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一刀两断◎

一直到江恪离开, 卫琼枝都没有再往前一步。

那人站在那里不动,她也便站在那里不动,亦不作声。

裴衍舟早就听到身后的动静, 他耳力甚佳, 打头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后面才是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他一听就听出来是卫琼枝。

有一瞬,他怕卫琼枝已经嫁人了, 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夫君,若真是如此他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继而他便想起庆王从来都没有说过她已嫁了人, 那想必只是他想岔了。

就如同他误解了卫琼枝和庆王一般。

花厅的窗户以琉璃所设,璀璨迷离, 裴衍舟的眼前晃了晃,宛如在梦中一般。

卫琼枝真的还活着。

不是他做梦。

前日在宫中听庆王亲口说出卫琼枝还活着, 他真的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他也曾有无数个梦里有她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愧疚, 或许是从前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等醒来后,帐内只剩他形单影只, 可梦里却能看见她在里头轻笑着,额头上有几络发丝被细汗濡湿, 尖巧的脚轻轻勾住了他。

他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梦里,所以他可以什么都不问不说,哪怕庆王和裴硕吵翻天也与他无关。

他只想见她一面。

可如今人到了面前, 他又不敢转过身去。

他不怕她对他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他只怕又是一个梦。

直到她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传来:“裴衍舟。”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叫他的名字, 从前她一直叫的是“世子”, 哪怕在梦里也是如此。

裴衍舟的心慢慢放下, 这不是梦。

“你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吗?”她问道。

裴衍舟终于转过身去,她的脸和两年前比起来几乎没什么变化,目光也还是那般澄澈,让人不忍细看,只是如今又多了一份清明,不似以前稚嫩懵懂。

“你来了。”

卫琼枝垂下眼眸去,没有回答裴衍舟,片刻后她才道:“信口胡诌是你强迫我是我不对,至于其他的,你还想说些什么?”

他想说些什么?

裴衍舟其实没怎么想过,他想的都是她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自从她离开之后,他的心无时不被愧疚充斥着,再也想不了其他的事,她就像一个鬼魅,会猝不及防地绕到他身边来,如影随形。

“如果没有想说的,那我来说。”卫琼枝这才继续上前一步,又停下来,“你看见了,我还活着,但是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也没什么再见面的必要了。”

裴衍舟疯了一样的找她,只不过是为了确认她是否还活在世上,如今人已经找到了,也该就此结束了。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裴衍舟的嗓子忽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直接把她带走,可这里是庆王府,他们根本不会允许他把她带出门,甚至无法碰她的手指一下。

裴衍舟想了想,道:“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闹到现在已经够了,我不会再计较。”

她何时变成了这般伶牙俐齿。

不再计较,所以从此了断。

但是裴衍舟却不想,他找了她那么久,不是只为了要她一句了断的。

“若你愿意,我会再来王府提亲,我们……”

“我不愿意,”卫琼枝再次打断他,语气愈发冰冷起来,“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你在一起的,至少我现在不愿意了。”

裴衍舟的手紧紧攥起,压低声音问她:“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方才就说了,不再见面。”

裴衍舟闻言沉默半晌,道:“不可能。”

卫琼枝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身便往外面走了。

她就知道就算见面也是这样的结果,裴衍舟只顾着自己,根本不会在意她心里想些什么,既然他不肯答应她,那也就没什么好再谈的了。

“当初是我的错,不该让他们把你送走,更不该放任你一个人去那里。”

卫琼枝背着身子对着他,闻言也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走出花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既然见了面,将来要面对什么,也总要大胆地去面对。

她不会再怯懦和退缩。

再让她选一次,她不会再去撒那个谎,所有的逃避都是不切实际的,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想开了,心里也就不害怕了。

江恪见卫琼枝这么快就出来,倒是有些意外,忙走过去小声问道:“怎么这就说完了?”

卫琼枝点了点头:“我和他没什么话好说的。”

“那走吧,”江恪没有再多问什么,只道,“王爷和王妃在清风苑等你,我陪你过去然后便回去了。”

江恪虽然为人跳脱可也很讲分寸,不会让人感觉到有什么负担,总是恰到好处,也难怪见过许多人的庆王夫妇会喜欢他。

清风苑门口,他果然与卫琼枝告别:“我先走了。”然后冲着卫琼枝招了招手,便真的离去了。

卫琼枝这才进到里面去。

今日她已经见过裴衍舟,昨夜还和宋庭元吵了一架,当时庆王没有在场,所以也该把她叫过来再好好说一说了。

庆王妃还是有些憔悴,庆王见到卫琼枝便问:“已经见过他了?”

“是。”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庆王又问。

卫琼枝不假思索便立刻道:“女儿一直是这个意思,和他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又谈何容易?”庆王长叹一声,“虎儿的事你告诉他没有?”

“没有。”

庆王不提还好,一提起卫琼枝心里便是一酸,她是怀着身子走的,可是见了面裴衍舟连问都没问过一句孩子的事,仿佛只要她活着便是万事大吉了,他便不用那么愧疚了。

他想的或许只有他自己。

所以他不问,她就不说,反而省去了一笔心事。

庆王道:“昨日元儿冲你发火,我已经骂过他了,但既然裴衍舟没有强你,那就是另外的说法。”

卫琼枝的心渐渐开始沉了下去。

“你们之间毕竟已经有了孩子,岂是说断开就能断开的,裴衍舟家世不错,又年少有为,长得一表人才,即便受了你的冤枉那日在陛下面前也并无口出恶言,我看就这么算了,你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庆王道,“绫儿,该赌的气也赌完了,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以后有父亲在,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了你去。”

卫琼枝垂下眼帘,淡淡道:“我不嫁。”

这时一直没动静的庆王妃终于开口插了一句:“王爷,绫儿不愿意就先不要逼她了,裴衍舟以前对她又不好,她不愿意也是正常的。”

庆王皱着眉走到她身边,看了庆王妃一眼,然后道:“你懂什么?那是以前!他若是真的把妾当个宝贝,我倒还要觉得他这个人不正经,可绫儿又不是嫁给他做妾去,等做了他的正妻,他自然爱重。”

“可是他先前这么急着找绫儿,不就是把她看重了吗,”庆王妃急得直起身子,“那会儿他可不认为绫儿不是妾!”

庆王瞪了瞪庆王妃,示意她不许再说下去,又道:“那就更要把绫儿嫁给他了,反正他也喜欢,正好。”

看见庆王改口如此之快,卫琼枝脸上神色却并未出现一丝松动,她早就不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大吵大闹了,若他们要把她绑到侯府,她也没办法。

卫琼枝只是对庆王道:“如果父亲执意如此,那就试试看。”

“你……”庆王没想到她这么执拗,一时气急,“你怎么就那么不听话,难道我还能害了你不成?”

庆王妃则霎时白了脸,连忙拉住庆王衣袖:“算了王爷,这事日后再说,你不要再逼她了,我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不想再失去她一次!”

卫琼枝想了想,忍不住倒又问庆王:“父亲先前还说要我和江恪在一起,怎么才几日便能反悔了?”

“那只是口头说说,不作数。”庆王压下怒气,想到女儿多年的不易,也只能耐心同她解释,“江恪是什么人,裴衍舟是什么人?他家说得好听富甲一方,说得难听只是一介商贾,他如何配得上你?从前那是没办法,如今却是万万不能成的,况且裴衍舟又没强你,有他在先谁还会选江恪,难不成你真要去做这个商人妇?”

这回庆王妃看看他们两个,也没有说话,明显是有些赞同庆王的话。

而卫琼枝知道已经说服不了庆王,今日的局面她虽没有完全想到,却也有一点点预感,此时也不再多说什么。

庆王见她不说话,便继续道:“你不想想你,也要想想你的孩子,他本来能做侯府名正言顺的长孙,若你嫁给江恪,他跟着你岂不是成了商人的继子?若你把他还给侯府自己走了,你就真的能忍心?”

卫琼枝眼中淡得找不出一丝一毫情绪,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只是起来盈盈朝着庆王夫妇一礼,竟是告退了。

庆王和庆王妃没有拦她。

卫琼枝走后,庆王妃忧愁道:“王爷,看绫儿的样子,她是绝不肯嫁给裴衍舟的。”

庆王道:“我说了这么多,只怕她一句都不想理会,她只看着从前裴衍舟那样,便不想再提以后。”

“这可怎么办,我们总不能逼着她去嫁……”

“我也只是先和她说一说,让她心里有个准备,侯府那边……宜阳只怕不是个善茬,不过也无妨,她一把老骨头还能顶什么用。”提起宜阳郡主,庆王也很不高兴,毕竟宜阳曾经是真的要杀卫琼枝。

庆王妃摆摆手:“我看还是不妥,她今日见裴衍舟才那么一会儿,才能说几句话,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你就要她嫁给他,不成。”

“你急什么?”庆王今日的眉心就没松开过,没想到自己竟会为了儿女嫁娶之事愁成这样,“裴衍舟眼下一回去,侯府那边只怕瞒不住的,他们若聪明便不会把这件事大肆宣扬,日后当正常婚嫁也就是了,没得大家都损了面子。”

庆王顿了顿,又道:“但绫儿没把孩子的事说出来,我们也先瞒着,不要声张,万一……万一她真的不肯,也好再想办法,否则却更是麻烦。”

庆王妃见庆王还是为女儿着想的,心下也稍稍放松了一些,明白方才对女儿的严厉只是提点,让她自己能尽早想明白过来,毕竟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只是女儿似乎不肯听,眼下倒还有转圜余地,少不得庆王妃自己在女儿和夫君之间两边劝和了再说,倒是江恪,庆王妃虽还是很喜爱他,往后不能再让他来往得那么顺遂了,还是少见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