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说了。

但是姜婳应不下那一句, 听见这一生,不由将头埋了起来。

清晨的光自窗外洒落,少女埋头在青年的怀中, 她脸颊上的嫩肉被柔软的雪衣裹住, 青年轻轻地摸着她的头。

那一瞬, 姜婳觉得每日这样也不错。

比起从前在丞相府的日子,她更喜欢现在。只是她知道这些都只是短暂的幻想,她如今能够沉溺,也只是因为那些困苦都还没有寻上门。

但这样就够了。

从她那日提着裙摆向牢狱跑去的那一日, 她其实就做好了决定。后面无论面对什么,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比起前世被命运和情绪无限裹挟被迫一步步向前, 现在的每一日都是欢愉的。

她抱紧身前的人, 听见他低声笑了一声。

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青年一直温柔地看着她, 在所有不为人知的角落。

*

姜府很快吵闹起来了。

小院偏僻, 故而响声最开始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尖叫声,嘶吼声, 甚至兵器碰撞的声音。这些声音陆陆续续传来的时候, 姜婳推开小院的门,遥望远处。

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小院实在太偏僻了。

她坐在小院的凉亭中,眺望远处。

偶尔, 她能看见模糊的人影,但是好像所有人都被吩咐了一般, 这偏僻的小院, 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官兵来。

青年站在她的身后,她回身望向他。

她说不出她眼中是什么情绪, 但是一定是有情绪的。昨日已经哭了许久,她已经不想哭了,可是青年还是上前抱住了她。

她搂住身前人的腰,轻声道:“谢欲晚,结束了吗?”

外面吵闹的声音不断传来,青年摸了摸她的头:“嗯,结束了。”

他们谁都没有说是什么结束了,但又彼此心知肚明。

姜婳松开了搂住青年的手,再一次望向了小院外,她听见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哭闹声——

“要去看看吗?”青年似乎知她所想。

少女一双眸有些静默,但是片刻之后还是点了头:“嗯,要去看。”

待她说完,谢欲晚望着她,眸色平静:“好,那去看。”

他们从一条比较偏僻的路一直到了‘元宁居’,他们站在侧门外,看着院子里面的乱像。

丫鬟侍卫跪了一地,双手都被捆住。

在他们身后,是瘫坐在座椅上的姜老夫人,虽然未被捆住手脚,但是四周都是看守的官兵。

官兵们行动有序,将院子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翻寻,记录,掠夺。

姜婳远远看着,最后眼神还是落在了祖母身上。

被病痛折磨了两月,被佛咒折磨了一月的老人,本来就如枯骨一般,如今姜家在她面前覆灭,她满心苦痛却因为病重一句话都说不出,看起来一副隔日便要举办丧事的模样。

这不,走廊上被官兵踩塌的白灯笼,本来就是给老人准备的。

姜婳轻声问旁边的青年:“这些丫鬟和侍卫会如何,他们中有许多生面孔,应当是这几月才被买入府的。其中有些人应该只是想为家中添些银两,或者被家人卖了换些银两。”

青年声音平静:“若是没有犯事,不会有大事的。”

他没说,性命无忧,只是脱层皮还是要脱的。

姜婳不知,心中不由松了口气。她没有再去别的院子,她不想再看见姜禹,也不想再看见姜玉郎和姜玉莹。

按照上一世的结局,他们甚至都没有性命之忧。

不过——

这一世就不会了。

少女扯了扯旁边青年的衣袖,轻声道:“有些累了,谢欲晚,我们回家吧。”

最开始,谢欲晚以为她说的是姜府的院子。可当少女抬眸望向他时,他突然明白了,她说的是他们的家。

有春日一室梨花的小院。

他轻声应道:“好。”

*

姜婳同青年牵着手,却没有太想好要从哪里离开。

她从前觉得姜府的正门是如此遥远,可这一世走了许多次,后来也只如寻常。她想了想,轻声道:“我们从侧门出去吧,一是正门人多眼杂,二是——”

她温柔笑了笑:“姨娘离开姜府是从侧门出去的,我想同姨娘一样。”

其实若是可以,她想把这姜府推了再出去。

青年望了她许久,在四散的吵闹声中,他温声道:“等一等。”

姜婳一怔,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但随后不远处就传来了敲墙的声音,她眸一凝,转身望过去时,就看见一队官兵正将一面墙锤开,墙在他们的敲击下四裂,半刻钟后,一面墙倒了下去,露出外面满是绿树的山林。

随后,一面一面墙在她的身前坍塌。

她眼前的景色开始越出这个困住了她两世的姜府,她站在姜府之中,看见了茂密的山林,也听见了大街之上的吵闹声。

像是一场她舍不得醒来的梦。

周围很吵,真的很吵,一队队官兵敲击着墙,一面面墙一点一点坍塌。她曾经永久失去的自由,一点一点在这样的情况下再现。

以永远不会成为囚|牢的方式消亡。

她眼眸发红:“......谢欲晚。”

她今日不想哭的,但是可能耳朵被吵得太厉害了,可能身体也感受到了墙的颤动,可能没有围墙之后从天空而下的阳光太刺眼了......

可能很多可能。

她还是哭了。

其实前面那些都是假话,她扑进青年的怀中,同脸颊上所有的泪一起。她搂住身前的人,手不断地收紧,像是用这般才能确定面前的真实。

周围的墙在这一瞬轰然倾塌。

所有光亮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少女抱着面前的青年,泣不成声。

是在这一瞬,她终于意识到,无论是哪一世,他似乎比她想的还要爱她。她的逃避、躲闪、软弱乃至于伤害,从前对于青年而言,是多么不公平的存在。

她突然不信了。

她觉得那个给予她一切美好的青年,前世不会因为一个孩子便对她如此。

他曾经教会她的诗文告诉她,爱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要坚贞,要忠诚,要生死与共,他是如此教导她,他便也应该是如此品格的人。

可能旁人不是,但他是谢欲晚。

他是这世间最秉持君子之风的人,帝王的压迫,家族的裹挟,她的青年都没有改变,又何况是一个孩子。

她不知道前世是哪里错了。但是当她知晓自己被如此深爱,她便知晓是前世错了。

你看,被爱的人会挣扎地生出勇气。

周围墙倒下的声音还在不断的响起,一处又一处,那些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大气恢弘的困住人的囚|笼,原来坍塌之后,也只是一处又一处废墟。

姜婳止不住自己的泪,但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因为同前世有关的一切哭了。

她像是一场雨。

雨下干净了,天便该晴了。

自古如此,她亦然。

*

如若姜婳是一场雨,那谢欲晚就是撑着伞的行人。

从许久以前开始,青年便在为一场雨撑伞。

*

最后姜婳也没有回小院。

因为她真的许久没有见姨娘了。

如今姜家的事情算彻底解决了,她便想去见见姨娘。

少女望向一旁的青年:“要同我一起回去吗?”

这是一场很平淡的邀约,却让青年怔了许久,姜婳刚刚哭红了眼睛,此时还有些未恢复。见他许久未回应,她不由想起她上次说起这件事情时他的模样。

其实......姨娘人很好的。

更何况他同姨娘也见过数次面,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犹豫。

莫非......丑媳妇怕见公婆?

可是她的谢欲晚明明就很好看。

青年垂下了眸,姜婳手拉着他的衣袖,轻悠悠地晃了一下。

*

最后还是姜婳一个人去了姨娘在的地方。其实也是熟悉的地方,青山那一处的府邸。

许久未见姨娘,姜婳敲门的时候有些紧张。

其实......她是不用敲门的。毕竟无论是谢欲晚的府邸,还是姨娘居住的地方,现在都是她的家,只是还是会有些忐忑。

在信中,姨娘从来没有问过她同姜家相关的事情,但是她知晓,这件事情她最后还是要告诉姨娘的。

她这一生很难学会对人全然地坦诚,哪怕是谢欲晚。

但是在她的世界中,姨娘永远是意外。

姜婳轻轻敲响门,元叔很快开了门。

见到是姜婳,元叔忙道:“是小姐,夫人,小姐来了。”

一时间姜婳没有熟悉这一世元叔这般热情的模样,这其实是她这一世第一次来青山这座府邸,在这个时间线上,元叔应该不认识她。

见她有一瞬迟疑,元叔忙道:“老奴这些日一直陪着夫人看小姐的画像,这便认识了,夫人还痛老奴讲了许久小姐的事情,老奴一见小姐啊,便觉得熟悉。小姐是不知道,夫人这些日,嘴上没有说,但是经常看着小姐的画像发呆。”

姜婳眸一红,姨娘在信中,便是连‘想念’的话都未曾说一句。

她上前一步,轻声道:“多谢您这些日的照料。”

元叔忙摇头:“本来就是老奴的职责,小姐快同老奴进来吧,夫人此时正在后院的香房中。”

“后院还有香房吗?”姜婳记得从前是没有的。

元叔点头:“自然是有的,半年前便有了。当时老奴还在想有何作用,后来夫人住进来了,果然就有了作用。小姐未来的这些日,夫人每日都在香房中忙碌。”

因为姜家的事情,姜婳克制了自己许久,直到姜家的事情结束她才来见姨娘。有了从前的教训,她实在不想旁人通过自己探查到姨娘的蛛丝马迹。

但是这些日,隔上一天便会有一封信送到她手中。

多半是李大夫写的,向她说姨娘的身体情况,这几个月姨娘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如今已经不会再有从前卧病在床的情况了。

也是如此,姜婳听见姨娘日日在香房时,才没有很担心。

正想着,元叔已经停了下来。

元叔刚想开口,姜婳用眼神止住了。

她轻声敲响门,里面很快传来姨娘温和的声音:“元管家吗,请进?”

姜婳推门进去了,一眼便看见了前方的姨娘。

姨娘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头上是一根简素的木簪,此时正弯腰调着香。因为已经到了很重要的阶段,姨娘没有回身,只是轻声问候着:“是晚膳吗,今日可能要迟些。”

屋子里散着发香味。

姜婳安静地站在姨娘身后等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姨娘终于调好了手中的一瓶香,她回身,才温柔地道了一声:“抱歉——”

话说到一半,季窈淳看清了前方人的身影。

季窈淳的表情没有太惊讶,反而变得更柔和了,她温柔地对着不远处的人道:“小婳回来了。”

姜婳上前扑入她怀中,季窈淳温柔地将人搂住:“小婳用膳了吗?”

姜婳在她的怀中摇了摇头,她紧紧抱着面前的姨娘:“还没,刚回来。”

“那小婳想用膳吗?”季窈淳温柔地问着,手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她的目光柔和,带着一种让姜婳安心的宁静。

姜婳摇了摇头,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就只想一直在姨娘身边。

大约过了一刻钟,季窈淳怀中的姜婳才小声嘀咕道:“姨娘不给我写信。”

季窈淳看着怀中的女儿,一整个委委屈屈的模样,她轻轻捏了捏女儿有些鼓起来的脸:“因为姨娘也会想小婳。”

所以知道如若小婳看见她的信,会更想念。

姜婳垂着眸,也没说自己听了听懂,只是侧下身子,趴在了姨娘的腿上。

季窈淳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从旁边拿了一块点心,轻递到了姜婳嘴边。

姜婳张开嘴,一口吃不完,咽下去之后,又咬了适才的那块点心:“好甜,姨娘做的吗?”

季窈淳摇头:“是你上次送过来的那个孩子做的,不过这几日你应该见不到她了,她被谢大人送去学堂了。”

突然提到谢欲晚,姜婳眼眸一怔,随后又咬了一口点心。她转身扑入姨娘怀中,轻轻地将人抱住。

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但她又告诉自己没关系,是姨娘,怎么样都没关系。

季窈淳很明显感觉到了,将女儿轻柔地搂住,手轻轻地抚摸女儿的长发。她没有说话,只是俯身将姜婳抱住了。

许久之后。

姜婳轻声道:“姨娘,姜家没了。”

她望向姨娘那双温柔的眸,却发现姨娘的眸中没有很浓烈的感情,依旧是如水一般的柔和,只是多了分向着她的笑意。

季窈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小婳辛苦了。”

只是这一句话,却让姜婳心中另一座大山轰然倾塌。她突然明白了,姨娘只是不在意姜家的一切。

就像是许久之前卧病在床,姨娘的眼神依旧是如此地柔和。

姨娘看着她,一声又一声地轻道:“小婳是姨娘在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姨娘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她,那些爱已经是姨娘身上全部的情绪,故而便没有怨和恨了。姜婳之间颤抖,从始至终,姨娘才是那个没有变过的人。

她垂眸的时候,姨娘又轻轻地捻起一块点心。

“小婳是不是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哭?”

季窈淳是笑着说着,满是打趣的语气,她没有藏着自己眼中的心疼,就连同那些爱一切,她从来不曾有过分毫的掩饰。

她这一生能够给小婳的东西实在有限。

故而她只希望小婳欢喜一些。

季窈淳轻声哼起从前在姜婳不开心时她会哼的歌,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纯白的羽毛。

姜婳眨了眨眼,真的咬了一口点心。

点心很甜,真的很甜,姨娘不喜欢这么甜的糕点,所以其实姨娘在这府邸中的每一日都在等她回来。

姜婳又咬了一口点心,见状季窈淳递过来一杯茶水。

是清淡的花茶。

姜婳半个身子蜷曲在姨娘怀中,手中拿着一块糕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从始至终,季窈淳都温柔又心疼地看着面前的女儿。

*

最后姜婳吃点心吃饱了。

元叔来唤晚膳的时候,她轻轻看了一眼一旁的姨娘,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

元叔在前面带路,见到她在,不由一处一处讲解着。

姜婳其实很了解青山这座府邸,因为前世她来了许多次......但她没有拒绝老人的好意,随着元叔的声音向着一处又一处看着。

姨娘温柔道:“今日才来,日后还有许多时间。”

姜婳挽着她的手,轻声应了。

她前两日将祖母给她的那些东西都卖了,手上又有了一笔钱。从前她可能觉得这笔钱不干净,但是知晓了姨娘的事情,她觉得她把整个姜府都卖了钱都还是干净的。

日后她一定会和姨娘住在一起,那从前那个小院便不太够了。

等到过几日,她要再去买一处宅子。

虽然不至于同姜家、丞相府那般大,但是起码要比小院大上一些,彼时若是要去江南,将长安的宅子卖了,拿着钱财再去江南买一座。

江南的宅子远没有长安贵,她手上的银钱足够再给姨娘开一间香坊。

她望向身旁的姨娘,轻声笑了笑。

*

到了夜间。

姜婳同姨娘从香房出来了,她轻轻嗅了嗅自己的衣服,觉得上面都沾了香料的味道。不难闻,只是味道有些杂。

适才一个时辰,姨娘调了一些混合的香。她对这些不太了解,但是知晓是好闻的。

到了庭院中,季窈淳将一盒香递到姜婳手中。

姜婳垂头,将香拿近一些,轻嗅了嗅:“是安神香。”

季窈淳轻声应:“是安神香,是从前你外祖父外祖母的法子,这些日我才算全部想起来。”

姜婳一怔,从前姨娘鲜少对她讲从前的事情。

两个人在庭院中坐下来,姨娘温柔地看着她:“是姨娘从前太偷懒了些,要不然也不会一个月了才调好。”

是姜婳不曾了解的东西。

她轻声问:“姨娘也会偷懒吗?”

姨娘笑的很温柔:“就同小婳学诗书一样,自小就要学什么东西,是姨娘也会想偷懒的。那时小婳外祖父母交代的课业,很多,很杂,姨娘好多时候都不能完成。”

“那姨娘会被责备吗?”

姜婳见姨娘眸中含着笑意,顺着问道。

季窈淳怔了一瞬,随后摇了摇头:“不会的,姨娘没有做好的课业,有人帮姨娘都做好了。小婳的外祖父母都知道,但几次下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惜小婳不能见到他了,是一个很好的人。”

姜婳手一瞬间收紧,她不敢再问,然后就听见姨娘温柔说道:“如若还在,小婳应该唤他舅舅了。”

“是姨娘的哥哥吗?”姜婳有些后悔开始这个话题,但看着姨娘的神情,她还是轻声说了下去。

季窈淳点点头,眸色中满是温柔。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知晓一切原委,姜婳唤不出那声‘舅舅’。

季窈淳沉思了片刻,轻声道:“是如安神香一般可以让人安心的人。从前雷雨天,姨娘总是睡不着觉,他便会来房中哄姨娘睡觉,姨娘给你哼的那首童谣,便是他教姨娘的。”

想起这些,季窈淳笑得很柔和。

姜婳眼眸红了一瞬,幸而夜色已深。她听着姨娘讲着过往,都是温暖的,柔和的,像宝藏一样值得被一生珍藏的。

那一日,树上的蝉都安静了许多。

后来姜婳回了房间,待到沐浴之后,她小心地打开了姨娘给她的那一刻安神香,在香炉中加了一些。

烛火之下,香炉上面冒出淡淡的烟。

姜婳掀开被子,轻轻地望着香炉,那烟一直缓慢悠然地散着,室内逐渐是清淡的安神香的味道,她渐渐地闭上了眼。

梦中,她又见到了一大片雪。

她便像知晓这片雪便是谢欲晚一般,安静地躺在了雪上,可能是梦,又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即便满目都是雪,但是她感受不到一丝冷意。

她轻轻闭上眼,渐渐地在睡梦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