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捧着花站在他们旁边,男子“胡闹”两个字刚出口,他便已经不自觉地向着那少女挪动了脚步。
这男子身上带着明显并且刺骨的冷意,少年觉得跟他比起来,自己所谓严苛的父王简直太温柔了,温柔得直冒水泡泡。
然而少女并不把男子的凶巴巴放在心上。
她仍旧笑嘻嘻道:“规矩这种东西制定出来,若是千百年不变,岂不是太过生硬死板。人和人生活的环境都会变,若是规矩一直不变,那么人岂不是就被限制住了?而被规矩所束缚制约的人的生活不也就失了乐趣?”
她顿了顿,眉梢一挑,手臂抬起来,十分随意地搭在了少年肩头,少量身体的重量也随之倾了过来。她笑着补充道:“这些话,可都是当年大哥你教给我的,我记得真真切切,半点没敢忘记。”
当时少年感觉肩头一沉,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有料到少女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原本已经恢复细白的小脸再度腾上淡淡的一层红色,此时只得低着眼睛,目光擦着怀中花朵,落在自己的鞋面上。
停了片刻,那男子极冷的嗓音再度响了起来:“父亲来了。”
“……啊?”
随着极为吃惊的一声语调响起,少年感觉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一滑,整个落了下去。他直觉地抬起头,正见到少女的侧脸。
她原本一直都挂着笑意的脸上有些失色,好看的五官也纠结成了一团,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啊,父亲不是说闭关么……”
男子却不再搭理她,转向一边少年,神情之间威仪与淡漠俱足。他没有任何的神态特点,看不出喜怒哀乐,即便是眼睛也沉寂如枯干深井。
但那男子只是这样淡淡的模样,少年便只得仰视。
男子开口道:“今日之事该是你一生仙缘,我不会消去你的记忆。然而你需要记住的是,天上地下存有的所有物种类别,多到你所难以想象的程度。在这世间,有许多事情也绝非你们凡人所能够了解掌控。所以,不要妄想找到神仙居所,更别妄想获得长生不老之术。”
少女在边上插嘴道:“就算是我们神仙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明天就会死掉啊……”
男子冷冷瞥他一眼,少女冲他吐了吐舌头,却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说话。
少年微微点头,再听见那男子说话:“你是楚国未来的国君,多顾民心,切勿暴虐。此事自古应然,本便无需多讲。”他的话音仿佛从古远的往去千万年传来,带着不容置喙,更不容抗拒的威仪。
于是未来的帝王颔首:“熊槐明白。”
男子不肯再看他,再向少女道:“走吧。”
少女叹了一口气,很轻地“嗯”了一声,再向少年挥一挥手以作告别:“再见啦。”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那男子与那少女一道化作白芒离去,但他似乎觉得自己看见了他们踩着云彩。
他在心底里很轻地道别。
少年垂下眼睛,发现一直小心翼翼捏在手心里的花不知何时已经碎了,几朵花瓣落在地面草芽间,风一吹便化作了轻烟几缕。
姜氏城中,瑶姬跟在炎居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青石小路步行走向一所木制小屋。小屋隐在茂密的树木间,并不起眼,不注意看并不会注意到。
炎居走在前面,背着一双手在身后,黑发半梳起半垂落,垂下的部分服服帖帖地挂在背脊上。瑶姬却也不看他的背影有多挺拔,她正从这一块青石跳跃到那块青石,很小心,一旦自己的脚踩到了青石的边缘就很惋惜,像是触犯了某种游戏的规则。
炎居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在做什么,一声轻笑,道:“不是说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吗?怎么,现在踩着边,倒是不乐意了?”
瑶姬头也不抬,也不想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她道:“我看你在河对岸的时候,在那个凡人小孩面前表现得那么冷漠,就像他欠了你八九十坛酒似的。为什么?”
炎居嗤笑一声,道:“不然他就以为天底下的神仙都跟你一样好亲近,没个规矩,以后老了,害怕死掉,不就来寻仙问道来找我们了吗?姜氏城他自然找不到,但若是刨了这古浪,我倒是觉得心有惭愧,不知道你会不会有这感觉。”
一边听炎居说话一边跳青石头,瑶姬连着踩了好几块石头的边缘。她皱了皱眉头,索性不跳了,加紧几步走到炎居边上,歪着个脑袋看一眼眉眼都含了点笑意的炎居。
瑶姬道:“大哥,你知不知道父亲是为了什么事情来找我啊?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我心里很慌乱,没有底。”
炎居看了她一眼,停下了脚步。瑶姬见他停下来,也跟着停下来。
此时他们距离木屋只有十多步的距离,他停下来的时候,某一个方向吹来了一阵风,树木摇摇,炎居和瑶姬的衣摆和头发也摇摇。
瑶姬很期待地看着炎居,后者一脸的神秘,似乎在卖弄什么玄虚。
憋了半天,炎居笑道:“我怎么知道?大概是想夸夸你近年来很乖吧。”
瑶姬有点怪罪地看他:“你又在开我的玩笑。”
炎居微笑着没有说话,瑶姬却皱起了眉头,说道:“也就两天前吧,我去了你的书房找你,你不在,应该是和虚舟叔叔出去了。我看见在你的案上一块薄薄的玉石,是昆仑山的陆吾神君寄来给你的信函。信函的内容我略微带了一眼。”
炎居道:“那你不就已经知道父亲来找你所为何事了?”
瑶姬一愣:“真的是为了那件事啊?”
见炎居点点头以示肯定,瑶姬一脸纠结,道:“除尾哥哥不是神族第一的智者吗?他做我的师父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为何还要我入昆仑修行?”
炎居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当年精卫也曾入昆仑,也正拜在陆吾神君门下修行。”
这件事,瑶姬其实是知道的,但是听见这个名字,却还是陷入了沉默。她蹙着眉,转头看了一眼十多步远的木屋。
他们两个所说的话,木屋中的姜石年自然全部都已经听见。他在瑶姬沉默的那段时间里推开木门,走出了木屋来。
姜石年着的一身玄色衣袍,黑发四散,却不显半分的凌乱。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下来,将他的身影投在了叶子的影子上。
世间关于这位炎帝的传闻多到了不可细数的程度,并且隔过几座山,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版本。随着时光渐远,姜石年的传闻也早已经和最初的版本完全不一样。这样的情况在人世间最为显著。凡人所绘炎帝大多壮实魁梧,然而真正的姜石年身形修长,几百几千年过去容貌未变,照旧面如冠玉,极为俊雅。
炎居和瑶姬见了姜石年,一道垂首以示简单的礼数:“父亲。”
姜石年已经走到两个人面前站定,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他看了一眼瑶姬:“近年来与兄长一起待在古浪,可还安好?”
瑶姬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嘿嘿笑道:“那当然啦,我很乖很听话的,每天早睡早起,看书读卷。有时候我在外面看见老神仙腾云过江,还会上前去扶一把。”
炎居却比她正经多了,道:“父亲,近年来阿瑶性子收敛了许多,酒也喝得少了,多数时候是跟着除尾一道习礼看书。这几日除尾因紫微大帝所邀远在九天,阿瑶便自己修行。”
姜石年微微点头。
眼见此景,瑶姬在心里好生感叹了一番自己这个大哥当真是仗义。
事实上,多年前的炎居可不是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难近的臭模样,而是位恣意风流的潇洒神君。他笑邀月来赏花照清水,与美人共看春秋云雨,漫天的神女仙女都梦想着能够进入姜氏城,与炎居携手度良辰。
在瑶姬还很小的时候,炎居常为了赴神女仙女之约而丢下她不管不顾,等到幽会归来,见了气鼓鼓的瑶姬,还奇怪地问一句“是又吃多了还是打架输了”。
这些往事,瑶姬其实一直都记恨在心里,半点都没有忘。现在炎居的性子冷了,陪她的时间倒是更多了。瑶姬心里头还挺满意……除了不准自己与人打架之外。
从前炎居还未变性子时,对于自己与别处的同辈神君仙君约架是颇为赞许的,那时他认为此举有益锻炼,从不觉得那非神女所应为而加以责备。
而瑶姬若是有约架,他定会为瑶姬买上粔籹,临行前递上。等瑶姬完胜而归,他再带瑶姬去古浪边上的神族领地喝酒。那里会有类似集市的地方,酒家自然少不了。而若是不得,炎居也便与瑶姬一道,潜入人间酒窖偷上一壶,再在原先放酒的地方,摆上一块美玉以作交换。
正沉于回忆,姜石年伸出手来,在瑶姬的头顶上抚摸了一下,此举打断了瑶姬的思绪。瑶姬听见姜石年低沉的嗓音:“三日之后,我来接你去昆仑山。”
瑶姬一愣:“啊?”
姜石年却已经收回了手,再背到身后。他的神情淡然:“这是我和你母亲一起商议后的决定,也是当年精卫离开之前的意思。炎居的想法我自然也都知晓,你多半也是不大乐意上昆仑山上。但此事,不容再议。”
他这一句话最后的几个字铿锵有力,说“不容再议”,瑶姬心想,照她这位父亲的性子,也就真的是不容再议了。即便炎居再仗义,也根本说服不了他,更阻拦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