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瑶姬也就登上了陆胥的贼云,腾了一阵,去往的是古浪姜氏城边上南山的一处断崖。
路上,瑶姬似乎想起什么,叫了一声陆胥,问:“道君你和青华大帝是很好的朋友?对不对?”
陆胥“嗯”了一声,瑶姬接着问:“那道君你也一定知道夏衢仙子和青华大帝的事情了?”
陆胥再“嗯”了一声,瑶姬叹息着问:“那道君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青华大帝一直都拒绝夏衢仙子啊?”
陆胥略一沉吟,道:“青华由上古时候的青玄上帝神化而来,誓愿救度一切众生,所以炁化救苦天尊以度世。他法术高深,心怀诸生,却没有情根。”
对于陆胥还算权威的解释,瑶姬愣了一下:“没有情根?”
她知道,七情六欲是常态,即便是神仙也不例外会有情与欲。虽说斩断七情六欲有助修为,但真正斩断的神仙何其之少。
而青华大帝自降生起,便为度三界六道的苦厄穷心尽力,他的法术修为几乎遇不着敌手,因为他生来没有所谓情与欲。青华大帝这样的尊神,常被敬为救苦天尊,天上地下对他的封号无数。只是他虽救得了芸芸众生,却没有情根,无法爱人。
陆胥点点头:“没有情根,所以不论夏衢如何,他也都不会动容。”
瑶姬觉得很是可惜,叹息着说:“那夏衢未免太过可怜了一些。她对青华大帝动的是真心。”
陆胥没再言语,瑶姬笑嘻嘻地凑近了陆胥,调笑着问道:“只是不知我们的陆胥道君有没有情根?”
陆胥低下眼睛看她:“你觉得呢?”
瑶姬看见陆胥深邃不见其底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看见他一张偏淡却是俊雅的脸,她总觉得自己会就此沉沦,溺死在天地间。
所以瑶姬转开了头,也跟着转移开了话题,道:“我们走吧,我很好奇你送给我的所谓礼物是什么。”
抵达了那一处断崖,陆胥化了张软塌出来,瑶姬刚大大方方地坐下,就见四下光芒瞬收,恍若入了深夜,却也没有星辰与月,伸了手不见五指。
瑶姬吃了一惊:“陆胥!”
一声惊呼之后瑶姬才反应过来,这是陆胥造出的一方结界。而这一声惊呼确是心下的自然反应,出口时瑶姬自己都觉得惊讶。没想到在一瞬间紧张,叫出口的竟是他的名字。她暗暗笑了笑。
陆胥就站在瑶姬边上,听她叫了自己,便把手掌放在瑶姬的头顶,缓声道:“别紧张,给你看我送给你的东西。”
话音一落下,断崖深渊处深便缓缓有了亮光,这光芒一直上升到瑶姬和陆胥面前。
一身羽衣的九天乐师师旷就在这片亮光里头抚琴,是为《清徵》。在他拨出第一串音响时,便见有玄鹤自南方天际冉冉飞至,伸颈而鸣,舒翅而舞。师旷继续弹奏,玄鹤发出鸣叫,和着琴声,久久回**于深渊之上。
瑶姬素来喜欢好听的声音,包括人声,也包括乐声。她最喜欢的乐师便是师旷,但师旷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演奏了,据说他因为情根深种却了无终期,所爱之人命陨山海,因此师旷魂断心死,摔琴绝弦,谁也不知他何时才肯再次抚琴。
此时见了师旷,师旷所弹奏的还是自己最为欣赏的曲目,一时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伸了手过去一把拉住了陆胥的手。
陆胥转头看坐在软榻上的瑶姬,看到她有点发红的眼圈,眼神一紧,却没有说话。
师旷一曲还未奏完,瑶姬已经有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攥紧了陆胥的手,陆胥走近她身边,问:“不开心吗?”
瑶姬擦了一下眼睛,扬着脑袋看他:“我这是因为感动。”
陆胥一挑眉:“感动?”
瑶姬点头:“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听见过师旷的琴音了,虽然我真的很喜欢他的琴音。”瑶姬停顿了一瞬,接着问道:“他们都说师旷因为姐姐的离开不肯再抚琴,道君,你是怎么邀请到他的?”
陆胥道:“你可是精卫的妹妹,他怎会不为你抚一次琴?”
瑶姬点点头,拉了一下陆胥的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边上。等陆胥坐下了,瑶姬才开口道:“师旷曾经喜欢过精卫,还给她化出过漫天的花雨。那时候我还很小,精卫牵着我的手站在街头看花雨落下来,很漂亮。那时候我听见的曲子,就是《清徵》。”
陆胥知道瑶姬很喜欢她的姐姐精卫,也知道精卫如今正在东海为鸟衔土石,历着天劫。他只是知道瑶姬喜欢师旷,却从不知道瑶姬为何喜欢师旷。此时知道了,陆胥有些心疼她。
陆胥反握紧了瑶姬的手,嗓音低沉:“我有情根。”
瑶姬一愣,睁大了眼睛看陆胥。
陆胥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有情根。”
瑶姬觉得一瞬间她的脑子有点混乱,像是有环佩相撞齐鸣,高山瀑布落深溪,山石炸裂,风云舒卷。
瑶姬依然握着陆胥的手,上身却是向前倾去,一颗心扑通扑通地正狂跳。她一闭眼,生硬地撞上了陆胥的嘴唇。
这么贴上去,瑶姬觉得亲的位置有些偏了,便慢慢地挪了一下,稳稳正正地亲在了陆胥嘴唇正中心。然后她睁开一只眼睛,偷偷地瞄了一眼陆胥的反应。
而陆胥呢,被瑶姬这样一下亲上来,吃了一惊,呆滞了片刻,然后眼睛往下一弯,眼底的温软显露无疑。他抬起没有被瑶姬握住的手抚上瑶姬的背脊,最后停在瑶姬的后脑。
陆胥的手按在瑶姬的脑袋上,瑶姬自然清楚得很,亲吻不仅仅是嘴唇一贴就能完事了的,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主动地微微张开了嘴唇。陆胥没有迟疑,加深了这个吻,彼此的唇舌便交缠在了一起。
深渊之上的师旷很知趣地转了个身,背对着陆胥和瑶姬,继续弹他的曲子。
瑶姬知道亲吻是怎样的。她也曾吻过人,却不知道和陆胥亲吻竟是费力的。陆胥松开她后,她只得一手撑着软塌细细喘息,觉得刚才自己简直就快要窒息了。
等回了点气力,瑶姬不忘调笑:“道君于此道倒是颇有几分研究。”
未曾料到,陆胥这样的天神,分明该是寺外的修竹,霜天里的木,极素也极干净,不该有分毫的非分之想。未曾料到,陆胥被瑶姬亲上一口,非但没有半点畏缩,倒是主动地侵占过来,一时唇齿之间气息暧昧,情与欲四溢。
只见陆胥眯了眯眼睛,瑶姬继续笑道:“想必道君也看过点春宫图,学得些许……”她的话音未落,陆胥便再度吻了上来,瑶姬身子一软,陆胥顺势把她按倒在了塌上。
这一回吻得极凶,瑶姬勉强把陆胥的身子推得支起几分,面上带了点红,看着陆胥道:“道君,你这样我可要怀疑是你吃我豆腐了。”
陆胥的双手支在瑶姬两侧,饶有兴致地看她:“吃了又如何?”
瑶姬笑嘻嘻道:“你吃了我的豆腐,那就必须负责的。就算你是陆胥道君,也没有能够白吃的豆腐。”
陆胥笑道:“你是在叫我快些上门提亲吗?”
瑶姬一撇嘴:“我可没说。”
“你说过,那时我便已当真了,”陆胥一低身子,把脸埋进瑶姬的肩窝,“一起这样躺会儿。几日没见你,甚是想念。”
瑶姬搂着陆胥的脖子,没有说话,陆胥默了片刻,开口唤道:“阿瑶。”
“嗯?”
瑶姬正玩弄陆胥整齐的衣领,陆胥听到她的应声,接着说:“若是与我成亲,你愿意么?”
瑶姬笑嘻嘻道:“愿意,你又不笨,你难道没有感觉到我其实很喜欢你吗?”
陆胥看着她的脸,声音低哑:“若是现在呢?”
瑶姬手头动作一滞,“啊”了一声,沉默下来。陆胥也跟着沉默,等待她的回答。
就在呆滞的时候,瑶姬回忆起了很多事情,那些事情很快地从她的脑海里浮现,流转,再逝去。
千百年来,瑶姬去到过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的人,也经历过很多的事情,她记不住全部,有一些却是真的刻骨铭心。
比如精卫。瑶姬在精卫走后,慢慢地回忆起了关于这个姐姐的所有事情。她很努力地在脑海中保持着精卫的样子,不肯忘。只是太久不见面,精卫的样子一年一年地淡去,如今在瑶姬的记忆里,精卫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
瑶姬在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喜欢照仿精卫的样子,比如精卫昨天穿了一条黛色的裙子,样子很好看,那么瑶姬便会缠着母亲听訞给自己也做一条那种颜色的裙子。再比如精卫昨天站在树底下摘果子的样子真好看,那么瑶姬也会蹦蹦跳跳地学着精卫的样子摘果子。
瑶姬不笨,自然知道陆胥对自己的感情,就像当年精卫知道师旷喜欢自己一样。有很多时候,瑶姬对陆胥的回应,都是效仿了精卫对师旷。
而此时陆胥向瑶姬问出的问题,瑶姬却是第一次听人问起,师旷从未问过精卫。因此,现下瑶姬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瑶姬曾去过几趟凡尘排解内心的寂苦,她化作男子身形,上花楼,喝花酒,左拥右抱的皆是绝色美人。有时酒醉卧入美人怀,也便落下红帐,绣被之间春宵一度。
不过,即便是烟花巷陌,堕落红尘,也有付了真心的痴女子。
瑶姬便遇见过一个。
那女子原本是城中富家的女儿,六岁那年在闺房中被贼人夺了童贞,家中长辈气极,一致认为此女不可留,便将她丢到了青楼。这个女子养好了伤,在青楼做些杂事,一直长到十多岁,那之后便开始接待各类来客。那些来客老丑胖瘦,不论她喜欢与否,只能共与把酒言欢,共度风流。
瑶姬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只有十七岁,盈盈素靥,青丝白衫,面上满是不该有的忧愁。
听闻了她的遭遇,瑶姬心疼得很,留了她一人在房中,长谈直至三更。那晚瑶姬没有动她,见她伏在桌上睡去,起身便走了。临走时,瑶姬为这姑娘赎了身,还为她留下了几许银两。
后来那女子在街头卖胭脂,二十多岁还未婚嫁。瑶姬再遇见她,她已经长出了皱纹,沧桑可感。这女子见了瑶姬便一把拉住了她,用劲十足,不肯撒手,甚至还跪在她跟前,说要一辈子跟随瑶姬左右。
彼时瑶姬只觉讶异,因为她其实记不太清这个女子是谁了,便只笑问道:“这位姑娘,你可是卖胭脂觉得劳累,便想要找个富家公子嫁了,做个大少奶奶?”
那女子一愣,满眼的泪水将落而未落,声音颤颤:“怎会如此?公子,几年前是你将我赎身的,我只是想要报恩……公子,你不记得我了吗?”
瑶姬看她面容,似是忆起些许,思索了片刻,道:“那时我觉得姑娘你可怜,不该一辈子都在那种地方,故而替你赎了身,希望姑娘你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那女子紧紧攥着瑶姬的手臂:“公子,我本是命苦之人,幸得公子垂怜,出了那烟花之地,可自行过活。虽说痴心妄想,但我还是想对公子道一声谢,小女子无才,却还是想伴随在公子身侧,即便只是做个低等的婢女也可……”
街头三三两两有行人好奇地凑上来看,瑶姬俯下身将这女子扶起来,到一边坐下,瑶姬的几位仙友则负责把围观的行人都驱赶走。
瑶姬微微皱着眉,道:“姑娘,你不必因为报恩就要一直在我的身边。依赖别人,尤其是依赖男人,都不是你应该有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对自己好,全心全意地对自己好。”她自怀中凭空取了手帕出来为这女子揩泪,续道:“若是觉得生活艰难,我可以再给你一些银两……”
那女子听到瑶姬说的这话,着实愣了一下。这一愣之间,她眼底好不容易升起的光芒也黯淡下去,眼泪随之干涸。
她忽然笑了笑,接过瑶姬手中的手帕,看着瑶姬,一字一句认真道:“公子,我从前叫展清如,在花楼上她们叫我如娘。”
瑶姬尚且不解,那女子转身飞快地奔跑起来。就在那前面,横着一条深溪。等到瑶姬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展清如已经纵身跃进了那溪水之中。
只是一瞬之间,便见水纹散开,美人沉入水底。
展清如死了,而瑶姬在那之后沉默了一整天。
再后来,瑶姬总算是想明白了。
这个叫展清如的女子,从六岁开始过的便是非人的生活,瑶姬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对她好,她又怎么不把瑶姬放在心上。展清如自觉身份卑微,不敢有什么奢望,偏偏放不下瑶姬,好容易等到她出现,孤注一掷拉着瑶姬的手跪求,希望能够一辈子待在瑶姬身边,做苦差事也无所谓。而瑶姬呢,把展清如的一番痴心以金钱衡量,又怎么不伤展清如的心。
她的一生交织着的都是苦难,唯一出现的光亮却也看不起她,除了死亡,展清如想不到别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