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枝背脊一僵, 竟又叫陆闻将两人的关系胡乱与人说了去。

可此时也压根没有她能够解释的机会,店小二笑弯了眉眼, 一副找准了家中当家做主的样子, 往沈南枝这头凑近了些:“夫人?”

沈南枝被迫又一次被架上了陆闻夫人的位置,只得不轻不重瞪他一眼,而后也没好意思在外人面前发作, 动了动唇,视线看向大厅中空着的那个居中的位置, 有些迟疑道:“坐那吧。”

她这毫无底气的语气像是在询问, 可陆闻却全然没有要发表意见的意思,店小二更是当即就高声应下:“好嘞!”

坐到桌前, 沈南枝这才不怎么自在地环视了一周大厅的布置, 店面应当是往旁边又扩张了一间, 二楼也是后来才修建的,不过格局和以往差不多, 此时角落那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男人。

沈南枝很快收回视线来, 并未看清男人桌上摆着怎样的菜色,只是又一次想到了曾经她和母亲坐在那桌匆忙吃饭的场景。

耳边是母亲语气不悦的催促,碗中是吃得腻味的干煸小菜, 有时隔壁桌会坐有客人, 她总是能闻到隔壁桌飘来的饭菜香气,馋得她喉头泛酸。

已是极为遥远的记忆了,沈南枝却不知自己怎还记得这般清楚。

一旁的小二递来菜单打断了沈南枝的思绪,她垂眸看去, 菜单也早已是新的款式, 有些菜品名字还是沿用的以前的, 有些是新出的她并未见过。

沈南枝看得很认真, 这是她头一次坐在这家店中,看着菜单准备挑选自己想要的菜。

除了在此,别的地方她也并没有能够看菜单点菜的权利。

所以她显得很犹豫,像个头一次下馆子的小孩一般,想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畏手畏脚迟迟没能选出几个菜来。

饶是方才一直热情似火的店小二也被沈南枝这磨磨蹭蹭的模样弄得有些不耐烦了,店里还忙碌着,他也没曾见过谁点个菜犹豫得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一般。

眼前的两位客人衣着整洁华丽,显然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夫妻,既是不差钱怎还点个家常小菜都这般踌躇。

店小二逐渐蹙起了眉头,正要张嘴说什么,桌下一手突然朝他手心送入几块碎银,一抬眼便对上了陆闻看似淡然却透着几分警告意味的目光,叫他顿时便止了声。

正专注于菜单的沈南枝并未发现这一幕,好不容易瞧着个菜,葱白的指甲指去,下意识又看了眼陆闻像是在询问他的意思。

陆闻已从桌下收回了手,方才与店小二对视的目光已完全敛去,面上没有半点不耐,在瞧见沈南枝不确定的眼神后,还极为配合地前倾身子去看了眼她手里的菜单,然后才应声道:“正巧,我也喜欢这个。”

沈南枝抿了抿唇,这才算是确定下一个菜,朝店小二道:“要一份这个。”

店小二掌心还攥着那几块碎银子,怔愣地看了看一脸认真看菜单的沈南枝,和一脸笑意看看菜单的沈南枝的陆闻。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噎了。

店小二咽了口口水,忙换上一副笑脸应声道:“好嘞,夫人不着急,慢慢选,小的就在这候着。”

这样说来,沈南枝倒是放松了些,犹犹豫豫选了几个菜,又取消了几个,仍是耽搁了一阵才算决定好了。

沈南枝将菜单送走时面上有些发烫,她知晓自己方才点菜的模样生疏又谨慎,在旁人看来自然是有些可笑的,但到底是她头一次得有这样的机会,即使有些丢脸,她也不想含糊就将这次机会浪费了。

好在店小二并未对她的磨蹭有什么意见,这样想着,沈南枝垂头打算翻找钱袋里的银子,想要结账后另付店小二一些小费。

正拿住一块碎银,对座的陆闻却先一步拿出了银子,不由分说推到了店小二跟前。

见店小二顺势收下了银子,沈南枝张了张嘴,这便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叫陆闻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得一时噎住了话语。

直到店小二拿着银子乐呵着转身走了,沈南枝才微垂了头低声解释道:“既是我提议来此的,就应当我请你吃这一顿的。”

即使如今沈南枝已不会再觉得陆闻日子过得清贫拿不出银子来,但今日这处地方是她选的菜也是她点的,她并不想和陆闻生出更多的牵扯关系,自是理应结了这帐。

只是这话刚一说出口,陆闻眉梢轻挑,毫不避讳地淡声直言道:“用什么请?用你从陆家偷来的银子请吗?”

话音未落,沈南枝便骤然僵住了表情,直到陆闻说完,她脸上已是几经崩塌的尴尬和无地自容,白着一张脸,连视线都变得无措起来。

她本是并未想那么多,可此刻叫陆闻这样说出来,她便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可笑至极。

可更让她难堪的是陆闻毫不留情面的指出此事,好似她是个肮脏偷盗的小贼,又或是不自量力想要装阔绰,实则除了口袋里不干不净的钱财根本就身无分文。

短短片刻间,沈南枝心里想了很多,无数念头从心底闪过。

但她却没想到,陆闻接下来竟会道上一句:“待你有朝一日当真赚得独属于你自己的那锭银子,再请我吃也不迟。”

沈南枝浑身一震,瞳孔反复收缩了几次,耳根酥酥麻麻的,像是在嘈杂的大厅中错听了陆闻的话语,可颤动的心脏撞击着胸腔,不断在心底为她回响陆闻方才所说的话。

她赚得的银两?

她怎会赚得银两……

沈南枝不禁想到很早以前,她做出各种香气的皂角时,她学会自己的第一道拿手好菜时,她与家人分享自己新尝试的甜点小食时。

或许她很早就学会了赚钱,随母亲四处务工,她付出了劳动和时间,却并未收获到回报,那些不属于她,因为她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可如今呢,陆闻又为何要说这种话。

她随他回了长安,便会再次被禁锢在那牢笼中,她一样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更不可能赚到所谓的独属于她的银子。

这个话题最终消散在了沉默间。

直到一道道菜端上了桌,沈南枝被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这才暂时撇去了心底那抹沉重的心绪。

下意识撇了一眼云淡风轻的陆闻,沈南枝心底冷哼一声,怄气一般地愤愤想着:就你有钱,就你用的不是陆家的钱!吃穷你!吃垮你!

沈南枝自己都没意识到,以往她在人前吃了瘪受了气,也仅是垂着头抿着唇不敢忤逆半分,面上如心里所想的一样,从不会再敢多生出些别的什么思绪。

可如今在陆闻跟前,她都不知自己这些脾性是如何生出的,赌气骂了两句心里倒是舒坦了些,甚至见陆闻毫无反应,还大着胆子瞪了他一眼。

老板娘的手艺仍是没得说,甚至相比以往还要更加娴熟美味了些,但沈南枝胃口不大,待到吃过一阵后,一桌子菜还剩了一大半。

沈南枝用筷子戳着碗,眸底流露出些许后悔来,她方才已是深思熟虑了一番,但耐不住有些叫人看起来便眼馋的菜名,令她还是点超了量,花的还是陆闻的钱,剩了一桌子心里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舒坦。

陆闻放下筷子时,瞥见了沈南枝的神色,眼眸微动了一瞬,便开口询问道:“想回客栈歇息了,还是想再坐会?”

沈南枝回过神来,一听回客栈三字,心中便警铃大作。

虽是不知陆闻愿意让她在南下留几日,但她心里仍是完全没有可以逃离的计划,甚至面对陆闻的态度自己更是无从下手。

沈南枝动了动唇,犹豫一瞬才道:“不若再坐会吧,我并不是很累。”

担心陆闻起疑,她很快又补充道:“你若觉得乏了,回客栈也行。”

陆闻那双淡然的眸子好似能将她一眼便看穿一般,沈南枝仅是与他对视一瞬,便觉得心虚不已,迅速别过头去,便闻他道:“想尝尝清酒吗?”

沈南枝对陆闻突然的提议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转头才见旁边的桌上几乎每桌都叫了壶清酒,而大厅的大招牌上明晃晃写着特色自酿清酒,好似在这家店很是受欢迎。

沈南枝也不知陆闻仅是觉得店家特色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总归是不想就这般回了客栈,这便点头应下了。

店小二被唤到时,一脸热情,一听两人点了壶清酒,便更加热情介绍道:“这可是小店的招牌,老板娘亲手酿造的,尝过的人都说好,那味道可是一绝,不仅不辣喉,还甘甜回味,两位客官可得好好品尝品尝了。”

说到甘甜回味,沈南枝倒是多了几分兴趣,她虽是没陆闻这般嗜甜,但偏甜口的吃食,倒也令她更加喜爱一些,她未曾饮过酒,按照店小二这般介绍,想来她也能尝试着品尝一二了。

一壶清酒上桌,陆闻抬手为沈南枝斟上一杯,自己斟满后,本是想着举杯与她轻碰一下,岂知沈南枝压根没这意识,轻道一声“谢谢”,便迫不及待送入口中一饮而尽。

陆闻提杯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瞧见沈南枝白皙的面颊肉眼可见地攀上了红晕,她却湛亮了眼眸下意识砸吧砸吧嘴,好似品尝到了什么新奇又欣喜的味道。

沈南枝感受着舌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当真是带着清甜的味道,却也因着本就是酒,难掩一丝冲人的苦涩,可很快那口感在舌尖混杂,令她还未来得及捕捉,便失了那味道的回忆,喉头滚动着似是想要再尝一遍。

难怪会有人嗜酒,沈南枝心里这般想着,便有些耐不住自己的心思,抬眼朝陆闻看去。

陆闻仍旧提着他的酒杯,酒还未入喉便对上了沈南枝带着几分期待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目光,伴着逐渐由脸颊攀上眼尾的殷红,勾人又不自知。

喉间涌上一抹干涩,陆闻应该饮下一口酒缓解这样的难耐,他却仅是微微收紧了指腹,触及冰凉坚硬的酒杯壁,直勾勾看了她好半晌,这才败下阵来放下酒杯转而举起了酒壶:“好喝吗?”

沈南枝不知为何只觉眼前有些晕乎乎的,像是错觉又像是真的有些看不清了,她压根就没注意到陆闻有没有喝酒,不自觉便反问道:“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说完,沈南枝看着自己的酒杯再次被斟满酒,不等陆闻回答,便又提起杯子一饮而尽。

嫣红的嘴唇沾染上清澈的酒水,烛光映照下泛起盈盈光点,水润柔嫩,好似一颗被水浸过的樱桃,娇艳欲滴。

陆闻干涩的喉间像是再难抑制,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目光直直盯着她的双唇,逐渐变得晦暗不明,待到舌尖轻舔过薄唇,他才意有所指地暗哑开口:“应该,很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