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很快就过去,陆吾神也总算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清晨,亲自来视察一下瑶姬乱糟糟的房间。瑶姬事先藏好了这几天里陆胥陆陆续续送来的五坛太清红云,两乾坤袋的桃子,一乾坤袋木瓜,还有两盒藕花冻霜糕,再若无其事、满脸恭敬地向陆吾神呈交了那完整的五十遍抄好了的《天之九部》。

陆吾神表情淡淡地接过来,在一番查阅之后,点头道:“好了,明日起你便随师兄弟一起修行。只是往后再犯,可就不止这么简单了。明白么?”

瑶姬使劲地点头:“弟子明白!”

陆吾神再道:“我受天帝所邀,要往九天赴会,他们几个都在闲池边静心修行,你也过去吧。”

瑶姬再使劲地点了点头:“是,师父。”

送走了陆吾神,瑶姬美滋滋地把五坛太清红云搬出来,一块搬过去到闲池边上。他们五个就在池边闭目修心。瑶姬找到之前藏酒的树木,祭出远邪来一顿刨,刨出之前藏进的两坛酒,抚去了尘土,与那五坛一块堆放。她自己则盘腿就地一坐,正在青绝身边,右侧便是抚昭。

瑶姬笑嘻嘻地伸手过去揪了一下青绝脑后垂着的长辫子,道:“喝不喝酒?”

青绝缓缓睁眼,待得眼底一层绚烂九色光华淡去,目光落在瑶姬脸上,笑了一下:“喝!”

瑶姬递给他一坛太清红云,道:“这坛给你。”

她起身一一去叫了近山、涒涟,各分上了一坛太清红云。他们皆是不肯收下,只是道一声谢。

瑶姬受拒,心情有些郁闷。她绕着闲池走了小半圈,一坛酒都没有送出去,最后蹲坐在狐子温边上,着实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叫了一声:“子温公主。”

狐子温睁眼看她,神情带了一点疑惑:“瑶姬神女。”

瑶姬笑着递上一坛酒:“请你喝酒。”

狐子温微微摇头:“何得开明禁酒,我随师父规矩,不喝酒。瑶姬神女的好意,我心领了。”

瑶姬撇了撇嘴:“规矩这种东西,非得遵守不可的么?”

狐子温满脸认真道:“自然。”

瑶姬皱起眉,道:“为何?”

狐子温道:“在天地间便守天地间的法则,在何得开明修行便守师父的规矩。这是对自身的束缚,虽说遵守时难免自身受制,不甚自由,不甚舒畅,然而若是不守规矩,无视礼法,天下岂不是就乱了套?如此一处无序,处处无序,那么三界的安稳现状也便**然无存。”

瑶姬正沉默的时候,狐子温已再度闭上了眼睛。

瑶姬回到青绝身边,青绝已经喝下小半坛的太清红云,见她表情,笑了笑:“你难道不知道狐子温吗?若是如你这般,师父便不会这样喜欢她了。”

瑶姬点了点头,找到自己原先已经喝了半坛的酒,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瑶姬眼角余光瞥见了一直动也不动的抚昭,贪玩的心思蠢蠢欲动,她凑近了青绝耳边,道:“我去叫茂轸君。”

青绝一脸的惊讶:“他?”

瑶姬嘻嘻笑道:“是的。”

青绝低声道:“你不怕他和你打起来?或者直接把你这些事情告诉给师父?他最烦人家在他修行时候打搅,况且他还不太喜欢你。”

瑶姬道:“告诉师父大不了再罚,打一架嘛,我求之不得!”

话音还未落,瑶姬就已经挪了一下屁股,挪到抚昭边上,盯着他有一瞬,在心里感叹了一番这个神君长得真是好看。紧接着,瑶姬伸手拍了拍抚昭的肩膀,出声唤道:“小昭啊。”

这是一个清晨,天空还有一些阴沉,细碎的雨点往下坠落。周身的空气带着些微的潮湿感觉,这是适宜修行的时候。

抚昭不喜欢别人打搅自己修行是真,不大喜欢瑶姬却并非如此。

他事实上对于身外之物都不大关心,瑶姬虽说闹腾,但并没有到引起他讨厌的程度,更不能说叫他很喜欢。他对瑶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恶情绪。

然而现下,抚昭缓缓睁眼,眼底泛着的红色光华还未全部消散,他见到面前凑得有点近的瑶姬一张笑嘻嘻的脸,皱起了眉头。抚昭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这个神女一直都是笑嘻嘻的。

瑶姬的头发有些散乱,一部分还被雨水打湿了,胡乱贴在了皮肤上。而她整张脸都有些湿润,小滴的雨水在眨眼的瞬间,从她的眼睫毛上落下。

他看着瑶姬,漠然。

瑶姬笑道:“小昭,喝酒不?”

抚昭对于瑶姬的“爱称”并未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再度闭上了眼睛:“不喝。”

瑶姬却似乎并没有打算放弃,继续道:“你说不喝,是因为你不会喝酒还是不喜欢喝酒?或者说你单单是为了守师父的规矩?其实我们一块喝,你不说我不说,师父也不会知道。好嘛,即便师父知道了,你们都推到我身上来就好,要罚就罚我一个好了。”

抚昭冷道:“你很喜欢被罚?”

瑶姬见他搭话,心里很满意,并不在意抚昭极其冷漠的语气,道:“谁喜欢被罚啊?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一起犯错,师父不开心,一定要罚谁,那么罚我就好了。”

抚昭却不接话了,瑶姬便接着说道:“小昭,其实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不肯和我打一架啊?我听说你四处求学,应该来说是学到了很多。我本人是很想和你打一架的,但是你一直以来都非常地冷漠,理都不理我。”

抚昭神情淡漠:“没有的事。”

瑶姬第一次见抚昭,大概还是在一百年之前。

那时,瑶姬听说九天上的荧惑星星君寒十四得了一部帝台之棋,那是瑶姬求了很久却一直得不到的一件宝物。于是,一听说这消息,瑶姬便瞒着炎居,一个人偷偷上了九天,在荧惑宫中找到寒十四,说要与他为了帝台之棋决一死战。

寒十四生性好战,并且的确也又能与瑶姬抗衡的实力。他二话不说,嘴角一抬,微微一笑,继而袖子一挽,神兵一提,便与瑶姬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

那一战,说是旷日持久却有些夸张了,因为二人战斗正酣时,被人给硬生生打断了。

打断这一场战斗的正是抚昭,而他也并非故意打断战斗的。

他只是立在一侧云端上,淡淡地看了一眼寒十四。他一句话都还没有讲,寒十四眼角余光刚一瞥到他,便撇下瑶姬,飞身到了抚昭跟前。他朗声笑道:“茂轸君,你怎么来了?前些日子我刚得了一部帝台之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喜欢的话,送给你如何?”

瑶姬听见了,向前走去一步,道:“喂!不是说谁打赢了帝台之棋就归谁吗?”

寒十四没有回话。

倒是抚昭看了一眼瑶姬,再对寒十四道:“又打架?”

寒十四已经收好了神兵,扬唇笑道:“是啊,为了帝台之棋。瑶姬神女说喜欢,要为了帝台之棋和我决一死战。”

抚昭道:“那你还送给我?”

寒十四道:“太久不见你,可算见了一回,便想着送点什么了。帝台之棋难得,我还是求了很久才得到的。”

瑶姬站在他们两个边上,出声道:“现在帝台之棋到底是属于谁的?我该和你寒十四打,还是和这位……”她看一眼抚昭,一下想不起他的名号,便停顿了片刻,皱了一下眉头:“这位……是谁来着?”

寒十四道:“这位是茂轸君抚昭,紫微大帝的继子。瑶姬神女,你连他都不认得吗?”

瑶姬道:“倒是略有耳闻。但没一起打过架的,我基本上记不住。”

寒十四嗤笑道:“若是要打架,瑶姬神女,只怕茂轸君还要更胜你一头。”

瑶姬哼道:“我不信。”于是,她在面上带着点挑衅意味地看向抚昭,道:“茂轸君,来打一架么?”

抚昭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打。”

他的这一回答简单干脆,听得瑶姬直是一愣:“为什么?”

抚昭的神情却还是淡淡的,这一回连看都没有看她:“不为什么。”

寒十四大笑道:“我们茂轸君就是这样的。即便是天帝说希望看茂轸君与他最得意的季子切磋术法修为,茂轸君也是‘不打’两个字。”

边上一位奉茶的仙侍闻言,却是插话道:“不是,茂轸君那次只说了一个‘不’字。”

瑶姬:“……”

一阵谈话下来,瑶姬可算是知道了,这抚昭是为了紫微大帝之请来的。

紫微大帝与一方散妖是为挚友,那散妖为了某个凡人丢了修为,行将陨灭,紫微大帝念在昔日情谊,便打算救上一救。若是要救这散妖,则是需要寒十四收藏的一方药函作为药引。而寒十四此人,的确收纳了天地间许多珍奇异宝,但绝不轻易予人,他生性好杀伐,也有些本事,一般神仙惹不起他。

寒十四曾经喝醉了酒,跟他的一位神僚说:“这天底下能叫我敬佩的着实不多,纵然是天帝,我却也是不太放在心上的。而那位茂轸君,我却是非常之钦慕。这位神君实在难得,是我们神族千百年才出一位的绝对的明君之才。”

此事天地鲜有不知者,紫微大帝遣抚昭来请那方药函实为万分明智之举。

抚昭抵达荧惑宫的时候正值正午,寒十四高兴得很,便请抚昭进宫中去喝茶。他们在宫中喝茶,瑶姬念着帝台之棋,便拿着把远邪,蹲在荧惑宫前院的一个凉亭边上等。她等得口干舌燥,甚至有些肚饿,仙侍送上来的茶水点心很快就被吃完喝光了。瑶姬腾身而起,在这一方池子中采了一堆莲蓬,坐在石凳上自顾自吃了起来。

黄昏时候,抚昭腾着云走了,瑶姬刚剥开最后一颗莲子往嘴里塞,见他离开,随即兴冲冲地拎着剑去找寒十四。

她右腿刚迈进宫门,便高声叫道:“来,我们继续打,继续打。”

寒十四正在宫中收拾茶具,转头看一眼瑶姬:“是为了帝台之棋么?”

瑶姬点点头。寒十四嘿嘿一笑:“我送给茂轸君了。”

瑶姬的左脚还没有迈进门去,闻言便把右腿给收了回来。她很快地腾云起来,追赶向抚昭离去的方向。

寒十四还在她的身后说话:“先别走啊!那一架我们还没有打完!瑶姬神女,我这边还有别的宝贝,你要不要再看看啊?”

那一天瑶姬却是没有追上抚昭,在半路就被炎居给拦下来带回姜氏城去了。

但瑶姬对帝台之棋的执念并未因此消散。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吃饱喝足之后便溜出家门,去了紫微大帝行宫所建之所,北极星宫,高上紫微垣。

瑶姬到的时候,抚昭正在院中浇灌一盆蓝紫色的花,是大花飞燕草,那是瑶姬认得的为数不多的花其中之一。抚昭手中提着一只玉壶,里头盛着瑶池水,他把水细细浇灌在花根处,姿态虔诚。

瑶姬后来回想起这时的场景,总觉得自己本应该用一种更“神女”一些的样子去和抚昭打招呼。

那一天她穿着一条月白色的长裙,上面的每一处花纹都精致并且崭新。她因为路途中被风吹了的缘故,脸颊有些微的泛红,头发却还是服服帖帖的,没有散乱。瑶姬觉得自己当时本该走近去,笑眼说道:“茂轸君,你也喜欢这花么?”

但是没有。

当时,瑶姬气势汹汹地降下云头,又气势汹汹地发话道:“赶紧的!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