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

卫黎这几天都以加班的名义拖延回家的时间,今天到家又已经七点。

他走进门的时候看到父母在客厅里看电视,于是脚步不停地招呼了一声就打算往楼上走。

“卫黎。”安女士喊住他,“给你留了饭。”

卫黎摆摆手:“不了,我吃过了。”

安女士闻言皱眉,但仍旧忍着情绪好声好气道:“你吃了什么?”

卫黎一怔,张了张嘴发现一时编不出来。

安女士见状起身往厨房走,催促道:“做了你爱吃的菜,吃点吧。”

卫黎看着她,说不出是故意还是无意地道:“没胃口,不吃了。”说完,他就抬腿跨上了楼梯。

安女士忍不可忍,低斥一声:“卫黎!你这幅样子是做给谁看?!”

“做给谁看?”卫黎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叹道,“随你怎么想吧,妈。你觉得我是这是在绝食也好,用苦肉计也罢。或者我说得让您感同身受一点?想想当初爷爷奶奶不同意你和爸爸婚事的时候,你可有胃口吃饭?”

安女士闻言面色一变,拔高声音怒道:“行,你别吃!饿死了我也省心!”

卫黎转过身,平静地望着她,语气平和听不出一点挑衅的意味:“你放心,我还要跟程泽过一辈子。”

“你!”安女士勃然大怒,偏偏望着他笔挺的背影居然无话可说。

她明明想斥责他“这幅生无可恋的模样做给谁看”。

她明明想骂醒他“大男人这么拘泥于情情爱爱能有什么出息”。

她……她明明想承担起身为母亲的职责啊。

只是,这个背影多熟悉啊,一往无前的勇敢和永不回头的决绝,一如当年跟着不被父母看好的穷小子卫成东走的安心。

甚至他们都说过一样的话——爸,妈,你们放心,我会跟卫成东好好地过一辈子的。

那时候她未曾说出口却在心里赌咒发誓的还有一句话:我们会好好地活给你们看。

于是,安女士此刻也不自觉地揣测着,卫黎心里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思考这最坏的可能——如果卫黎和程泽最终修成正果,她还非要逼儿子像自己一样与父母恩断义绝十数载吗?

其中的艰辛苦涩,她真的忍心让卫黎再一一尝遍么。

安女士缓缓回过头,望向目露担忧的卫成东,表情迷茫地苦涩道:“你说,为人父母的,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卫成东起身走到她身旁,抬手揽住妻子的肩膀,轻声道:“对错这种说法太绝对了。”

他侧头看她:“打个比方,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如果是希望他考上一所好大学,而偏偏孩子高考失利落到了大专,难道他就犯了错?你怎么不知道他以后不会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那这么听起来,好像功成名就就是对的?可是万一以后孩子喜欢上一个父母不中意的女孩子,死活非要跟人家双宿双栖,这在咱们眼里是不是又成了错的?但如果接下来两个人和和睦睦,生个大胖孙子,这家父母又乐得合不上嘴了,这不就又成了对的?”

安女士心中微动,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说没什么对错之分,咱们认为对的不一定是合适孩子的,当然孩子想要的也不一定是对的。但是我觉得,无论对错与否,合适与否,这都是孩子自己要去经历,去考证的。他才二十多岁,一辈子那么长,就算真的错了,也还是纠正的机会。何况,如果没有错呢?如果撇除性别以外,他们就是彼此最契合的那个人呢?”

安女士动了动嘴唇,怔怔地落下泪来:“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不,你没有做错。”卫成东目光温柔地注视她,“安安,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儿子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倒是他,像他看得这么开,说到底才是不负责任——这辈子,他唯一想负责任的人,也只有安心一个。

“与众不同?只是与众不同吗。”安女士轻声喃喃。

“那是什么,不正常?同性恋早八百年已经从精神病中移除了。”

“也是……我前些日子还看见哪个国家又合法化了。”

“那你这儿怎么就不能合法化呢?”卫成东揽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客厅带,语气轻松地打趣道。

“不一样啊,合法是一回事,搁自己儿子身上是另一回事……我过不去心里的坎。”安女士轻叹一声,抹掉眼泪含糊道,“我再想想吧。”

之后的日子里,卫黎越发觉得束手无策。

安女士对他的态度温柔平和一如往日,仿佛这一段时间的矛盾和争执从未曾发生,也不再往家里领过姑娘,除了在卫黎提起程泽时候选择沉默掀过或者转移话题之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然而家里的气氛越是平静,卫黎反而越是束手束脚。

算不上逆反心理,但为人子女的,多少是这样——父母越是反对的事情,你反而觉得自己越是占理,总要据理力争地抗争到底;而当父母沉默下来的时候,你才会开始惴惴不安,总担心让他们伤心太甚以致违背了初衷。

说到底,他依仗的到底是父母对子女的宠爱和纵容。

在这样愧疚而又坦然的情绪中两难,卫黎跟程泽联络的时候莫名地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这天,程泽风雨不动地抵达卫家。

他没指望安女士能见自己——毕竟这一个星期来,对方从未给他开过门。

程泽倒不觉得这是无用功,他的想法直接而简单,无非是相信铁杵磨成针罢了。

何况,卫黎值得。

只是没想到他刚把自行车停稳,还没来得及去摁门铃的时候,那辆银灰色的奥迪就停在了他面前。

卫黎以一脸与身上笔挺西装截然相反的急切表情开门下车,既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程泽抿了抿唇,努力自然道:“嗯。”

卫黎探头看了看他身后,发现自行车后座绑着一个袋子。他挑了挑眉越过程泽往后走,笑道:“还带了东西?”

程泽无法,只好承认道:“嗯,一点小东西。”

“这是来收买咱爸妈?”卫黎帮他把绳子解下来,心里微酸却笑容不变,“哟,怎么又是核桃又是枸杞的,程老师真是土豪。”

程泽闻言摇头,嘴角一挑带着点轻微的笑意,偏偏语气又一本正经:“这是聘礼。”

“用什么聘礼,你招呼一声妞儿立马跟爷走。”卫黎眨了眨眼,打趣道。

“好啊。”程泽笑了笑,然后半开玩笑半正经道,“妞儿,走么?”

卫黎大笑,笑了一阵又忍不住心酸,慢慢敛了笑容,跨前一步摸了摸他的脸:“对不起,你再等等。”

你再等等,我一定会说服我妈。

你再等等,等她转过弯就明白你有多好。

你再等等,我总能把你正大光明地领到家里的。

然而无论他用这未尽之言安慰自己多少遍,卫黎仍然没法看着程泽被拒之门外。

他甚至不敢猜想,在自己用“加班”作为借口逃避的这些天里,程泽来了几次,吃了几回闭门羹。

程泽却不在意地摆摆手,然后凝视了他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腰,不由皱眉道:“怎么瘦了。”

卫黎闻言笑容又深了几分,厚颜道:“为伊消得人憔悴。”

程泽失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轻叹一声道:“别急,别瘦。”

卫黎眼眶一热,仰起头笑了一声,然后上前一步抱住对方,故意笑道:“瞎操心。倒是你,木头要是亏待你了,你一定告诉我。”

“放心。”程泽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凉姐天天指使李牧买菜做饭,我都不好意思待下去了。”

“别不好意思啊,刚毕业那会儿他在我家住了小半年呢,你这才住了小半个月,资不抵债啊。”

程泽抵着他的额头轻笑起来:“好,那我继续赖着。”

“老婆?你在看什么呢?喊你都没反应。”

安女士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卫成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边。

他探头往下看了眼,见卫黎侧身站在门口望着远处,于是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看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背影。

卫成东心里了然,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儿子今天倒是准点。”

安女士神色恍然,置若罔闻。

卫成东在心里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先去洗菜,今天难得能全家一起吃个饭。”

安女士点了点头,抱臂站在落地窗前,面色复杂地望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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