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昀在半暗的光影中与荀馥雅对视,有几分错愕,将手放在被她撞过的地方。
他感觉她的声音甜糯糯的,那个颤抖的“啊呀”带着上扬的调子,像是破碎的呢喃。
刚刚那一撞,不知道是什么撞进了他的胸膛,让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荀馥雅看不清谢昀的脸色,却知刚刚撞到了他。谢昀这人本就霸道不讲理,心情不悦时就爱动手,她赶紧道歉:“对不起,撞疼你了吗?”
谢昀弯了弯唇:“嗯。”
荀馥雅不知如何是好。对她而言,这简直是天降横祸,谁知道谢昀会在此处出现呢?
灯光忽明忽暗,她始终看不清楚谢昀的表情,可又清晰地感受到他似乎心情不太好,随时会暴怒。
盛夏已悄然而过,秋意渐浓,荀馥雅站立在风中,有几分无措,感到有几分寒意。
“我不是故意的。”她感觉自己的脑子还在发晕,忍不住小声说道,“你也吓到我了。”
谢昀差点笑出了声。???
他在背光处,能看见她的模样。她今日穿着七彩长裙,空气刘海让她在光影下多了几分柔美,那双冷傲灵动的眸子在月光的映照下似乎柔和了几分,不如白日里看上去那样的冷清。
明明害怕他,却极力镇定。
这样的她,对他竟有种致命的吸引。
“怎么,撞了人不认账啊,你们文人雅士的圣贤之书就是这么教的?”
荀馥雅抬眼看他,认真地说道:“圣贤说,要道歉,还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谢昀嗤之以鼻:“老子目不识丁,乃一介武夫,不懂你们文人这一套。”
荀馥雅知他不讲理,不敢大意回怼。
夜色昏暗,远处还有些许明灯,透过竹林,林荫小道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微光。
她突然低垂着眼眉,想起眼前这个少年在一年后会毫不留情地斩杀犬戎十万大军,砍下犬戎王桑吉的头颅挂在城墙上,在京城呼风喝雨,动不动便杀人,随意拿捏别人的生死。
他是人间的阎王,很危险,不能靠近,更不能得罪。
她弯腰,认真给他鞠了个躬:“对不起。”
“……”
暗黑的眼眸流转着复杂的光,谢昀静静地审视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怕自己,就仿佛他会顷刻之间杀了她似的。
暗淡的光下,荀馥雅听不到任何回应,心里慌得很。
至今,她都想不明白,当年谢昀为何闷不吭声发疯似的追杀学堂子弟,像出鞘的利刃,锋利无情,势不可挡,让人畏惧。
斟酌了半刻,她期期艾艾地表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要不……我让你打回来吧。”
她犹疑地伸出一只纤长玉白的小手。纤细美丽的手指,指尖带着浅浅的樱粉,晶莹可爱得很。
谢昀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小手许久,啧了声:“成啊,不许喊痛。”
荀馥雅不吱声,谢昀眼眸暗了暗,扬起手要打下去的那一刻,神情烦躁地收回手。
他直勾勾地盯着荀馥雅,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攥,仿佛要抓住什么。
那一刻,他想到了荀馥雅写在婚书上的字,那么地秀丽工整,是他那狗屎一样的字所无法比拟的,就如同人一样。
于是他开口道:“你字挺好看的,给我默写一首《相思》吧。”
然而,他并不知晓荀馥雅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有多么地恐惧。
她惊恐地瞪大眸子,仿佛看到了上一世的谢昀近在眼前。就在那一刻,她以为对方也像她一样重生了,吓得呼吸差点停止了,脚忍不住往后退。
“啊!”
不小心踩到坑里去了,脚扭了一下,痛得她忍不住发出了痛叫声。
谢昀见她突然摔倒,连带着语气也缓和些许:“怎么这么不小心,让我看看。”
“你们女人真是娇弱。”
他蹲下身,一把将人横抱起来。
荀馥雅抗拒地挣扎:“不要,男女授受不亲。”
“不要再说这些不中听的,老子心情不好。”
“……”
荀馥雅岿然不动。
谢昀将她放在有光的原石上,蹲下身来察看她的脚。
他低眸,轻轻地说道:“今日是我娘的忌日,她最爱听这首诗了。明明目不识丁,却因为我爹给她写的这首诗,跟了他这么一个人渣,还没进入谢家的大门就死了,真是可怜又可悲的女人。”
他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但表情却很沉痛悲伤。
试问这世上有哪位孩子不爱着自己的娘?
上一世,她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娘,做了许多非她所愿之事。误了旁人,也误了自己,却不曾后悔,不曾怨恨,因为那是自己最爱的娘。
在同理心的作用下,荀馥雅认真地写了一份《想思》给谢昀。
谢昀如获珍宝地捧在手心上,带着她到谢二夫人的墓前拜祭。
“娘,这是你最爱看的诗,你不认识字,我念给你听吧。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吉,此物最相思。”
他故意念错字,引来荀馥雅的注意。
果然,荀馥雅凑过去,指着“撷”字,忍不住纠正道:“是劝君多采撷。”
谢昀脸上浮现几分困窘之色,但并未发怒,只是,乖巧地应了一声:“哦。”
离得太近,他甚至闻到了荀馥雅衣裳上散发出的熏香味道,比他曾经闻过的任何一种香味儿都好闻,像雪中的梅花,清清冷冷,却又透着点沁人心脾的甜。
原来她是这样的。
见荀馥雅移开,他回过神来,认认真真地念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荀馥雅听到耳里,心情复杂。
上一世,谢昀听到她让他送这首诗给怀淑公主时,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清凉的夜风轻轻吹扫,她的刘海轻轻摆动,稍微的,动摇了心神。
时至今日,她方察觉自己上一世对谢昀真的毫不了解。
上一世,他们在一起不是互相撕咬、抵死缠绵,便是互相折腾对方,能好好说上话的次数少之又少,如今夜静人深,孤男寡女的,她竟不知如何与这纠缠了自己数年的男子相处,竟不知如何与之交谈。
她本就不情不愿地被硬拉过来,如今见谢昀面无表情地焚烧冥纸,心里有些发憷。
她依稀记得上一世将军府里的侍从说过,谢昀在他娘的忌日,杀了许多人来祭典亡魂。
如今夜静人深,她又被单独扣押,是否会被他……
在坟墓前悲伤春秋一番后,谢昀蹲下来点燃那张宣纸,将诗句送往阴间。
风起的那一刻,他抬眼瞧见了火光晃晃前的荀馥雅,已成灰的宣纸有些许黏在了她的青丝上,而她毫不察觉。
荀馥雅心头一惊,不知这人为何突然盯着自己看。他本就长得冷峻,如今在阴凉的坟墓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面无表情的,怪渗人。
她下意识地脚跟往后退,可谢昀忽地站起身来,吓得她不敢动。
谢昀一时之间没察觉到她眼眸里的恐慌,欲伸手去替她摘下那灰烬时,方察觉她竟害怕得浑身颤抖。
他冷蹙着眉,我就这么可怕么?
“不许动!”
“……”
荀馥雅不敢动,双手紧攥着拳,暗暗抬脚,欲想一脚踹倒他离去。
有惊无险的是,谢昀只是靠近来碰了一下她的发丝,便转身离去。
“我送你回去,往后不许这么晚回屋。”
谢昀背对着她往前走,手里紧攥着刚摘下的那一片纸灰。
纸灰瞬间化为灰烬,在指尖流泻而尽。
果然,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荀馥雅暗自松了口气,不敢靠近他,在离他两三步的距离上跟着他前行。
回到自己的院子,瞧见丫鬟在等候的那一刻,她终于安心下来,
瞧见谢昀潇洒离去,她本想向他道谢,可忽然想到一事,便改口问:“谢……二叔,如今我已签了婚书,已成了谢家人,请问你何时帮我将玄素寻来?”
谢昀回身:“玄素是何人?”
闻得此言,荀馥雅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脚,可又不敢,只得心底暗生凉气。
好你个谢昀,压根没想过帮我找玄素!
她抬高下巴,怒瞪谢昀:“玄素是我的丫鬟,你答应过帮我将她寻来的。”
冷傲灵动的眸子因怒气而蒙上了淡淡的薄雾,在明黄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动人。
李琦虽混账,但有句话说得对,荀馥雅怒目相对时,双眼会勾人魂魄。
谢昀眸深若井,心思一动,在夜风中盯了她许久许久。
察觉自己失态,他转过身去,不敢再多瞧她一眼。
“一个丫鬟而已,用得着你心心念念吗?府里的丫鬟各有千秋,随便你挑。”
见他说得如此凉薄,荀馥雅执着地表示:“她不一样。”
谢昀微微怔然:“哪不一样?”
荀馥雅紧攥着拳:“玄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
“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
荀馥雅不曾想,谢昀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一下。
上一世,她总觉得谢昀的目光太深太沉,里面有太多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每每看他时,都感觉她欠了他几辈子的债没还似的,叫人不悦。
如今的谢昀,目光倒是坦然许多,没那么多深沉情愫,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几乎是直接明白地让她知道:他会护着她。
荀馥雅错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转念之间,认定他这是在敷衍自己,冷哼一声,转身闭门谢客。
谢昀转过身来,盯着那扇门,迟迟移不开目光。
她是大哥的妻子,是嫂子。
不要让他再看见她。
别再看见了。
不然……
这一晚,荀馥雅睡得并不踏实。
在坟墓前盯着她看的谢昀让她心里发毛,导致她噩梦连连,睡出一身冷汗。
等她从昏昏沉沉的噩梦中醒来时,已日头高照,她看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床帐,不知今夕何夕。
“浮生一梦已千年啦。”
想起每日要去给老夫人和谢夫人请安,她起身梳妆,却发现双腿发胀、肩膀吃痛,脖子也似乎落了枕,每一个零件都在向她喊疼……
刘嬷嬷瞧见她身子不利索,关怀地问了声:“少夫人可是落了枕,脖子疼?”
荀馥雅轻轻动了动脖颈,瞬间疼得不敢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