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瞧着面前这位冷冰冰的神君,笑了笑。
她自然认得这位神君。
紫微大帝的继子,名是抚昭,在同辈之中非常出类拔萃。天帝对他多加赞许,且亲赐其号,同辈或是小辈的神仙便多须尊他一声“茂轸君”。
由天帝亲自赐号,这是很值得夸耀的事情。
到目前为止,神族中由天帝亲自赐号的神君不超过十位。抚昭年纪轻轻得此殊荣,本是可以吹嘘个上百年的事情,但他却也并不放在心上。受封时,抚昭听着天帝说话,表情就跟看见湛蓝天际流云舒展,看见一只金羽凤鸟歇在檐上一样平淡。
此外,令瑶姬很难不记得这个人的一点就是,抚昭虽是瑶姬的同辈神君,却是那极少数没有与瑶姬比试过术法的神君之一。
瑶姬对他的印象一直都很深,因为他和很多的神君不一样,样貌生得好自是不必说了,还有周身透出的漠然气质。
还记得从前有位痴恋抚昭的大胆仙女大作情诗,此事闹得神族上下几乎全部知晓了,即便是很少与九天就联系的姜氏城,竟也听得了那些传闻。而瑶姬对那位仙女所作情诗中印象最深的是那么几句:
遥见碧海飞金镜,芙蓉盛白浪。
细看是朗星目,疏剑眉,玉立身修长。
我日思夜想呀,他薄冷少年郎。
瑶姬那时觉得这位仙女是真性情,喜欢也便大胆地说出口,一点不怕非议,也不怕拒绝。那时她还跟除尾说,希望这位仙女能够得偿所愿,嫁给这位茂轸君。
除尾却只是笑着,一边伸手过来拿过瑶姬面前写了一半的文章去看,一边说道:“感情上的事情,并非一方痴心,便能换回另一方动心的。这我不多说了,倒是你,帝君要你写的是这几日习剑的心得,你怎么全篇的‘太简单,希望加大难度’?太不诚恳了,重写!”
后来时间过去了一百年,瑶姬再听说了那件事情的后续。
那位仙女求而不得,难过得几乎就要跳进银河死一死了,抚昭听闻此事,找上门去,与她面对面说了一番话。那次之后,这位仙女倒是平静了下来。如今,昔日迷恋抚昭的仙女已嫁作人妇,她所嫁与的并非抚昭,而是下界某座山头的山神。那山神待她极好,想来二人相处也是十分和睦的。
瑶姬的思绪一直飘飘浮浮,抚昭说完那句猜测后,边上另一位笑嘻嘻的少年神君接着叹道:“平白空承了老神仙的术法修为,不必修行,也能有一身傲然修为,岂不是美滋滋,我怎么没有这种运气?悲哉!哀哉!”
他向着抚昭凑过去,道:“茂轸君,茂轸君,你是如何料想到是这种可能性的?”
抚昭却顶着一脸的冷漠,不肯再说话。
那少年一撇嘴,却是再向瑶姬笑道:“瑶姬神女,你还认不认得我?我是青绝呀!我们见过面的。”
瑶姬被他这么一声一叫唤,终于回过了神来。她看看面前这位少年神君,也便点了点头,说:“我记得你,青绝嘛,你跟青华大帝来我们姜氏城做过客。”
青绝笑着,笑时露出了两颗洁白的小虎牙。
青绝的的长相很讨人喜欢,眉眼疏朗,鼻梁高挺,肤色细白,唇若涂脂,看上去却显得有些薄薄的。这样的容貌自然称得上是英俊,并且足够出彩,然而他的英俊总带着一股少年的桀骜与风流。
听见瑶姬说还认得自己,他显得非常高兴,还想要再说什么,玉座上的陆吾神却是开口道:“有关瑶姬术法的话题,到此结束。不论如何,都继续随我温习,若有不懂,即刻发问。”
除瑶姬之外,其他五个神仙子弟齐声应道:“是,师父。”
瑶姬“啊”了一声,应声稍微慢了半拍:“是,师父。”
陆吾神皱了皱眉头,并未过分在意这些细节。
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想,来日方长,瑶姬身上有很多的问题和毛病,接下去的时间里可以慢慢整改掉,相信那不是特别难……
法术诀被催动,陆吾神的眼底慢慢泛出一层金光,“开明眼”已经启动了。陆吾神回想起当年的精卫,不免叹了一口气。
精卫和瑶姬生得很是相像,不过整体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瑶姬的脸上经常流露出那种类似“这个地方还挺有意思,这个人还挺有意思,不知道这个地方有没有藏着酒,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跟我打架。有酒问问能不能给一坛喝喝,不给就试着抢一抢。这个人不打架也无所谓,要打架那再好不过了。嘻嘻”这种表情,从她的眼睛里能读出一种极致的张扬明媚。但精卫不同。
精卫则给人一种非常安定的感觉,是典型的明君之女该有的样子。她习惯性微微地笑,棠梨皆芬芳,春风一阵来。
陆吾神还记得精卫拜自己为师的时候。也还是在这个地方,他也还是正在教习“开明眼”,精卫由纷尽引入殿内,庄重地行完了跪拜之礼,再说了一大段话。
精卫说,她想来昆仑山修行已经很久了,听说陆吾神术法卓然,有赫赫的声名与威望,自己虽然是明君之后,却也总嫌修行不够,故而前来拜师,今后定当用心追随,不敢怠慢。
当时陆吾神对这番话非常之满意,即便时隔了这么多年,他每次回忆起来,也还是觉得心里舒畅无比,尤其是刚才和瑶姬这么一对比……
陆吾神再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在另一方,捧沉与姜石年并肩坐在一方山崖边上,二人中间摆着一张小桌,桌上一鼎香茶,两只杯子,皆是玉质。他们面对着青天白云,肃肃然,身边是一株百年的老松。
姜石年的目光没有定点,只是粗略地落在某一处。他们之间沉默了良久,最终是姜石年打破了这阵沉默,他道:“百年之前便有巫者说‘她’将再临,你忙碌这么多年,便是为了此事。如今此事处理得如何了?”
捧沉一手搭在小桌边缘,支撑着脑袋,闻言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差不多了,三日之前刚准确获悉了那消息。”
姜石年微微皱起眉,转过头来看他:“消息如何?”
捧沉与姜石年对视,说话的时候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巫者说得不错,‘她’已经回来了。”
闻言,姜石年的眉头皱得更紧几分,说的话却是带着沉重叹息:“陨灭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回来了么……”
捧沉道:“但我还不知道‘她’以何种方式归来,这也便是我接下来需要忙活需要搞清楚的事情。此事我先禀明了天帝,天帝也便即刻开始筹措抵抗之法。近几日九天之上一直在举行绝对秘密的私会,如今四御、五老君、三官大帝、十方诸天尊、四灵二十八宿、北斗南斗诸位星君,凡是在位九天的明人神君,都已经开始准备专门对抗‘她’的修行。这等大事,甚至惊动了三清与邢马山上的一众创世神。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归来之后,神族是否还会再经历百年的战乱,就像两千年之前那样。”
姜石年冷声道:“此事,天帝不打算告之神族上下么?”
捧沉笑笑,看向天边,道:“石年,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是对天帝有些误会。他的观念里,像天命降灾祸,神族起祸乱这种事情,本就该是由最精英的神族解决掉,不必告之全族,引起恐慌情绪。何况是‘她’再登临这件事?三百年前,巫者放言说‘她’将再临,天帝没能封锁住消息,也便引起了神族上下延续了五十多年的慌乱。你想,传言是如此了,天帝还会把‘她’会再登临的准确信息告之全族吗?”
姜石年道:“若是‘她’再登临,我姜氏必然全族出战。”
捧沉道:“神族所有幸存的明君自然都有你这样的心思,你算是知道得早的一位,其他明君知道得会晚一些。但接下去的十年里,很多防范之措都会渐渐成形。”
姜石年道:“如此这般的大动作,难道神族中人会看不出来吗?”
捧沉道:“自然能够被看出来,所以天帝想了另外一个由头。”他转过头去看姜石年,表情有些嘲弄:“还记得魔族么?魔族的祖师爷,不就是当年‘她’的挚友?当年也是位叫人一见难忘的神女,‘她’陨灭之日,这位神女却是另辟一道,自号魔族。如今魔族日渐壮大,天帝以抵抗魔族进攻为由构建防御之体系,也便合情合理。你说,当今这位天帝,谋略与心思,是不是比他的师父,当年的少昊还要更高出一头?”
姜石年没有说话。
捧沉侧过身来,为自己和姜石年各倒上一杯茶水。他道:“你创此茶道,神族如今多有效仿者,即便是西昆仑那位,竟也很爱饮茶。”
姜石年眼底微芒一闪而逝,却被捧沉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姜石年冷道:“你说陆胥道君?”
捧沉点一点头:“正是他。从前我还以为他真是无欲无求的神君,他那蒙在脸上的术法莫思忆我也一直没能够破解,想来也是术法不够精进,仍待修行。但我倒是曾经见了他的异样,那令我着实惊讶,也一直没有忘记。”
姜石年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捧沉却似乎并未看见他的表情,继续说道:“那还是很久之前了,纵是巫者也尚未放言‘她’再登临,元灵行宴,邀请了炎居,精卫与瑶姬一道前往。宴散时候,醉酒的瑶姬一头撞上了陆胥道君,搂着他不肯撒手。那个时候,我就在边上,很清楚地看见陆胥道君低头看瑶姬,一瞬之间,他面上的莫思忆诀似有松动,并且十分难得地露出一个有些吃惊却带着玩味的神情。”
说完,捧沉笑道:“此事,石年你可知晓?”
姜石年道:“你此时提及,是想要向我说明什么?”
捧沉道:“提醒。”他皱起眉毛,道:“我总觉得陆胥道君对你家小瑶姬有点那什么的意思……”
姜石年却是笑了笑:“即便有意思也不大可能了,陆胥道君的年纪比你我都要更长几百岁,阿瑶却只有一千岁许,他们如何能够走在一起?何况,阿瑶如今在昆仑山修行,昆仑山上能与她般配的神君仙君并不在少数,若说谈及婚嫁,阿瑶与陆胥道君不太可能。”
捧沉道:“你比较中意哪个?需不需要我帮忙撮合一下?”
姜石年道:“一切随缘,我中意不中意没什么用,主要还是看阿瑶喜欢。”
然而顿了片刻,姜石年却是再度开口道:“但我看紫微大帝的那个继子不错,名字是不是抚昭?虽说与阿瑶辈分相差不多,修为也不错,但并不傲慢,很难得地从未与我阿瑶邀战。这个孩子,我倒是非常喜欢。”
“啊,他啊,”捧沉喝下一口茶水,叹了口气,“他是最不可能的一个,你的眼光可真好。”
他再叹了一口气,道:“抚昭的父母亲曾跟随紫微大帝,是骁勇不可多得的神将,在对抗‘她’的战争中双亡,抚昭亲眼看见了那一幕。说来也是奇怪,我们找到抚昭的时候,他坐在父母亲的尸体边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根本无动于衷。我们认为那是他被吓坏了,但我们发现,在那之后,抚昭一直都保持了极为冷淡的性子。一直以来喜欢抚昭的神女仙女不在少数,抚昭却一直没有什么喜欢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位宛歌仙子,她便是最痴迷抚昭的仙女,样貌品性都好,却还是打不动抚昭的心。”
姜石年皱着眉头,道:“是‘她’的遗祸。”
捧沉点一点头:“抚昭小的时候我问他长大之后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他捏着个小拳头,告诉我说,他要学成神族第一,等到‘她’再归来,亲手为父母亲报仇。”
姜石年不说话,捧沉继续说道:“所以抚昭四处拜师修行,几乎学遍了允许他拜师的神君所有的法术。依我看,若是他与你家瑶姬约战,输赢未定。”
姜石年道:“难得后辈之中还有这样的孩子。”
捧沉叹息着点点头:“是啊,着实叫人心疼。”
“不,”姜石年道,“我指的是,难得后辈中还有能够与阿瑶一战而胜负难定的。”
捧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