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戮力同心!

和杜士仪的第一观感不同,李鲁苏这一次却是极其雷厉风行,次日再次相见的时候,他便满脸歉意沉痛地表示,尽管兄长新丧,但自己必须要担负起作为奚族之主的职责,率军前往边地镇守,不让契丹人越过雷池一步。即便固安公主对其这番言行举止很不以为然,更得到杜士仪示警,可她在奚族固然有些威望,在这种军国大事上却不可能指手画脚,只能不置可否地嘱咐李鲁苏小心行事。

尽管谁都知道,固安公主这一回来,哪怕李鲁苏身边早已有多位奚女,正妻之位却非公主莫属,但如今既是朝廷旨意未下,李鲁苏在固安公主面前,自然仍然客客气气将其当做大嫂看待,此刻连声应是。可他紧跟着便又笑容可掬地转向了杜士仪,用无比诚恳的态度表达了自己无法好好接待尊贵唐使的歉意,随即又以中原人的礼节,行了一个深深的长揖。

“如今奚族不宁,公主骤然回归,又身体不好,还请杜郎君能够在奚王牙帐多停留几天,让公主不至于思乡寂寞。等他日我领兵回来,一定重重相谢,上表皇帝陛下,为杜郎君请功。”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情,比之前王竣那一番命令多于请求的话却是动听多了,杜士仪倘若没有侯希逸的示警,兴许还会真以为李鲁苏是对固安公主一往情深,抑或是顾虑大唐朝廷,可此刻不免多出了深深的疑心来。他口中固然答应,可等到李鲁苏离开固安公主的大帐时,他立刻吩咐左右去外头看着,随即上前说道:“贵主可有什么想法?”

“李大酯虽与我无子,但还和几个奚女生过儿子,但突厥也好,契丹也罢,哪怕是奚人,更奉行的是强者为尊。李鲁苏身为李大酯的三弟,武力平平,为人却有几分狡黠,所以李大酯那些忠心属下都肯拥立他,他作为新王,要带兵建功服众,这也是应该的。中原有句古话,哀兵必胜,如今这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当然,奚人对于生死不像中原人那般看重,你来的时候,看见了老哈河对面那片树林没有?”

杜士仪不知道固安公主为什么问这个,愣了一愣方才点了点头。然而,下一刻固安公主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李大酯的尸体,如今就吊在这其中一棵树上,而之前战死之后找回尸骨的其他人,也全都吊在一棵棵树上。契丹和奚人的丧葬都是如此,三年之后再行收殓,所以死了就是死了,未亡人更不要指望有人尊崇。除了我这个大唐公主之外,李大酯的其他女人,早就被李鲁苏收在了帐中。”说到这里,固安公主顿了一顿,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至于他特意要留下你在奚王牙帐,这实在不符合常理,你需得多加小心”

再一次设身处地体会了固安公主身在异乡险地的艰辛,杜士仪不禁重重点了点头。等回到帐中,他便把卫士和赤毕等护卫全都召集了起来。此番跟来的,除了幽州都督府派遣的五十卫士之外,还有他当初从并州大都督府带来的数十卫士,再加上赤毕等人,总共兵马尚不足一百。放在这偌大的奚王牙帐,即便李鲁苏一下子带走了最精锐的四千兵马,但也翻不出一个水声来。若非固安公主手中,还捏着一支三百左右的奚人亲卫,再加下嫁时所带的二百唐军护卫,他们便相当于可以随便被人拿捏的肉丸。好在,化名裴晗的公冶绝,不知道因为是前王心腹还是什么缘故,竟被留了下来。

一晃李鲁苏带兵离开便是五六日,奚王牙帐中一片风平浪静。留守的族老但凡有事总会恭恭敬敬前来禀告固安公主,而杜士仪所带的这一行人,也都被人礼敬有加,别说大冲突,就连小纷争也一桩都没发生过。可越是如此,杜士仪心里越觉得不安。而侯希逸认识的几个人全都在李鲁苏带走的兵马中,即便侯希逸精通各种外语,却总不可能从完全陌生的人口中套出话。无奈之下,杜士仪索性把人留在身边,专心让人教自己突击奚语。

只有悄悄摸到公冶绝帐中的岳五娘,从前者口中问出了一句要紧话来:“李鲁苏一走,奚王牙帐空虚,说不定会有人趁虚而入。”

仿佛是一语成谶,便在一个雪天午后,一支兵马骤然出现在了奚王牙帐的西北面,遥望似有两千余。按照奚人的规矩,奚王牙帐中要留下超过五百的精锐用于拱卫王庭,然而如今大战之后,李鲁苏又带兵远走,这一条自然再也无法确保。因而,当大军来临的消息传遍牙帐上下时,留守的妇孺们固然也都握紧了刀剑弓箭,可当那边旌旗招展,打出的旗帜赫然是奚族其他三部的旗号时,上上下下顿时更是一片哗然。

“没想到趁虚而入的不是契丹人,也不是突厥人,而是其他三部的奚人”固安公主怒不可遏地摔了自己从长安带出来,一直视若珍宝的一个白瓷盅,面上满是难以掩饰的盛怒,“李鲁苏是故意的,他故意留着我们在这儿,然后让人趁虚而入。倘若我等有什么闪失,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上书唐廷为我等报仇圣人如今正在励精图治的时候,断然不会对这样大的挑衅置之不理”

事已至此,杜士仪知道如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得到禀报,说是那三部兵马在不远处扎营,他突然开口说道:“若照此说来,奚王牙帐中既有李鲁苏的眼线,应该也有其余三部兵马的内应才是。”

“内应”

固安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时,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吵闹。眉头大皱的她立时吩咐张耀去外头打听,不多时,张耀便匆匆忙忙冲了进来,面色一片苍白:“贵主,是奉大王之命留守的塞默羯。他说三部俟斤命人来言,今契丹势大,不可力敌,请收拾牙帐兵马往投突厥。”

“他竟敢让我堂堂大唐公主去投突厥”

“贵主……”张耀已经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可刚刚那番话她必须原原本本禀报主人知晓,停顿了好一会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说,前王战殁,姬妾应当殉死,今大王帐中从前王收来的姬妾,已经悉数令他们自尽。贵主乃大唐公主,是奔突厥求生,还是如她们一般殉死,请自己选一条路。至于杜郎君既是名扬天下的俊杰,想必投奔突厥时,突厥毗伽可汗必然会倒履相迎”

“好大的胃口”

想到如今处于有生以来最危险的境地,杜士仪只觉得除了紧张之外,尚有一种说不出的激愤。再看固安公主,那面色亦是一片潮红,秀美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看着张耀说道:“他到这里来是一个人,还是追随者众多?贵主的那些奚人护卫眼下如何?”

见杜士仪神情还算镇定,又见固安公主没有吭声,张耀终于也沉住了气,想了想就说道:“他身后跟着几个族老,但都是如今的大王弃之不用的人。至于贵主的奚人护卫,前几天就遵从指令调到了大帐周围戍卫,看样子并未露出反叛的意思。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

固安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让那塞默羯带着他的人去对那三部的俟斤说,我和杜郎君请他们在河畔商谈。如果他们有胆量,那么就和我们一样,只带两名从人前往,如果他们不敢,那么不妨就等着一战他们三部想要去投奔突厥牙帐,那么就先从这奚王牙帐碾过去奚族五部还能剩下多少人,就看他们自己的决断了

眼见张耀深深俯首应命而去,杜士仪不禁用敬服的目光看向了固安公主。只见这位刚刚掷地有声的大唐公主缓缓坐倒了下来,随即对他苦笑道:“李鲁苏这一次是失算了,恐怕他也未必想到这些家伙都打算去投突厥杜十九郎,这一次我不得不对他如此说,连累你了。只是这三部的俟斤既然连你都不放过,显然已经是心中有了偏向。如果你避而不去,他们必不敢与会”

“这种时候倘若还畏首畏尾,不能同舟共济,只是自寻死路而已。”杜士仪拱了拱手,旋即诚恳地说道,“贵主久在奚王牙帐,而且对奚族上下人事了若指掌,我当然唯贵主马首是瞻。只不过眼下虽把塞默羯等人赶了出去,可他必然还会留人在营中煽动挑拨,贵主不可不防。”

“你说得没错。”固安公主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便嫣然笑道,“我一直很羡慕公孙大家和岳娘子那绝世而独立的风采,虽则我的剑术不及她们万一,虽则我的弓箭准头不过比拟那些奚人妇孺,虽则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听我的话,但现在没有退路,只能向前杜十九郎,烦劳把墙上那把弓箭取下来给我。”

杜士仪看到墙上那把黝黑的大弓,连忙快步上得前去,等取回来双手呈给了固安公主,她神情复杂地抚摸着那粗朴的造型,许久才低声说道:“这是我嫁到奚地之后,因缘巧合得到的东西,传言是当年平阳公主的随身之物。耀儿说这不过别人穿凿附会抬高其值,但我一直信之不疑。除却射靶,我从来没真正用过它,前次逃亡之时,我将其藏在了马车隔层中,这一次,兴许是我第一次真正用它,兴许也是最后一次。当此之际,先当戮力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