,什么时候她的院子里面有鸡了。

茫然向外寻去,在门外发现一只大公鸡,被绳子绑在她的门前,她同那鸡面面相觑,许久之后,解开了绳子,鸡同她跑进了院子。

......到底什么人给她送了一只鸡呀?

莫不是昨日酒宴之事,她丝毫没有按照姜玉莹的想法,姜玉莹气恼了送的,鸡的肉有毒?

这般迂回,也不是姜玉莹的风格呀。

她听着鸡在那‘喔喔喔’,头一疼,想起昨日谢欲晚的事情。她昨日犹豫了许久,还是不能同他直接说清。

等到......过两日,于陈来府中提亲,她和于陈的亲事定下了,彼时再去同谢欲晚说清楚,便好了。昨日那般闯她的房间,已经是谢欲晚能够做得到的极致了。

这般不符诗文规矩礼仪的事情,其实他能做出来,已经出乎她意料了。

昨日她对他说的那句话,总感觉有些熟悉,但她不是谢欲晚,实在没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能力。

但是也不重要,这两日她也不出门,只要待到两日后,她同于陈的婚事定下了,这一世,便算是到了正轨之上。

也不知道......姨娘如何了,等到三日后,李大夫来看晓春时,她才能知道情况。但李大夫和那个当家的,都是好人,姨娘应当不会有事。

她就是担心姨娘的病。

姜婳用手撑着头,轻轻想着。

*

城外,一小屋中。

李大夫将上一次季窈淳拜托他买的东西,带来了小屋。

他虽然不会,但能看出,都是些制香的工具和原料。

门从里面打开,见到是他,季窈淳温柔笑了笑:“李大夫,您来了,快请进。”进了院子,发现院子内有一个小丫鬟,门口还有一个侍卫在盯梢。

李大夫没当一回事,只以为是那当铺当家的做的。

前几日,那当家的,寻到了他妹妹......已经被那家人虐|待得神志不清了,他去为那可怜的女娃看了病,开了些药,但药也只能治身体上的病,心里的,还要女娃自己走出来。也不知,此生是否还能清醒过来。

季窈淳没有使唤小丫鬟,自己走到桌边,奉了杯茶给李大夫。

李大夫受宠若惊:“多谢夫人。”

季窈淳忙摇头:“我算什么夫人,李大夫日后莫要说笑了。”

李大夫放下茶,将那日她要的东西递给她:“之前您的银钱有些多,里面有些东西,我便多买了一些。看您这模样,应当是要制香,我不太懂。若是您下次要制丹,我倒是可以打打下手。”

季窈淳温柔一笑,摇了摇头。

“是我年少之时常做的事情,不算费事的。如今闲暇无事,身体尚好,便想为小婳调上几盒,李大夫也别打笑我了。”

日暮之下,门外的小丫鬟一个喂着鸡,一个冷冷站在门边。

*

几日,姜婳都没怎么出门,她以为因为酒宴的事情,姜玉莹会来寻她麻烦,但是等了几日,却都没等到。

便是连姜萋萋,这几日,也不曾来。

谢欲晚,也不曾。

她日日同一只大公鸡眼对眼,每日清晨被吵醒时,都恨不得直接将鸡炖了。但是晓春同她面面相觑,没一个会杀鸡的。

索性,就养在了院中,日常给点吃食,倒是没饿死。

姜婳望着大公鸡鲜红的冠,轻轻用手戳了戳,大公鸡没有走,只是又在‘喔喔喔’,她脑子被吵的发乱,算着日子,又算了一遍,眼眸中多了一分喜色。

今日,便该是于陈来府中提亲的日子了。

她轻声同大公鸡‘哼’了一声:“日日早晨吵我,等今日于公子来府中提亲了,我就将你炖了,晚上同晓春一起吃的只剩骨头。”

晓春在后面,默默摇着头。她反正不会杀鸡,小姐杀吧。

姜婳又用手戳着大公鸡的红冠,软软的,又有一些颗粒感。

可从日午等到了日暮,姜婳一直望着门外,也没看见一个人来相报。看见天彻底黑,鸡都去睡觉的那一刻,姜婳一怔。

于陈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还是......祖母没派人来同她说。

可是于陈那般的人,在礼数方面,简直是一个翻版的谢欲晚,既然同祖母说好了日子,且祖母派人同她说了,怎么会失约?

祖母也未曾派人来用她说一声,难道,又是姜玉莹吗?

她望了望天色,今日已经太黑了,如何也不能出门了,明日,若是傍晚,祖母还未派人来唤她过去,她便自己过去,看看情况。

这一晚上,姜婳睡得并不安稳。

醒来时,怔然望向窗外,还是黑夜,她从**爬起来,靠在床边,一下又一下地喘气,她怎么......又梦见了那片湖。

好冷,她用被子裹住自己,月色顺着窗进来,她一怔,她睡前又忘记关窗了吗?

这几日,不知为何,她记忆开始有些错乱了。

从前......没有过这种情况,她掀开被子下去,向窗边走去,手放在窗上的时候,眼眸怔了一瞬,随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关上并锁紧了窗。

隔日,她依旧和大公鸡面面相觑到黄昏。

她眼眸中的期待,一点点被下垂的暮光磨掉,她望向晓春:“换身衣裳,我们现在去元宁居。”

晓春忙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过来为她梳洗打扮。

姜婳出门向来只是简单梳个头发,故而很快,她们便出了门。到了元宁居门口,一下就被侍卫拦住:“三小姐,老夫人这几日都不在府中,若是小姐有事要寻,可能要等到三日后。”

姜婳手一紧:“请问小哥,祖母什么时候不在府中的?”

侍卫不敢多言,只说道:“今日不在府中,三日后可能会在。其他的,小姐问我,我也不知道。”

姜婳无心为难一个侍卫,转身回去了。

大公鸡依旧在‘喔喔喔’,她垂眸,如若祖母根本不在府中,那于陈的提亲之事,便......

姜婳不知道哪里出了错,那日祖母已经那样应了她,应当不会再阻挠。且是祖母主动为她寻的于陈,如何都不会现在又觉得于陈家世不够。

于陈,于陈在她面前,如此模样,起码对她皮囊当是动了心,如何也不会突然就不想迎娶了。婚姻大事,哪有如此儿戏。

问题不在祖母,不在于陈,那在哪呢?

姜婳望着那只大公鸡,眉心一蹙,那个雪白的矜贵身影浮现在脑海中。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暗了眸,沉默许久之后,在心中轻声说道。

怎么办,谢欲晚,我对你,连淡薄的愧疚,都快没了。

我们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晚上,她眸光平静地关上了窗,并,插上了锁。随后,她熄灭了灯,爬上了床。许久,她都未睡着,只是在想着,如若于陈这件事情,真的是谢欲晚做的,她要如何?

于陈已经是她现在,能够寻到的,最好的郎君了。

若是这是谢欲晚出的手,那她和于陈之间,便毫无机会了。谢欲晚一旦知晓这个事情,并出手了,他不会给她留下一丝生路的。

便是有下一个‘于陈’,谢欲晚若是不想,她依旧不能通过出嫁离开姜府。

姜婳眼眸一顿,那她的计划,便又要重新谋算了。

她现在,无法靠自己一个人,护住姨娘。

若是最后她只能逃出姜府,彼时祖母和姜禹一定会生疑,一旦他们细查,她不敢保证,哪个环节不会出现问题。

例如......那个同晓春关系很好,每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李大夫放行的侍卫。

想到可能的后果,姜婳身子颤了一瞬,巨大的恐慌向她袭来。

就在这时,紧锁的窗传来了敲门声。

她眸一凝,望向窗边。

......谢欲晚还会敲窗?

她不想理会,不管是谁,这般时间来她一还未出阁的小姐门外,是想作何。这般动响,若是被人听见了,她在长安城中名声还要不要。

她从一旁寻了匕首,放置在被褥之中,心中有些害怕。

这是她送走姨娘后第一次,觉得,不能,不能就这么下去了。她的安全,也时刻岌岌可危。即便她自己不在意,也要为姨娘在意在意。如若她出了事,姨娘在这世间,也活不下去。

只要手中没有权势,这世间,对她就都太不安全了。

她眼眸紧缩,望向窗边。

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温润男声:“姜三小姐,是在下,于陈。”

她紧绷的身子一松,掀开被子,穿好衣裳,茫然地向窗边走去,怎么......会是于陈。这般深夜,他来欲作何?

她没有出声,只是亮起了一盏灯。

然后,就听见向来温润的于陈吞吐却又坚定道:“父亲突然如何都不同意在下同你的亲事了,原本要提亲的日子,也把我锁在了房中,今日在下打晕了守门的侍卫,才逃了出来。”

他停了一瞬,然后认真道。

“姜三小姐,你愿意,同在下一起去江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