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那头,荀馥雅的眼忽然入了脏东西很是不适。

赵昀紧张地追上荀馥雅的脚步,瞧见人突然站着揉眼,心咯噔了一下,以为人在伤心哭泣。

他赶紧柔声哄道:“皇,皇后,你别恼朕啊,朕的心里只有你。”

嗯?

眼睛的不适得到缓解,荀馥雅抬眸看他。

见人战战兢兢的,不由得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皇上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好反常啊!”

赵昀走近荀馥雅,伸手抬起荀馥雅的头:“仗着朕对你好,得寸进尺了,是不是?”

靠在那株栀子花树后面,荀馥雅申请笃定地点头:“嗯!”

赵昀眼眸暗沉,在众人以为他要发怒时,突然一手撑到树干上,凑近荀馥雅的耳侧,暧昧低笑:“不知……皇后想要得几寸,进几尺呢?”

这人……居然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真是羞死了!

荀馥雅赶紧捂着他的嘴,心虚地左右张望,生怕被听了去。

岂知,这人男人竟然亲着她的手,吓得她脸上一热,赶紧撤回。

她瞪了赵昀一眼,嗔怒道:“皇上,适可而止吧!你这样哪有一点君王样子!”

赵昀听了荀馥雅的话后,沉思了良久才道:“在你面前,朕只是你的男人!”

赵昀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眼眉:“皇后,朕不想跟你分开。”

荀馥雅乖顺地让他抚摸着,想到这个男人即将奔赴战场,心里也是一阵难受。

她走上两步,轻轻地拥着他,很是依依不舍。

“臣妾也是。”

察觉荀馥雅颤抖着身子将自己抱住,赵昀看着那双曾经对自己满含恐惧的眼眸,轻轻问道:“卿卿,做朕的女人,你怕么?”

荀馥雅凝着那双紧张的眼眸,慢慢地摇头道:“不怕……”

赵昀摸了摸她的脸,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

每一次吻荀馥雅,赵昀都觉得心里疼痛得厉害。

无人知晓,他这个无所畏惧的天下,在害怕着前世的悲剧再度发生,害怕再次失去她!

夜里,赵昀心神不稳,做了个梦,一个关于奔赴战场的梦!

梦里,天际残阳如血,将阴霾下的战场染红,仿佛血染大地。

折断的刀剑矛戟斜插在焦黑的土层间,锁子甲下的残缺尸体早已僵冷,骨肉脱离的手掌依然紧攥着手中的剑刃。

鲜红的血液从额角不断流下,染红了半边脸,但半跪在尸山中的赵昀并在意。

他嗳出一口气,缓缓睁眼,望着层云深处那越发黝黑的天幕,有了片刻的失神。

脚下饱浸人血的泥土腥臭味扑鼻而来,他双手动了动,抓住剑柄,一点点积蓄力量。

片刻后,他支起身子站了起来,高举手中黑云剑,朝着遍地尸体的战场,发出一声怒吼。

“天启铁骑,集合——”

这吼声暗哑又稚嫩年轻,听起来像只尚未成熟却不减爪牙之利的雄狮发出的。

赵昀的脸庞轮廓犹带几分少年的稚气,却被眉眼间锋锐的战意彻底压制。

胡人铁骑突袭嘉峪关,他奉命来戴罪立功,此一战只能胜不能败,败则死。

胡人凶猛善战,是战场上的雄师,而天启文弱,将士们因军饷被扣,逃兵无数,军心不齐。这一仗,打起来很吃力。

他只好利用地形,采用游击战,带领二十名黑云铁骑探路突袭,却在越岭山脚与上千名的胡人铁骑狭路相逢。

他在前锋,以强旱的战斗力一路斩杀过去,一剑斩杀了对方首领,震慑敌军。

他挑出几名好手,冒险绕到敌军后方,做出援军掩杀的假象,动摇对方军心。

整整缠斗了一天一夜,他们几乎付出玉石俱焚的代价,才让对方的副首领撤兵而走。

而他们几近阵亡殆尽,连同他自己,最后仅存活五个人。

那四名战士从血泊中爬起,摇摇晃晃地向他靠拢。身上脸上满是污血,手里拖着残破的兵刃,青白僵硬的脸满是死气。

那是死人的脸。

他们嘴里发出的呜咽声时断时续,如残魂夜哭,分外瘆人。

他们不断地向他靠近,眼神空洞地逼问。

“皇上,边塞终年寒苦,你身在繁华京师,可还记得我们的埋骨之地吗?”

“皇上,不要忘记我们的牺牲啊,天启不能输啊!”

“皇上,为何还有战争,你是不是想要过来陪我们,陪我们下地狱——”

……

无数悲鸣的声音在他脑中回**,如风声过隙,却又震耳欲聋。

他紧紧捂住两耳,无法面对这些质问,步步向后退,却不知,身后是万丈深渊,一个不慎,无止境地往下坠,一直坠下去——

直到,黑暗伸出鬼爪将他拉进去,吞噬殆尽,方猛地坐起身。

那一瞬间,他喘着粗气,脸色发白,额上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那不像梦,太逼真了……直到此刻,他的鼻腔里还能嗅到血腥味,手上还残留着尸体的触感。

窗户大开的寝殿外,秋天的夜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不时夹杂着其他响动,似乎有什么在暗中颤动着。

想到筹谋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最终还是没能阻止这场战争,难以言喻的烦躁感便在肺腑间翻涌,令人胸闷欲呕、头脑发涨,逐渐绞成一股无法排解的戾气。

经年累积的压抑、不甘、憋屈乃至恨意,仿佛顷刻间都被这股戾气激发,如燃油遇明火,一发不可收拾!

想杀人,想淋漓尽致地杀一场!

赵昀掀开锦被,走下床,连外衫也不披上,快步横穿寝殿,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殿门。

门板在砰然巨响中四分五裂,木屑飞溅,瞬间惊醒了荀馥雅和守夜的侍女太监们。

守夜的内监与侍女们见天子披发跣足,杀气腾腾,面目狰狞如恶鬼似的站在洞开的殿门口,皆吓得面如土色。

平日里,他们见惯了天子的端庄威严、慵懒闲适,或风流浪**,却从未见过这般可怕的天子,简直像从地狱归来的活阎王,不禁纷纷腿软跪地,叩头请罪。

被扑面的夜风一吹,身上的戾气仿佛消散了些,连带焚身烈焰也火势渐弱。赵昀遥望着黑暗天际的一两点寒星,神情有些恍惚。

荀馥雅披着外衣走出来,瞧见这场面,瞧见赵昀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赶紧命人拿来披风和毡靴,给赵昀穿上。

屏退众人后,她上前握着赵昀有些发冷的手,关切地询问:“皇上,出什么事了?”

赵昀沉默良久,转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温柔地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朕突发噩梦,神思混乱时踹坏了门。”

荀馥雅愕然一怔,能让赵昀如此反常,那梦必定不简单。

“夜里风凉,不要在这里吹风了,朕扶你到偏殿休息吧。这门明日朕再命人找木匠订做一扇新的。”赵昀关怀体贴地扶着她,将人带到偏殿。

两人坐在床榻上,荀馥雅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询问:“是什么样的噩梦?可以告诉臣妾吗?”

赵昀神色顿了一下,想起方才那个噩梦,心中有了一丝惶恐。

那是先皇在位时命他远赴嘉峪关击退胡人骑兵之事,那一次的凶险简直是九死一生,他从未跟荀馥雅提起过。

如今大战在即,却突然梦见那事,他不知这究竟是梦魇,还是一种预兆?

他的手微颤了一下,迟疑了片刻,选择向她坦白。

他问:“皇后还记得当初先皇命朕领兵收服嘉峪关,赶走胡人骑兵这事吗?”

荀馥雅愣住,须臾后才反应过来:“当然记得。”

那一战后,赵昀成为了天启不可撼动的战神,相信天启的人没有一个是不知道的。

赵昀站起身来,走到窗台边,迎着冰凉的夜风,用极为低沉的声音说:“那场战争,朕带过去的弟兄全死了,一千三百六十五个,无一生还。”

玄色披风裹着他傲岸的身躯,在长久的屹立不动后,方再次开口:“朕梦见他们了,朕梦见他们的阴魂来质问。”

荀馥雅心头一惊,劝解道:“那只是梦!那些都是皇上的弟兄,断不会怪罪皇上的,皇上还是放宽心吧。”

赵昀面无表情地站立着,连指尖都不曾动一下,说话时就仿佛在说梦呓般:“朕,宽心不了。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叫朕如何宽心得了。”

荀馥雅觉得皇帝今夜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劲,极为不放心,走过来从背后抱着他,脸贴着他的后背:“皇上,这都不是你的错。你是人,能力是有限的。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我们想要怎样就能怎样的,可只要我们努力过,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赵昀手上一用力,五指陷入手掌中:“朕怕,怕回不来;朕怕,怕朕不在了,你会遭遇不测,朕——”

荀馥雅伸手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她走到赵昀的面前,微微笑道:“皇上,臣妾相信你在战场上是战无不胜的,所以,你也要相信臣妾的聪慧会化解一切危机。”

“好。”

赵昀转过身来,垂目看荀馥雅,此刻的荀馥雅眼眸明亮如镜,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

他心软了一下,同时眼底掠过欣赏之色:“皇后,娶了你,是朕此生最不悔的。”

荀馥雅朝他含笑点头:“所以,你要惜福,不要随意丢了性命。”

借着朗月清辉,荀馥雅的瞳色显得像琥珀色,与靥涡相得益彰,给人一种软乎乎的感觉,让人想要忍不住捏一捏这带靥涡的脸蛋。

赵昀痴痴地盯着她看,鬼使神差地想着,随即回过神,暗啐自己一口。

换了间寝殿,被宫女伺候着用热水泡完脚,他们重又躺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终于心无杂念地入睡。

翌日,荀馥雅醒来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被角掖得整整齐齐。

昨夜,她与赵昀聊了许多,几乎都是关于皇儿的,最后迷迷糊糊睡着。这一睡,睡得很深沉,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S?

其实,昨夜瞧见赵昀那种患得患失的神色,她的心里亦不安稳。赵昀做事一贯有板有眼,靠谱得很,可这次与胡人部落开战,他却有着这般的惶恐。

她猜不到,是因为赵昀知晓了上辈子她所不知晓的内幕,还是因为赵昀的心里把握取胜。

吃完早膳过后,她一如既往地前往御花园散心,可正要出发,刚下朝的荀况便急匆匆地赶来凤梧宫求见。

凤梧宫的宫女们皆在笑叹,在见女儿这事上,这当爹的比当娘的都勤快,女儿果然是爹爹前世的小情人啊。

荀馥雅对此言论感到不是滋味。

若是她们知晓荀况如此勤快来见女儿,只是为了让女儿助他稳固在朝中的地位,甚至利用肚子里的皇儿夺取赵氏江山,恐怕就笑不出了吧。

荀况在宫女的带领下迈步而入,她屏退众人,单独与荀况交谈。

荀况向她行礼后,踌躇了片刻,困惑地质问道:“皇后,你究竟有没有在皇上面前替爹美言几句。”

荀馥雅压根没将荀况的话听进去,自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她装傻道:“有啊,本宫经常在皇上面前说阿爹您的好。”

荀况捋了一把胡子,眯着眼盯着荀馥雅,满眼怀疑:“那就奇怪了,皇上最近在朝堂上一直在打压爹的势力。”

“是、是吗?可能是因为本宫最近跟皇上闹脾气,他就拿爹您来出气吧,对不住了,连累爹您。”

荀馥雅故意将说话的语气说得很委屈,很哀怨、很愧疚。

荀况眼眸里闪过一丝异色,想到探子汇报说他们夫妻最近因赵怀淑那事闹得不欢,便暂时信了她的鬼话。

“原来如此。”

说了一句后,他又向荀馥雅摆出一副慈父的模样,语重深长地提醒荀馥雅:“皇后啊,看来这个男人靠不住啊。”

荀馥雅见他似乎很为自己着想的样子,受教地点了点头:“嗯,男人的确靠不住。”

言毕,隔着屏风,她装模作样地低头,佯装垂泪,装出一副很受委屈的模样。

隔着屏风,荀况自然看不清楚真实,只是看到个大概,但从哀怨的言语与近日帝皇帝后不和的传言中,他选择暂时相信荀馥雅的话。

他深感欣慰地捋了一把胡子:“你有这个意识,爹感到很欣慰。”

察觉到这位皇后女儿还是受自己掌控的,他才放心坐下来喝茶。

喝了几口,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算计的暗光,遂放下茶盏,关切地询问:“对了,我的小外甥大概何时出生啊?”

荀馥雅下意识地摸了摸肚皮:“大概一个多月后。”

荀况掐指一算,捋了一把胡子:“嗯,那就是中秋节前后了。”

中秋节前后,恐怕那时候的天子还在战场上苦战,甚至战死沙场了。

想到这,他的心思动了。

荀馥雅见人突然岿然不动,心里发怵,故作困惑地询问:“阿爹,怎么啦?有何不妥?”

岂知,遭到了荀况严厉地训斥:“没什么不妥,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小心胎儿。你这腹中的皇儿很重要,切不可掉以轻心,知道吗?”

荀馥雅愕然一怔,荀况这般耳提命面地叮嘱她注意胎儿,仿佛很关心这位未出生的外甥,这让她瞬间涌起了一丝暖意。

那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一丝父爱,不由得低头轻笑:“知道了。”

摸了一下隆起的肚子,她慢悠悠地询问道:“不知道爹爹一大早过来找女儿,所为何事呢?”

荀况并不记得回应,倒了一杯茶,吹了吹热气,喝了两口,清了清嗓子,方正经八百地说道:“皇上今日早朝,向朝臣宣布御驾亲征,虽然有不少臣子反对,但是爹会号召臣子们支持皇上出征的,你得有个准备。”

“准、准备什么?”

荀馥雅心里又发怵了。

这充满阴谋算计的气息,是怎么回事?

不等她胡思乱想,荀况已迫不及待地向她表明自己的真实意图:“准备趁机夺权啊。”

声音故意压低,细不可闻,但入了荀馥雅的耳,却如雷贯耳,振聋发聩。

那一刻,方才好不容易萌生的一丝暖意冻结了,心中那一丝弱小又可怜的渴望被残忍地掐灭了。

父爱,呵,荀况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一股可怕的寒意直接窜到了心头,荀馥雅瞬间冷了脸,没好气地回应:“可本宫只是个深宫妇孺,怎么夺权?”

荀况不满地蹙眉轻斥:“慌什么,爹会帮你的。”

“……”

荀馥雅攥紧了拳,垂眉不语。

荀况并未察觉异样,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爹之前不是提过,让你劝皇上去剿灭马贼吗?可那些马贼不中用,被路侯爷跟西南世子剿灭了,因此,阿爹的计划不得不搁浅。”

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他正色道:“如今皇上要御驾亲征,正是我们实施计划的大好时机。”

说到这,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欣喜的神色:“胡人铁骑骁勇善战,凶猛无比,是异族里面最强悍的,皇上这一去,恐怕是有去无回。”

“不、不会吧?”

荀馥雅的心冷若寒霜,却依旧镇定地与这人虚与委蛇。

荀况狐疑了一下,叹了口气:“皇后你恐怕不知吧,今日早朝,皇上宣布他御驾亲征,同时命卿卿王替他处理朝政。这不明摆着,若他不回来了,他的皇位就由卿卿王继承吗?”

荀馥雅眼眸暗沉,却故意天真地笑道:“怎么会?卿卿王只是暂时处理朝政而已,阿爹,你想多了。”

“妇人之见。”荀况嗤之以鼻,站起身来提醒她,“卿卿王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有何能力处理政事?这赵氏血脉,除了皇上和你腹中的孩儿,便是卿卿王了,这个中的道理,你还不懂吗?”

荀馥雅不想去看她爹那副为了权势筹谋的嘴脸,别过脸去,幽幽地叹道:“本宫腹中孩儿尚未出生,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的。”

“糊涂!”荀况不悦地呵斥一声,大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他苦口婆心地教导道:“皇后啊,这赵氏江山可是属于你腹中皇儿的,咱们不能让卿卿王夺去。”

荀馥雅挑了挑眉,眸光冷冷:“皇上执意如此,本宫也没办法啊。”

“怎会没办法?”荀况冷笑一声,道,“等皇上奔赴战场,爹让碍眼的人消失,号令朝臣拥立你腹中孩儿为帝,这赵氏江山,不是唾手可得吗?”

手上的力度加重了几分,修长的指甲甚至入肉了,然而,荀馥雅并未察觉,只是紧张地阻止他:“爹,此事不妥。”

“如何不妥?”荀况狐疑道。

荀馥雅急中生智,向他娓娓道来:“如今阿爹在朝中的势力不大,若表现出帮助女儿腹中孩儿称帝的意图,恐怕支持卿卿王称帝的那些人容我不得。你想想,若女儿腹中的皇儿没了,这赵氏江山还会落入我们手里?若我们按兵不动,等腹中皇儿生下来再举事,相信太后也会站到我们这边,岂不是更稳妥?”

荀况没想到这层,如今听了,宛如醍醐灌顶,瞬间对荀馥雅欣赏有加:“皇后言之有理,是爹考虑不周了。”

荀馥雅暗自松了口气,紧张地攥着拳:“爹,此事急不得,不如我们等孩子生下来,再实行计划吧。”

荀况沉吟了片刻,最终被荀馥雅的一番话说服了。

“那行,为了防止别人害你腹中的孩子,在皇上走后,爹会派人严密保护你的,也会让你阿娘进宫陪你陪到你生产。这段时日,你必须安心养胎,知道了吗?”

闻得此言,荀馥雅心里冷笑。

呵,说是派人保护她,实则是不信任,想要将她们的一举一动严密掌控在手中!

面对别有用心的叮铃,荀馥雅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这最后一番话,算是断绝了她对这人最后的一丝期盼,一点骨肉亲情了。

荀况走后,荀馥雅郁郁寡欢,心里难受得很。

冬梅和香儿走进来,瞧见她手上的伤口,惊叫一声,赶紧命人去找太医。

荀馥雅方察觉自己的手掌被指甲掐出了血,已经血肉模糊了。

她不想惊动皇上,立刻阻止她们,只让她们拿纱布和药酒来替自己简单包扎一番便可。

两人熬不过她,只好同意。

伤口包扎完毕,正巧玄素兴致勃勃地前来陪她。

玄素自从恢复了公主身份,江骜便一心一意地对她,还带她见了江父江夫人。江氏两老对玄素很是满意,两人的亲事因此定了下来。

玄素这回进宫,便是想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告知荀馥雅,顺便瞧瞧自己的小外甥。

荀馥雅听到他们将婚事定在中秋节之后,心里明白,他们是在等赵昀回来喝他们的喜酒,便不说话,衷心地送上祝福。

与玄素闲聊了一整个早上,她的心情好多了,吃过午膳后,江骜前来接人,玄素便含羞答答地跟江骜牵着手离开。

荀馥雅站在大殿门口,遥望着这两人有说有笑的身影,心里很是欣慰。

虽然玄素最终还是选择了江骜,但是,只要玄素高兴,一切都无所谓了。

孝贤太后显然很期待这位皇孙的出世,午膳过后,总会走过来看几眼,叮嘱她几句。这回,孝贤太后给她送来了不少孩子的衣物,全是男婴的衣物,显然,很期待她生出一个小太子。

荀馥雅摸了摸肚皮,脸上散发出母性之光。

无论是男是女,她都喜欢。

送走了孝贤太后,她与冬梅、香儿坐下来整理孩子的衣物,此时,一名宫女神色匆匆地走进来,向她汇报,太学书院的姜夫子与世长辞了。

那一瞬间,她手中的虎皮娃娃鞋掉地上了,一种浓重的悲伤瞬间溢满了身心。

姜夫子,她最敬爱的夫子死了,为何偏偏死在这时候?她连去见他最后一面,给他送葬都不能!

夫子,姜夫子,呜呜呜……

泪水,一瞬间就涌了出来,都不带酝酿的。一滴一滴的,很是悲痛。

好不容易攒够的好心情,瞬间没了,她又再度郁郁寡欢起来。

虽然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可不能相送,无法相见,始终抱憾终身,念念不舍,心里也无法释怀。

她坐到床榻上,凝望着窗外的凤凰树,初秋的凉意带走了一片又一片的树叶,似乎在带走人间的一丝一丝温情。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丧钟的声音,听到了姜贞羽他们神情哀痛地扶着灵柩往前行,听到身后的弟子们呜咽不停。虽然嫉妒不舍,万分难过,但又不得不将最敬爱的人送到另一个世界。

晚膳过后,众人瞧见她没吃两口,依旧郁郁寡欢,免不了又劝慰了两句。

夜幕降临时,岑三走过来,向她行了礼,说皇上在城楼上等她。

她猜想皇上应该也是为姜夫子的去世感到难过的,收拾了一下自己,披上厚大氅,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城楼。

城楼上,赵昀身着一袭直身苍色龙袍,外披黑貂毛滚边的暗银色大氅,透出了遗世独立的清澹之意。

荀馥雅在冬梅的搀扶下拾阶而上,走到城楼上时,皇帝赵昀正背朝着她,凭栏而立。

荀馥雅正要行礼叩见,却听皇帝淡淡说了句:“卿卿,过来。”

荀馥雅微怔后,雅步上前,步步生莲。

她站在赵昀后侧,赵昀却抬起手,曲了曲手指,示意她再近前。

她只好从命,与皇帝并肩而立。

周围的宫女太监侍卫皆深深低头,躬身向台阶下退去,城楼上只剩下帝皇帝后二人。

皇帝温柔地牵着荀馥雅的手,朝城楼下方抬了抬下颌,示意道:“皇后,你看。”

荀馥雅俯瞰午门前的广场:钟鼓司敲响礼乐,宫女们在悠扬旋律中蹁跹起舞,火树银花在她们的脚下不断地窜起,孩童在身旁欢声笑语,不时发出奶声奶气的喊声……

“吾妻尚年少,怜语慰卿卿!”

“吾妻尚年少,怜语慰卿卿!”

“吾妻尚年少,怜语慰卿卿!”

荀馥雅听懂了言下之意,不禁转头看皇帝冷峻沉静的侧脸,眼底渐渐蒙起薄雾。

“梦境易碎,难以挽留。但卿卿不同,卿卿是朕的念想,不用挽留的,会一直存在心里,就像夫子那样,一直存在我们的心里的,所以,不用难过的。”

荀馥雅心弦颤动不已,忍不住唤道:“皇上……”

她话还没讲完,忽闻钟鼓响起,广场上爆竹齐鸣,烟火怒放,无数光芒飞上夜空,炸出一团团灿烂的星云。

赵昀挽着她的手,指向被烟火照明的夜空:“卿卿,你看——”

夜空中,烟火一朵一朵地绽放着,绚丽多彩,最终绽出星星点点,汇成了光芒璀璨的十个大字:“吾妻尚年少,怜语慰卿卿!”

荀馥雅仰天凝望,用手掌捂住了嘴。

这烟火冲破了天际,这情意也冲散了她心中的阴霾!

这男人,怎么能……这般的狡猾?

而这个狡猾的男人,在星辉与烟尘一同从天际飘落之时,解下大氅,迎风一抖,将她的身躯罩住。

男人微微低头,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手背上:“卿卿,别伤心了,朕在这。”

说着,男人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拉开了她的手。

荀馥雅的视线,从绒绒的黑貂毛,与皇帝依旧乌黑的鬓角之间探出去。凝着近在咫尺的天子目光,顷刻间,她感觉这人的眸里的深情,比天空中的流光更加动人心魄。

这天启的主宰者,眼中只有一个人,只有她荀馥雅一人!

这叫她如何不激动?如何不感动?

她眼眸里盈着泪光,却笑得灿烂:“嗯,我不伤心。”

赵昀眼眸暗沉,不知何时,这女人的一颦一笑牵动了他的心神。

心思微动的瞬间,他一手撑着大氅,一手抚托住荀馥雅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嘴唇。

唯恐惊扰了佳人,他先是轻触一下,仿佛春风唤醒柳枝,继而毫不犹豫地攫住萌出的新芽,尽情采撷。

衣袍上的御香沉郁而清幽,唇舌却是火热而极尽缠绵,大抵叫人无法抗拒得了。

荀馥雅被动地回应着,因站立不稳,向前倾身在赵昀胸前,手指紧紧抓住衣襟上的织金云龙,心如鹿撞,肺腑间一片滚烫。

在唇舌相交的那一刹那,她闭上了眼,默默地向上天祈求,这场美梦不要被打破。

“阿娘你看,天上有字呢。”一个垂髫儿童拉着母亲的袖子,指天大叫。

无数人仰望夜空,被壮观瑰丽的十个大字冲击着心神。即使烟火光芒转瞬即逝,这场景也已经深深镌刻在在场所有人的记忆中。

“吾妻尚年少,怜语慰卿卿!”

少年夫君瞧见这字,忽地想起了自己在家中劳作的妻子,心生愧疚,便不再去花楼,回家陪妻。

有官员抚须笑道:“呵,这真是一位好夫君啊,居然相处如此特别的方式哄妻子。心思奇巧啊!”

正跟玄素打闹的江骜瞧见这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骂了一句:“啧,赵昀这个无耻之徒,居然盗用我的点子,太无耻了!”

盛景南跟江锦川在盛家门口仰望这字,自语道:“怎么觉得这几个字眼熟。”

“像皇上的字。”

潜伏在某处的谢衍,瞧见天空的这一幕,脸上没了笑意,面色隐没在幽夜与焰光的交织中,让人看不分明。

只是“咔嚓”一声响,手中握着的栏杆断成两截。

裘管家正望天惊叹字烟火的奇妙,闻声吓一跳,转头看他:“王子,怎么啦?是发现不对劲了?”

他一言不发,大步流星走过木桥,把一众不明所以的下属远远甩在身后。

他沿着河岸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停下脚步,仰望城楼,仿佛那里有他最想见到的人似的。

他把一腔翻沸的情绪镇压在心底,无声地对心中那人说道:难道,我真的没有一点机会了吗?

裘管家追上来,不解地询问:“王子,我们不是回胡人部落吗?为何突然又来上京城?”

裘管家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语调平板,却在谢衍心底掀起了波澜。

谢衍手指摩挲着刀柄上的金属花钉,仿佛陷入沉思,良久,才说道:“因为京城风雨将至,还需要跟赵昀演一场戏。”

……

翌日,赵昀坐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章,赵玄朗坐在一旁,支着下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显然,这位清河王被赶鸭子上架,不情不愿地来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岑三进来时,便瞧见赵玄朗憋闷得快要吐血的表情。

他忍着笑意,上前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赵昀面前。

赵昀低眼看了看,又抬眼看岑三:“这是什么?”

“谢大公子的书信。”

岑三别有深意地回应。

赵昀眼眸一沉,一把推开道:“拿走,朕累了。”

岑三觉得皇帝这举动有些莫名其妙,甚至称得上任性,这种莫名其妙地情绪,从前在面对容珏这位情敌之事,就表现得非常明显。

难道,谢大公子也是皇帝的假想敌?

有必要吗?怪不得这么累!

岑三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很尽责地将书信递到皇帝的面前,提醒道:“皇上,您好歹看看,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朕让你拿走,你听见没有?你胆肥了啊!”

赵昀突然的转变让岑三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这皇上的心情怎么像风云那般,变得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他苦恼地盯着手上的书信,只好拿出杀手锏阻止皇上的小任性了:“皇上,你若是不看,那这份书信,岑三只好给皇后娘娘看了。”

“你敢?”

皇帝眼神阴冷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人剐了。

然而,跟随他多年的岑三并不畏惧,只是抬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皇上,你究竟看不看这封书信啊?”

赵昀心里头转换了多种情绪后,最后向岑三伸手:“好吧,拿来。”

岑三暗自松了口气,赶紧将书信递给他。

他拿了书信,也不记得看,只是肃然叮嘱岑三:“此事不可让皇后知晓,明白吗?”

“嗯。”

岑三也没这个打算。

赵昀拆了信封,还没看,想了想,又忍不住揪着正在打瞌睡的赵玄朗,耳提命面地威吓他:“你也不许多嘴,否则有你好看的。”

“啊?”

赵玄朗听得一头雾水。

岑三抿嘴窃笑,皇上这是有多怕皇后娘娘?

赵昀阴森森地盯了两人两眼,方展开书信。瞧见信上的内容,他的神色变得更是阴晴不定。

“岑三,那火来。”

岑三听到这话,明白他这是烧了书信,尽责地提醒:“皇上,你冷静点,谢大公子对我们是没有敌意的,你不要因为他跟娘娘从前的关系就——”

“闭嘴。”赵昀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冷笑:“你以为我像你这般,是个没脑子的亡命徒?”

“……”

被莫名训斥了一顿,岑三也是懵了。

这信上究竟写的是什么,着实让他好奇。

一直不在状态的赵玄朗听到两人的对话,忍不住伸长着脖子往信上瞧:“皇兄,让我瞧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吧?对方是不是想跟皇嫂再续前缘啊?”

赵昀扯动嘴角,笑出了一股阴森的血腥气:“玄朗啊,你当着我的面说这话,是想找死吗?”

赵玄朗不悦地撇撇嘴,嘴里嘀咕:“胡人部落即将跟我们天启开战了,他一个胡人部落的王子来书信,不是想跟嫂子再续前缘,难道是想跟你结盟吗?”

“为何不可?”赵昀挑了挑眉。

赵玄朗咂舌:“怎么可能啊?你们可是那种互不信任,相看两相厌,随时会在背后互捅刀子,还是情敌的关系啊!”

赵昀手指摩挲着行至,仿佛陷入沉思,最后说了一句:“所有妨碍我和卿卿厮守终生的,都是我的敌人。但是,这个敌人不会是谢衍的。”

“为什么?”赵玄朗不解地询问。

赵昀也不回答,拿起书信,走到台灯前,将书信烧毁,哑着嗓子问:“京城风雨将至,你闻到空气里那股土腥味了么?”

赵玄朗微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话。

此时,只听闻皇帝又说道:“无论这风雨是冲谁来的,都会波及到卿卿,她牵扯太多人和事了。”

赵玄朗很知觉地提出保证:“皇兄,你放心去打仗,我会守好皇嫂的。”

赵昀不忿地冷哼:“你?你让自己的小命保住已经算很好了。信不信,朕上战场,这上京城,第一个死的就会是你。”

“不、不会吧?”赵玄朗吓得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