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开水青菜
老范进入安美会场希望渺茫了。为了心中神圣的使命,为了搞活经济,我只好孤独地继续奋斗。然而文化的低潮似乎要长时期地留驻这个时代,人们除了在会场互相吹捧打气外,上至博士下至开杂货铺的楞傻小伙,大家只一心推介产品发展下线,想跟我探讨道德哲学的少之又少。偶尔有,也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演讲方法的指点。文化事业在安美会场快成为孤儿了。我一向不好意思把朋友拉进会场,我是受过别人崇敬的人,万一朋友挣不到钱,我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会怎样呢?而安美女郎们两眼只冒经济光芒,又让我慨叹知音难求。所以除了投入1000来元外,到春节时我一无所获。而永强凭着海口大吹拉人不眨眼,业绩节节上升。他说:“到春节每月就能领到10000元了,哈哈!”那笑声那神情分明是对老首长的藐视。
我神色苍凉,心情郁郁。决定找老范聊聊。打了几次电话才找到,听的出声音很沉闷,该不会心情也不好吧?果然在办公室里,他正对着墨汁未干的书法发呆。上面写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东西南北风。我急了,说:“小楼快倒了,往哪里躲?!”就把他拉出小楼,我们在街边的一个大排挡里坐了下来,他只要了一份青菜和一杯开水。我知道他不吃荤,我说:“再来份炒蛋吧?”他说蛋现在不吃了。我“噢”了一声,自个儿猛灌着啤酒。两人就在这灯红酒绿,人来人往却互不打招呼的特区屋檐下,回顾起那往日的时光,逝去的年华。
借着酒劲,想着昔日校园的意气风发,我念了几句颂词;想着纸醉金迷人心不古的后工业时代,我念了几句咒语;想着远去的舞蹈女郎,飞逝的一年半毕业光阴,干瘪的腰包,我发了几声叹息。老范一声不吭,只是默默看着我自个伤感,眼神里却飘拂着比我话语还暗淡的灰色。
牢骚的河道曲曲折折,拐到我那1000零80元工资的金牌单位时,我猛然想起这半年正是国有企业大改制的风云时期,下岗成了时髦名词。老范公司是否也撞到了,老范有没有危险?他幽幽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说:“企业精简,一个月前我就榜上有名了。”我吃了一惊!他又淡淡一笑,说:“过完年我就要与企业100多名职工走向社会了。该发生的事谁也挡不住,缘来即聚缘散即离吧。”我一阵默然,老范那种桌面堆满佛经口里挂满佛语的习性企业能容纳吗?他的下岗有意外吗?只怕是今天不下明天也得下。“呜——”远处客轮凄厉的汽笛声把我从沉思中拽了回来,我问:“未来怎么打算,干脆再考一次?”
“考研?搏过两回了,考的人又越来越多,命中没有还是莫强求,随缘吧。”
“上人才市场,先找个工作再说?”
“我这政治专业哪个企业需要?我一位同学下岗三个月还没找到工作,听说文秘都要女的不需要男的。再说人生难得,整天为一碗饭几块钱在人群中挣扎,也太不值得了。”
“不考研不工作,难道面包油条会从天上掉下来?”
“冥冥中上苍自有安排吧。”
说着,两个男女从桌边飘逸而过,甜腻的话语呛的我眼睛苦涩。想到两个志存高远的杰出人士,竟然都是孤身一人。我悲从心起,说:“爱情!为什么不光顾我们这样的古典男人,老范你说说为什么?”
“爱情?空送你那么多佛家书籍,你还是为情所困?”
看着老范眼里跳动的清澈之光,我有点惊奇了,老范是佛学研究太深了,还是真的为了学问可以彻底忘却爱情?我说:
“你是不是,境界太高了,太超脱了?”
“不是太超脱,而是不够超脱。”
口里的鸡爪差点差点把我噎住,我说:
“难道你真的,想学南怀瑾,上娥眉山,修道?”
“南怀瑾对佛学深有研究,但很多境界他还没体验到。”
“这话怎么说?”
老范拣起掉在桌上的一根葱丝,合嘴嚼着。我猜他是答不上,或是不想与我这醉客多说。我自顾自打开了第四瓶啤酒,朦胧中对面店铺春联摊眩了一下眼睛。我想到回家给侄儿侄女们发压岁钱又要捉襟见肘时,自然地想起口袋比我还干瘪的老范,春节该如何回家?我问:“家里现在怎么样?”
老范刚才清澈的眼神暗了一下又亮了起来,他说:他爸体质更差了,家里都靠他妈操持。大妹去年中专毕业,谈了男朋友,明年想把婚事办了。弟弟书读的不错,明年上大学应该没问题,想让他考军校,省钱。总体家里还是过得去,明年自己有什么大的变动,还是不会影响到家里的。
“大的变动?难道你真的要,劳务输出——出国了?”我一阵大笑,老范只顾打扫着碟边最后两根青菜。
那个晚上,是年底我们聚的最长的一次,谈的也最多。世纪双雄的前景都十分暗淡,可后来他眼里却有着坦然和从容,似乎已成竹在胸。反而我,心事重重了。过后没几天,我们就在红灯笼和大红春联的映照下,奔赴各自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