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潭村的狗狂吠起来。有人敲响了谭海五家的门。

这其实是两件不相干的事,狗吠的原因是几个陌生人到延年家的池塘边上去了。敲海五家大门的是村委会主任陶云生,清潭村里没有狗敢对他狂吠的。

谭海五的老伴龙英去开了门。陶云生一只手撑住门框,悠闲地问,你家晚饭吃的什么菜?空气里这么香。龙英说,海五在田里挑了一把野芥菜,叫我晚上把它炒了鸡蛋。陶云生说,你家海五真会享受生活啊!哪像我们,成天穷忙,这么晚了还出来工作。你听好了,让海五马上到村委会大礼堂开会,村长和书记有重要指示。叫他一定要去。这回再不去的话,我通报批评他。

龙英送走陶云生,回到屋里,对海五幸灾乐祸地说,云生叫你到村委会开会,马上就去。不去通报批评。海五侧着耳朵仔细地听外面的声音,嘴里说,我去,我去……那些狗在延年家那边叫呢。

谭海五没有去开会,而是朝着狗叫的方向去了。

延年家的屋边围着一群大人孩子,汽灯把屋边的大池塘照得十分妖娆,几位生龙活虎的青壮年正在挖掘池塘边的那棵大杏树。杏树是朝着池塘长的,开了一树粉红的花。每年当它开满花朵的时候,它临水顾盼,映红了半池清水,旭日和晚霞都黯然失色,就是最愚钝的人也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骄傲。村里人都说,只有海五家的那棵桃树开了花才能和它一较高下。

杏树的树干上绑了好几根粗大的绳子,大伙儿把它朝岸边拉的时候,它枝叶乱颤,花落满地,活像是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无奈地被人强拉着走。慢慢地拉着拉着,它“轰”的一声倒向了岸边。孩子们笑着跳着,叫,成功了!成功了!延年家的鹅和鸭就在这时候突然从院子里跑出来,一齐朝着灯光处嚷叫起来。女人们笑着回过身,把它们赶回去。她们说,这些扁毛畜生也知道烦恼。你看,它们每天在杏树下玩耍,在杏树的影子里游水。现在杏树被人家买走了,它们也舍不得呢。海五接着话音说,舍不得就不要卖!这棵树是延年的爷爷种的。这句话说得气冲冲的,延年马上听到了,他抬头笑嘻嘻地说,海五叔叔,你又在发神经病吧?大树现在很值钱的。大家都在卖家里的大树,凭什么我不能卖?爷爷种的怎么啦?顾阿大把祖宗祠堂里的一块字碑都卖了,吴聋子把家里的石井圈也卖给了文物贩子。海五叔叔,好东西隔着很远都会被人嗅出来的。照我看,你家的那棵桃树迟早也要被人看中买走的,你等着收钱吧!

谭海五沮丧地站在人群外面。只见那大杏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池塘边没有了灿烂的一树红,多了一个深黑的大窟窿。海五觉得今晚有些奇怪,这些人就像来办丧事似的。你看,这一池塘垂头丧气的水以后还能看得上眼吗?

海五离开挖树的现场,到了村委会。陶云生看见他说,你真的要挨批评了,会都快开完了才来。村长和书记都走了。海五突然发作说,你除了会批评人还会干什么?陶云生愣了一下,又恼火又好笑,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他,好似开玩笑地说,你有什么指教?你说,你说……海五一脸认真地说,延年,他把池塘边上的大杏树都卖了。

村子里很快安静了下来,听得见一些虫子在泥地里轻轻地吱声。海五怎么也睡不着,他对龙英发牢骚,说,你知道云生今天召我们去开什么会?就是为了村里卖大树的事。他说延年家的那棵杏树才卖了三千块钱,人家村里这么一棵树起码卖五千块。上次谭阿虎家里的龙形大蜡梅卖给人家是八千块,更吃亏。少赚了五千块。所以,大家要学得精明一些,一是要把价格报高,二是互相之间不要拆台……我后来就说,我们的苗圃里有那么多的小树苗,我们心平气和地卖小树苗,不要卖大树。大树卖光了,我们村还像个什么样子?大家听了我的话全都哈哈大笑,他们说,没有钱,怎么买电器?买摩托车?……谭老爹干脆骂我是个不识时务的人,目光短浅,受穷的命……还有人悄悄地说我有精神病。——他翻来覆去地念叨这些话,而龙英在他的边上打着鼾。

不久,海五也睡着了。他在梦里看到一帮人拿着粗绳子和挖树的工具,浩浩****地向他的桃树行进。他看见桃树猛烈地摇晃着枝叶,树根在泥地里“吱吱”直叫。它在向他求救呢!他满腔的惊恐和愤懑,从**一跃而起。把龙英吓得醒了,打了他一下,一个劲地埋怨他。

他在被子里擦着头上的冷汗,庆幸那只是一个梦。他与他的桃树是有缘分的,有一年清明节前,他到北山去看杏花。看到一株小小的桃树,被人连根拔起遗弃在路边。叶子干得全都耷拉着,但是他发现它的树根异常壮实。他捡起来,把它带回家,种在菜田边。从看到它的那天算起,它今年刚好满十岁。说来奇怪,他的桃树每年总是与延年家的杏树一起开花,好像约好似的。而别人家的桃花是开在杏花前面的。

海五向别人解释说,这两棵树冥冥之中肯定有神秘的联系,要不然的话,无论如何不会一起开花的。你想,一个每年推迟一点时间开花,一个每年提前一点时间开花,除了它们自愿,就是神仙也不可能让它们每年这样。所以说,它们虽然不是长在一起,但是惺惺相惜,心心相印。当杏树被人卖到别的地方时,桃树肯定会受到惊吓的。海五想,自己做的恶梦恐怕就是桃树做的恶梦。他得起来看看它,安慰它。

一会儿,谭海五就坐到桃树下面了。他与它面对面地沉默着。海五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既有了女儿,他把这棵树就当成了儿子。他觉得对待儿子就该严肃一些,正经一些,心里对它好,脸上不能表露出来。所以他坐在树下,看着它,抽了一支烟,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的夜里,狗猛地吠成了一片。一行陌生人进了村子。一会儿,有人来敲谭海五家的大门。与往常一样,海五的老婆龙英去开了门。

她很惊讶地看到,门口站着一群穿着体面的城里人,延年一脸寒酸地挤在他们中间。看见大门开了,延年赶紧挤进门里,悄悄地对龙英说,这是城里的大老板,他们刚才开车经过这边,看见你家的桃树长在菜地里,特别漂亮……我说的没错吧,你家的这棵树就像好闺女,迟早被人看中带走的。

龙英皱起了眉毛,说,延年,你不是不知道,我家海五连你们卖树都要骂的。他恨不得把全村的大树都留着。延年说,把树全都留着干什么?打棺材啊?老神经病!人死了都进火葬场了,一缕轻烟,什么都没有了。没人让你睡棺材了。所以活着就要想得开,该卖掉的卖掉,该享受的享受。龙英“扑”地把门关了。回到屋里,对海五说,没什么,延年想借个梯子。我家的梯子在谭老爹家里,我叫他到谭老爹家里去。海五一声不吭地看电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龙英的话。突然他看到一个好笑的场面,“嘿嘿”地傻笑起来。龙英说,这电视又破又小,也好换个大的新的。海五说,不要不要。忽然回头问,是不是你想要?龙英说,我也不要。

夫妻两个人坐在一张凳子上,张着嘴看电视,随时随地地要笑出声来。今天这电视剧也真是争气,让夫妻两人笑得不亦乐乎。

大门又响起来。

这一次没有狗猛吠。龙英慌忙说,不是延年,肯定是云生。

海五猛地感慨了一句,那帮人里头有人物啊!

龙英起身去开了门,只见还是那帮衣着体面的城里人,陶云生站在前面。龙英把大门拉开了一些,说,啊呀,是小兔子。她叫的是陶云生的小名。陶云生不快地瞧了她一眼,说,叫海五出来!龙英说,陶主任,我家不卖树!海五说了,他要留下最后一棵大树开花让自己看。陶云生一把推开龙英,一个人走进了屋子。

海五一动不动地继续看电视。陶云生坐到他边上,亲热地搂住他的肩,递了一支香烟,凑着海五的耳朵低声下气地央求说,人家肯出一万块钱呢。你给我一个面子。不就是一棵普通的桃树吗?又不是金树银树。见海五不说话,陶云生又平等知心地说,那是市外经局的黄主任,他陪那个女人看乡下风景。那些人全都是那个女人的陪客。我听他们有意漏出来的话,那个女人好像是一个国外大投资商的什么人。她刚才还在说,哎哟哎哟,月光下的桃树,开了一树的花,像诗歌一样。我要让它开放在我的大花园里……

海五浑身一颤。

陶云生卖力地尖着嗓门儿学女人的腔调,学得咳嗽起来。他镇定了一下,把话说到最后。他说,镇长也打电话给我了。他说,不就是一棵树吗?又不是金树银树。海五,你给我一个面子,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小兔子日夜感谢你!好吧?

海五想了又想,才说,好!不过,眼下它正开着花,这时候迁移于心不忍。陶云生说,他妈的又不是女人怀孕……好吧好吧听你的。你到外面去和人家打个招呼。

他推着海五到大门口。黄主任向海五伸出手,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哎呀,这清潭村我从来没来过啊!这里道路宽敞、住宅整齐、家家有电视、文明程度很高的。不愧为社会主义新农村。海五谦逊地低下头去,说,还算好,还算好。

桃树的花一夜之间全落了。早晨,一群上学的孩子路过它,每人在树下面抓了一大把落花向天空撒去。海五急忙赶到树下,他思考,到底是杏树走了,桃树伤心成这样呢?还是桃树知道了有人想买它的消息,吓成了这样?最后他以他的方式判定,桃树是知道被卖的消息后,才吓成这样的。人总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其实动物和植物有时候比人聪明多了。当然这是他的想法,他也从来不敢对别人说出这个想法。一旦他说出来的话,谭老爹会用棍子揍他的脑袋。

海五不得不对桃树说,你放心,我是不卖你的。我们想出理由一天一天地拖延,拖到那些人不想要你为止。这种事多了,拖着拖着就泡汤了。

他怕它还在生气,继续说,你想想,我怎么舍得把你卖掉?你到我家来的第二年春天就开了花,后来就越长越高,越来越壮。花也开得一年比一年红火。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家的桃树就是长得不如你高大漂亮。其实我没有比别人家多施肥多用药。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理由,就是我比别人多欣赏你。每次你开花的时候,就是我的节日。全村人都来恭维我。我说句没良心的话,你给我的高兴,比我那个闺女还多。

桃花谢了以后,树叶一个劲地长。它看上去每天都丰满一些。这一天的上午,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一只喜鹊衔来了一根树枝,放在桃树分叉的地方。稍后她身子一滑溜,钻进金黄色的菜地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衔来了一根树枝,交叉放在第一根树枝上。这是一只黑色的喜鹊,年轻而天真,长长的喙,体型比成年喜鹊略小一些,羽毛在阳光下**漾出一圈一圈的深蓝色光芒。与所有的喜鹊一样,她十分活泼好动。不寻常的是,她没有伴儿。她的伴儿怎么了?没人知道。

海五想,这只没有伴儿的傻鸟要在桃树上筑巢了,海五还从未见过在桃树上筑巢的喜鹊,也许她太年轻了,不知道桃树分叉处对她是不够高的,具有危险的。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海五看见桃树杈上静静地安着一只漂亮整齐的窝。他心里的惊奇与喜悦一波一波地**漾开来。这一整天他都没有离开过桃树,他告诉过往的孩子,喜鹊筑窝是多么的辛苦,她是为了生养下一代才具有了无比的勇气。所以大家要爱惜她,不要拆了她的窝。副村长谭冬梅家的儿子小胖是清水村的孩子王,他带了一帮孩子前来打探,很有原则地盘问海五,喜鹊是益鸟吗?海五说,世上所有的鸟儿都是益鸟,没有坏鸟。这孩子眼珠子狡猾地一闪,颇有心计地说,你没有立场。这喜鹊有可能是害鸟。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喜鹊一动不动地伏在窝里,眼珠子十分镇定的样子,好像挺放心海五的保护能力。谭冬梅家的孩子走了以后,海五想来想去觉得这孩子是一个危险的因素,他曾经亲眼看到这孩子无端地用弹弓射死了落在树上的一只病雁子,他拎着死雁子兴奋地在村子里到处跑,喊道,快来看啊!大家快来看啊!我一弹弓就把它打死了!那毫无生气的雁子像一团烂棉花一样在他手上晃**。大人们夸奖这孩子真是了不得,长大了还不知如何的能干?这清潭村里要出一个人物了。

海五的午饭是在树下面吃的,现在他要龙英把晚饭也端到树下面吃。龙英劝了一句,你这么做,人家要笑话你的。她说了一句之后发现无效就决不再说第二句,她是个爽快的好女人。她顺从地把饭和菜端到了树底下,然后自己拿了女儿从外地寄过来的一大袋蜜枣和果脯到谭冬梅家里去。她把东西放在孩子手里,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她知道别人会笑她的,谭冬梅果真放声大笑,笑得弯下了腰,一张胖脸放大了一圈,说,你是我们妇女当中,最会宠男人的人。换了我的话,早就一脚把他踢出门去。哪有这样的男人?正经事不干,不想赚钱不想发财,脑子里光想这些没用无边的事。龙英赔着笑脸说,是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认死理儿。你还是让小胖别去沾他的鸟窝,这人着急了,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谭冬梅对小胖瓮声瓮气地喊道,听到没有,不要去惹他。神经不正常的人不要去惹,他打了你就是白打。

龙英看见小胖的脸色陡然有了一丝紧张。她放心了,知道吓住小胖了。至于谭冬梅嘴里的胡言乱语,她只当没有听见。

这边,谭海五独自在树底下吃晚饭。暮色渐深,路上起了雾,眼睛看出去有些朦胧了。他喜欢乡村简朴的暮色,让人受用,让人心安。

那边路上走过来一个人,喊道,海五,一个人坐在树底下,赏赏菜花,看看风景,喝喝小酒,真是其乐无穷啊!这是陶云生。海五抬起头说,你看花眼了,我没有喝酒。他悄悄地对自己说,不能喝酒的,没听说桃树喜欢酒味。再说,酒味还会把喜鹊熏跑的。海五唧唧哝哝地自言自语,一副不想搭理别人的样子。陶云生怎么看不出这一点?所以他并不纠缠,而是马上把来意说了出来,海五,闲话少说吧,人家说你的桃树落花了。海五不吭气。陶云生追了一句,海五,做人要讲信用,说好落了花就给人家的。

海五抬起头,装着傻,好像听不明白的样子。两个人远远地对着,好一阵子沉默。

后来,海五总算说话了,可怜的讨饶的样子,说,云生,不是我不讲信用。你去和那个女人说,喜鹊在树上筑了一只窝,要下蛋了。她也是女人,也是有慈悲心肠的。等喜鹊把蛋生下来,孵出小鸟……陶云生怒气冲冲地挥着手说,对啊!孵出小鸟,把小鸟养大……小鸟再下蛋,再孵小小鸟……我迟早打翻了你的喜鹊窝。海五委屈地喊道,小鸟长到一个月就要走的,不会留在老窝里下蛋。求你告诉那个女人去,看她怎么说。事到如今,陶云生只好冷静下来,吐掉嘴里的一口酸水,恨恨地说,告诉你谭海五,东西在你手上,算你狠。这件事以后再说吧,现在你马上到村委会开会去,今晚有重要的事。海五觉得陶云生神色不善,就怕自己一离开,他就会抢在小胖前面毁了喜鹊窝。他坚决地拒绝说,不去!陶云生问,不去?他回答,不去!就是不去!

夜里,海五真的睡在了树下。龙英不管他,她乐观地说,你和我睡在一起,我就在你边上打鼾。你不和我睡在一起,我就一个人打鼾。

夜里还是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一点一点剥夺海五身上的暖气。但是春夜里有着种种花草美妙的香味,补偿了海五受到的寒气。海五一夜没怎么睡着,想了一些事。他想起小时候,大人们讲喜鹊也是神仙啊,可怜的牛郎织女隔着银河,一年在天上相会一次,就是喜鹊们用身体搭成一座桥架在银河上,让他们在桥上相会。他记得与龙英结婚的时候,镜子上贴的就是一张喜鹊登枝的剪纸。海五想的全是关于喜鹊的好事。总之,他认为守候在喜鹊身边是对的。天微微亮的时候,海五醒了,喜鹊在窝里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在海五听来,那就是一个女儿在撒娇呢。他凑过去看看她,用手拨拨她的翅膀。喜鹊雍容华贵地站起来,把身体挪到一边,让他看看窝里她下的五只蛋。

海五说,哦哦,你什么时候下了这么多的蛋?

清潭村与中国所有的农村一样,是没有秘密的。一个人知道喜鹊生了五只蛋,不到一天的时间,所有的人都知道海五的桃树上,喜鹊生了五只蛋。今天上午,海五守着鸟窝的时候,延年引着城里的一个古董商看他老婆的樟木箱子。延年的老婆哭得十分动情,她说这箱子是她的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你们看看延年,什么东西都舍得卖掉。下午,延年从城里押了一车子的新家具回来,他老婆一看,马上不哭了,欢天喜地的,接待前来参观的人。参观者涌了一屋子,走掉一批又来一批。他们说,延年真有本事,一只旧箱子换一屋子的西式新家具。儿子结婚用的东西基本上全有了。延年脸上放光,说,那箱子被一个日本老板买走了。日本人很奇怪,看见这只箱子拍着手唱起歌来。一个女人骂,延年,你给日本人东西,你现在是个汉奸了!这句话说得又俏皮又解恨,大家哈哈大笑。不巧的是,这个女人一眼看见了龙英,心里意犹未尽,还想引大家发笑,于是说,龙英啊,听说你家的喜鹊生了五只金蛋,那要卖多少钱啊?大家果然发出一阵爆笑。龙英也笑着,以退为进地回答,早上才生的,你就知道了啊?这个女人说,当然了,他们说是五只金蛋,要不你家海五怎么会一天到晚地守着?龙英看着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知道这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是可笑的,悄悄地走了出来。

走过谭二奶奶的门口,八十岁高龄的谭二奶奶正坐在门槛上,眯起眼睛,津津有味地看西边的晚霞。龙英走过她身边,她一下子伸出拐杖拦住龙英的脚,颤巍巍地厉声说,龙英,不高兴的时候,念念阿弥陀佛,就像我这样。龙英感激地说,谢谢二奶奶。我不用念佛也是高兴的。你坐在这里当心受了晚凉。谭二奶奶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笑笑,笑笑让我看看。龙英在老人面前慢慢地展开笑容。谭二奶奶这下放心了,说,嗯,你是个心里明白的人。然后,谭二奶奶又节外生枝地批评别人说,心里明白的人不多了,他们全都被糊涂油蒙了心。

龙英一路微笑着到家。她先到桃树下看海五。海五说,你为什么这么高兴?龙英说,我是个明白人,我为什么不高兴?海五说,我问你为什么高兴?龙英说,我为什么不高兴?

夫妻两个正绕着口,那边路上出现了谭老爹的身影,他拄着一根短木棍子当拐杖,手里端着一只木碗,高高兴兴地走过来了,站在路上朝海五叫,海五,我孙子从城里回来了,他听说你有五只喜鹊蛋。龙英,你把碗拿过去,把蛋放在碗里,我拿回去煮给小家伙吃。龙英一听,吐吐舌头,赶快从另一条路走了。

海五说,吃什么不行?非要吃喜鹊蛋?谭老爹不愿意多费口舌的样子,说,不就是图个新奇吗?你不想多给也行,你自己留两个,给我三个。海五梗着头颈,没有好气地说,三个……一个也不给。没有商量的余地。

谭老爹愣住了,突然他把木碗用劲地砸到地上,恼怒地说,我知道你还记恨我,因为“文革”的时候我让你爹游过街。我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你爹打我七叔。……他脑子里不可遏止地飞快地现出一些血腥的场面,自己也觉得无趣,住嘴不说下去了。因为刚才的大喊大叫,他的嘴角上拖出了两道白沫子。他细心地用袖子擦去,然后弯腰捡起木碗,吹吹上面的灰尘,不慌不忙地说,我回去告诉我孙子,做人要争气,要么当官,要么发财,不然的话,连喜鹊蛋都吃不到。

海五还在问,为什么非要吃喜鹊蛋呢?他没有得到答案,但是他笑起来,因为喜鹊从窝里探出漂亮可爱的小脑袋。他算了算日子,再有半个多月,小喜鹊就会出壳了。小喜鹊出壳一个月后离开娘的窝出去独立生活。到时候他就没有负担了。海五想到这里,心里由喜转愁:他可是与人家说好的,等小鸟离开窝的时候,要把桃树卖给别人——不,有了前面的诺言,就是还给别人了。

江南的春季一向是温和的,谁也没想到四月下旬的一个傍晚来了一场狂风暴雨。这天太阳落了山以后,空气沉闷燠热,像一块烤热的铁板。树叶纹丝不动。突然,微风轻拂,许多人跑到屋外让风吹着自己。这情形过了没有几分钟,有人看见远处的树一齐狂摇起来,一刹那波及麦田和菜地。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狂风一下子到了面前,把人吹得一个个东倒西歪,立不住脚。大风刮了一阵,猛地停了,满世界飞扬的黄土,无法降落的样子。就在大家惊疑不定的时候,暴雨气势惊人地从天上喷吐下来,简直要把人间摧毁。风又开始呼啸了。

狂风暴雨的这一刻,海五穿上了雨衣,他企图走到桃树那里看看情形。他刚走出门,雨衣就被风从脖子里刮跑了,从天直泻而下的雨砸得他直不起腰。他抓着墙回到屋里,瘫坐在椅子上,不甘心地看着外面。过了片刻,他一跃而起,穿上雨衣再次冲出大门。这一次打击更大,他的雨衣从脖子上翻起来,包住了他的头。风死死地扯住雨衣,雨衣带着他狂奔。他费了很大的力气从头上拉掉雨衣,索性什么也不要,下定决心继续朝桃树方向前进。

龙英是亲眼看见海五两次冲出去的。第一次他很快回来了,第二次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龙英望着黑漆漆地狱一般的门外,皱着眉毛,疑心重重。当海五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海五浑身上下沾满泥巴,衣服湿透了,看上去瘦小了一圈。

他对龙英有气无力地说,不行,不行。我被风刮到水田里,好不容易才爬回来。龙英又气又笑地说,听天由命吧!这老天爷你拿它有什么办法?她惊奇地看到,海五的眼睛里冒出了水。她有些不相信,伸出一根手指头试试,热的,果真是泪水。

大风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半夜时分,风一下子就没了。海五马上就在**醒来,侧耳听听外面的动静,只有雨还在下,很轻很轻地下着。龙英在他边上说,手电筒放在草帽里。草帽放在供桌上。

海五走出家门,村里没有灯光,到处传来不安的人声。这一场暴风雨刮断了电路,毁坏了庄稼,一些大树被连根拔起倒在地上。海五正走着,一只手电筒的光从后面照过来,云生喝道,海五,慌慌张张地朝哪里去?你过来,跟着我到吴聋子家去,他家一间屋子倒了。海五也不理他,低了头继续朝前走。云生追过来,扳住海五的肩膀,手电筒照住海五的脸问,你是不是去看你的桃树和喜鹊窝?海五点点头,神色泰然自若。云生数落道,人家家里房倒屋塌,你倒一点也不关心。光想到你的树,你还是个人吗?海五不想说话,在聚光下眯起双眼。云生转了一个念头,说,好吧。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桃树的情况。那只鸟窝肯定被风吹到河里去了,那棵树肯定也被风吹倒了。就是不倒,也不像个样子了。这样最好,省得大家麻烦。

他俩走到桃树那里,站在大路上,云生抢过海五的手电筒,把两只电筒的光并到一起,远远地照过去,见那树干依旧笔直,只是树叶有些凌乱。云生把它从头到脚照一遍,不禁亲热地骂,厉害,厉害。你他妈的是一棵树吗?这么大的风雨你怎么一点事也没有?你是神吗?

当然它不是神。因为云生接下来就对海五说,你赶快把它给了人家吧。放在这里让人提心吊胆的。海五,你是个有运气的人,路上捡来的一棵小苗苗,现在值一万块钱。简直是白白送上门来的。

云生走了。海五打着手电筒走近大桃树,他怀着异样的心情再一次把它从头看到脚。树安然无恙,鸟窝也是安然无恙的。它们靠着什么样的力量经受了这场劫难?实在是个谜。此时的树叶浸透了雨水,比平时看上去更为碧绿青翠,透出一股不管不怕的神气。在它的树杈上,结实的窝里,大喜鹊和小喜鹊紧紧地团睡在一起,它们天真单纯,却与大树一样坚强。

这件事不仅令人感动,还带来了另一种结局。天亮以后,海五再看到云生时,毫不犹豫地坚定地说,云生,树不卖了。你想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我都认了。所以,我们可以认定大树和鸟窝的力量传给了海五,让他干净利落地拒绝了云生。

又过了一天,上级部门派了一行人专程来到清潭村视察灾情。村子受了灾,看上去七零八落的。太阳高挂,因为没有与阳光相配的东西,这村子显得平庸而刻板。一行人拖泥带水地走着,忽然有人朝前方一指,于是纷纷凝目远望。他们看到那棵生机勃勃的大桃树,配着一只漂亮的大鸟巢,伫立在田野里,精神抖擞,艳光四射,在阳光下散发出大自然赋予它的无穷魅力。

200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