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街上,文春说,哥,回宾馆歇歇吧。郭文良说,从昨天我到台阳起,就逼着让我思考许多问题。文春,你陪我去吴主任家一趟,我想了解张早强更多的情况。
小韩旁边说,大哥,我有个事儿闹不明白。张早强在台阳这么横行霸道,这么多人怕他恨他,怎么上级领导不审査他呢?非得到张早强烂透了,或者让哪个新闻单位曝光了,才能动他?还有,我见这么多人在他身后恭维他,我就恶心。这领导为什么就不能没有随从,也没有什么司机秘书的,就一个人到老百姓中间,能听听群众究竟想的什么急的什么缺的什么?郭文良喜欢上了小韩,觉得他关注政治,而且敢说敢恨敢爱。他笑笑说,这领导就跟唱戏的一样,在人们印象里,都是帷幕一拉开,先是举旗的一帮人,再是龙套一帮人,都完了,然后锣鼓点儿使劲儿敲半天,当官的才迈着四方步走出来,四击头以后再亮相。没有举旗的,没有龙套,就不像领导了。
在一个公共电话亭,郭文良拨通了吴主任的电话,他正好在。郭文良拿着话筒说了几句,放下话筒。又拨通家里的电话,是美歌熟悉的声音。郭文良说,那天你过生日我没回去,我知道你肯定不高兴,跟我,你也受罪了。你腰还疼吗?美歌那头儿焦急地说,别说这咸的淡的了,现在不少人正找你,包括你们的检察院的周检察长,他很生气的样子。我也不会编瞎话,我就说你上台阳了。你告诉我,你上台阳到底干什么?郭文良听到老周知道他上台阳的事,心里怦然一动,他知道老周会发难的,消息有可能是琴告诉的。他忙说,我去台阳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美歌担心地说,你别是遇到麻烦了吧?我明天就走,你一定要回来见我一面。郭文良说,我办完事儿明天就回去。
文春旁边说,跟嫂子打电话了吧?郭文良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文春笑笑,一看你那内疚的脸色就猜出来了。
郭文良等人走到一片新楼前,老远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站在那张望。郭文良低声说,这就是那个泥人主任。吴主任老远就颠颠地跑来,热情地攥住郭文良的手说,算你看得起我,今晚我请客,咱们好好喝一喝。文春说,在王府饭店我们吃了一肚子气了。吴主任吃惊地说,怎么会呢?郭文良把在王府饭店吃饭的事叙说一遍。吴主任说,你来了怎么不先找我呢,你们要说是我的客人,他张早强不会这样无理。小韩气哼哼地说早晚我要把张早强羞辱一次,报报仇。
吴主任的家没怎么装修,比较简朴。沙发是老式的,边边角角都绽出补过的旧痕。窗台上,两盆仙人掌正开着白花,白得如藕,嫩嫩的,散发着一种清香。
怎么就您一个人来了?吴主任倒着茶水,不解地问。
郭文良呷了口茶说,开门见山吧,我是为张早强来的,听说你是泥人,他怎么捏你都行?
吴主任一怔,你怎么知道这个比喻的?
郭文良说,下面的人都这么说。吴主任苦笑着,说来,我在台阳县当了九年副县长,那时他还是小副乡长,挺老实肯干的。我当县长时,就推荐他当副县长,台阳由县改为县级市,他开始走上层路线,把老王书记挤走,当了市委书记。实话说,张早强引来不少外资,也救活了几个乡镇企业,台阳的经济发展有他一份功劳。他还取消一些乱摊派和乱罚款,一些乡的老百姓到市委给他送匾,夸他是焦裕禄式的好干部。老百姓就是这样,给他们一点点好处,就总惦念着。所以张早强在台阳有威信,说个话,底下有人听。后来他权力越来越大,左右抬轿子的人也越来越多,张早强也就越来越霸道。他三年来压制我,在人大提拔了大量他的人,市委和市政府有三分之一的领导干部都是他的人,特别是公安局、检查院、法院、工商局、税务局、银行这些要害部门,一多半是他的嫡系。尤其公安局的谭局长是他的一条狗。他把我看成泥,捏着我捧着我。最要命的是他天生好色,有人开玩笑,说有母蚊子飞过,张早强瞬间都能分出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郭文良问,他嫖娼的事情你们领导知道吗?
吴主任红着脸,知道,我说过他。张早强的老婆是农村妇女,就晓得揽钱,人长得像是个泪水桶。张早强不在乎老婆他甚至把女人带回家,把老婆轰到外面睡去。
小韩骂道,张早强纯粹是流氓!
郭文良说,好事做得多的人自然是好人,坏事做得多的人自然是坏人,好人偶然会做出几件坏事来,但不影响他是好人;坏人也可能会做出好事来,但他依然是坏人。
文春问,上面为什么不管他?
吴主任说,不是没人管他,是管不了他。有一个副市长给他提过一次意见,而且还很缓和,就被他找个借口拿下来了。这个借口说起来都可笑,就是副市长把他的小姨子从乡下办到城里,用了一个农转非的名额。这事,他张早强办多了。
郭文良追问,上面谁袒护他?省里还有谁支撑着他?
吴主任缄口。
郭文良动气地说,你还犹豫什么!你作为市人大主任,不要因为没搀和什么事就心安理得。你熟视无睹,将来也逃不出处理。
吴主任继续沉默。
郭文良缓了缓口气,张早强是个网头,里面上上下下一串人。我们检察院一定要处理,而且从政法书记的批示看,市里是下决心要搞清张早强的问题,尤其是受贿。台阳是共产党的地方,不能让张早强弄得乌烟瘴气。
吴主任摇摇脑袋说,我不是不说,是说不准。张早强表面憨厚老实,其实很狡诈。凡是上面和省里来领导,都是张早强一个人先接待,我有时都靠不上边。有回主管台阳的常务副市长来台阳,和我单独说话谈起张早强嫖女人的事,似乎常务副市长也知道。我当时提醒过他,说下面有不少对张早强的反映。常务副市长叹口气说,我也矛盾,台阳的经济在省里排进前六名,在全市也是头名。咳,我也亲自说过张早强,可他咬住口,说是有人嫉妒他。我提醒常务副市长,张早强还有受贿的问题,常务副市长说,受贿是最说不清楚的事。
郭文良说,他怎么和上面人勾连上的呢?有什么背景?
吴主任说,其实张早强跟上面的关系说复杂很复杂,跟他最近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背景究竟是谁,包括市里的和省里的。说简单也简单,他打通关节的手段就是靠送东西,什么都敢送。张早强是地区的人大代表、全省的优秀党员干部,他跟市委组织部的亲信讲,这不是图虚名,起码可以迷惑上面的头头。人大代表还有好处,不能随便逮捕,受法律保护。再说,眼下有多少领导干部还深入实际调查研究啊。
郭文良胸口像插了不少钉子,疼疼的,拔又拔不净。
天快黑了,郭文良起身告辞。吴主任说W张早强心狠,周围又都是他的耳目,你得注意点。这人什么都能干出来。郭文良说,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检察官。吴主任要挽留郭文良吃晚饭,郭文良说什么也拒绝。于是吴主任送郭文良一行人下了楼,送的老远°起风了,夜风有些凉,像是小刀子刮着脸。郭文良说,别送了。吴主任说文良,有一百多号人联合写信,状告张早强,信已经写到省城的政法书记那了,郭文良点点头,我知道了,而且看到书记的批示。吴主任低头说,你可能没细看那封信,因为最后一个签字的是我。郭文良的心热了一下,他紧紧握住吴主任的手,您不是泥。
吴主任说,就是泥,也有个土性呢!
郭文良走岀一段,回头,见主任还杵在那,影影绰绰的挥舞着胳膊。在街旁边有小摊儿卖饺子的挺干净,外面摆着个大铁锅热腾腾的,散发着一团团的雾气。小韩嚷着,我饿透了,郭文良停住脚说,吃饺子吧。于是三个人围在圆桌旁边文春说,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郭文良对弟弟亲昵地说,记得小时候,咱们和父母一起包饺子吃,你发坏,包进一个屎壳郎,结果,让父亲吃了,父亲还说挺香。你说岀屎壳郎以后,父亲全吐出来了,扇了你两巴掌。郭文良接着说,父亲现在老了,从教授位置退下来的第二天打电话给我,说他打过你,也不晓得你是不是还记得。文春说,要让我说爱父亲还是爱母亲,我说爱母亲,父亲太武断,也太自私。想起小时候,母亲是怎样抚育我。我得了软骨症,是母亲强迫我吃鱼肝油丸,吃得我一见涩腻腻的油丸就吐。母亲哭着求着让我喝,她为了鼓励我,当着我的面,微笑着自己吃下去。郭文良看着弟弟的样子,一种亲情在心里翻滚。文春这时打开了话匣子说小时候,我曾经跟你去东郊一个叫赵沽里的村子,去摸鱼。那村子周围都是水坑,水坑旁边都是芦苇,深深的,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泥窝里,然后吓得我乱喊,你说我胆子太小。我险些掉进泥窝里,脚下被烂石砾扎得露出脚骨。是你背我走岀水坑然后跑到一家农民的房子,求一位老大爷给上红药水。老大爷住在一间泥坯的房子里,小院子里堆放的都是破芦苇。让我记忆犹新的是老大爷没有用药棉花,而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给我的伤口蘸红药水,疼得我觥牙咧嘴。我记得那一双老手青筋暴露,伤痕累累。
摊儿上的小老板问,吃什么馅儿的?小韩说,你都有什么馅儿的?小老板说,有韭菜的,西葫的,豆角的,茄子的,还有一个肉丸子的。郭文良说,各样的都来点儿。饺子端上来三个人香津津地吃着。小韩说,看大哥吃饺子,我想起一个笑话来。凡是说领导的,都爱用亲自的词儿,领导种树去了,就说领导亲自种树;领导打扫卫生,就说领导亲自打扫卫生;领导剪彩,就说领导亲自为谁谁剪彩。有回领导上厕所,下面的人也上厕所,见了领导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说,领导您亲自上厕所啊。郭文良憋不住笑喷了,把嘴里的饺子吐到桌上。
离开小摊前,郭文良掏岀钱问,味道不错,买卖还可以吧。小老板说,这天还没有黑透呢,半夜或者到凌晨三四点,我的摊儿就火了。文春问,那钟点儿有谁来吃啊?小老板往灯火通明的街上一指,歌舞厅里的“鸡们”全出来打食了。灯光里看着漂亮,其实唬人,在我这儿一坐,没几个出众的。小韩问,有多少?小老板说,我没兴趣数多少人,反正这趟街不少。
三个人在街上慢慢走,霓虹灯光怪陆离,把他们身上都渲染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在一家娱乐厅里,摆着不少台花花世界的电子赌博机。大厅里烟雾缭绕人们脸色蜡黄,纷纷嚷着:加分!加分!郭文良目睹到一个小伙子,一分钟内连续三次加分每次都是一百元。结果,他沮丧地下台子,边数口袋里的钱边对走来的服务员大声骂道,妈的,糟透了,我带来五百块,眨眼就没了。小韩问旁边的人在这玩儿最多的能赢多少?那人斜了斜他,我没看几个赢的,反正前天我旁边的一位输了两万多。文春拦住一个领班的问你还不小心点,弄不好公安局就来抄了,现在明令禁止玩赌博机。领班的不客气地说你愿意玩吗?愿意就玩,我保管没人逮你。不愿意玩就滚蛋。说完,牛哄哄的走了,那人对文春说,你是外地的吧谁敢封这,这是公安局谭老板侄子开的。
郭文良等人又往前走,没多远,在一个豪华录像厅门口,招牌上写着:六部合映,通宵。小韩上前问,有没有好看的?门口一个卖票的说,不好看不要钱,美国大片。你看完一部片子得让人扶出来。文春纳闷地问,为什么扶岀来?卖票的**笑着说刺激得让你都走不动道了。小韩佯装掏钱,又止住手,我可是省城来的,别看半截公安局的一来,我罚款不说,还得进所里。卖票的低声提示,我们这片子是用影碟机套映在一部普通录像片上,要是有人突击检查,我们就立马将影碟机退出,神仙来了也识不破呀。再者说了,台阳宾馆晚上也放乱片,我怕谁啊。
郭文良在后面说我困了,想回去睡了。小韩对卖票的说,我们老板困了,明天再来看,还有吗?卖票的爽快,什么时候来看什么时候有。郭文良感叹地说,台阳的经济上去了,也会很快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