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过了昨日发生在金湖的沉重的话题, 两人坐在庭院中榕树下的石桌前,浅饮热茶品尝甜点,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沈南枝倒是头一次这般与人坐着交谈, 她并不健谈,陆闻也不像是话多之人,却不知为何他们之间竟没有一丝尴尬的氛围, 反倒极为和谐,好似怎么也不会冷场, 总有能够继续下去的话题。

而后, 因着沈南枝院中平日不乏有下人来往,这便决定打明日起, 两人在陆闻所居住的西院相见, 陆闻教她读书识字。

这本是很合理的安排, 沈南枝却在第二日前去西院的路上心底生出些异样来。

分明她只是前去向陆闻学习,光明磊落坦坦****, 却因着越往西走人越少, 待到快过西侧的长廊时,周围已是寂静一片,再瞧不见任何人, 这便叫人不由有些心虚, 总好像是要在僻静之处干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一般。

尽管有些忐忑,但耐不住沈南枝是真的想要学习,脚下步子也不禁加快了些许,绕过长廊, 很快便见坐落在不远处的荒凉小宅。

不知是否是闻见了脚步声, 沈南枝刚走到院门前, 便正好撞见从屋中走出迎面而来的陆闻。

陆闻唇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 眉眼微微弯下,乖巧得不像话:“嫂嫂,你来了。”

沈南枝一愣,很快也回以微笑,却仍是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回道:“去母亲那请安花了些时间,怕耽搁了你我约定的时辰,昨日答应你的甜糕便吩咐了春夏过会送来。”

既然来此学习,陆闻便相当于是她的夫子,沈南枝不好意思空手而来,便询问了陆闻可有什么想要的,本是想着精心准备些回礼,也不算白白叫陆闻为她花费时间,岂知陆闻思绪了片刻,只回以道,想吃些甜食。

至此,沈南枝却是心头一软,思及国公府上下并无人喜甜,而陆闻在府上不受重视,平日里厨房自也不会特意准备甜食,但偏偏陆闻却是好甜口的。

上次出入厨房一事叫徐氏好生训斥了一番,沈南枝也不敢明目张胆与徐氏对着干,但陆闻提及意愿之时,像是馋着一块方糖家人却怎也不许的孩童,不过是一点微小的心愿,这便叫她忍不住应了下来。

今晨在徐氏那请过安后,她便派人打点了厨房的下人,待到他们忙过早晨这阵,这才独自一人去了厨房,手脚麻利地做了份甜糕,此时甜糕还在蒸屉上蒸着,她怕误了相约的时辰,这便先一步来了西院。

陆闻与沈南枝一同转向朝着院中走去,闻她这般说来,微垂了眼帘,不轻不重问道:“是嫂嫂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吗?”

这样一问,沈南枝倒有些羞于启齿了,也不知陆闻是否会嫌弃,亦或是会质疑她所做的东西是否好吃,她动了动唇,好一会才低声答道:“是我做的,若是不合口味……”

后面的话越发轻微,几乎要叫人听不见,陆闻却是很快打断了她,似是欣喜:“那就好,那帮厨子可不怎会做甜食,有劳嫂嫂了。”

沈南枝一愣,方才那股不安的心绪悄无声息被抚平了去,微微颔首,已随着陆闻走到了房门前。

上次她到此来,并未进过陆闻的屋子,此番算是头一次进去,她小心翼翼地抬腿跨入门槛,视线下意识在屋中环视一周,这才瞧清了里头的全貌。

与屋外的荒凉相比,屋内倒算不上太过简陋,屋子收拾得极为整洁,一眼就可看完全貌的大小,右侧墙壁立着一个高耸的博古架,上方摆着朴素简单的装饰品,下方由薄至厚两排书籍整齐排放着,叫人看着极为舒适,左侧一张实木书案立在窗边,书案上笔墨纸砚皆有备齐,就着窗边洒落的光照,倒是个不错的光景。

被一扇素白屏风遮挡了大半的床榻,角落叠着整齐的被褥,再往里应当是沐浴更衣的隔间,沈南枝没有再多看,缓缓收回视线来,不由夸赞一句:“倒是鲜少有见男子这般会打理屋子。”

沈南枝嗓音轻柔,就是像是在夸赞自己家初长成的弟弟一般,带着些许欣慰和赞赏,倒也说得极为自然。

陆闻却是脚下步子一顿,沉黑的瞳眸涌上一抹暗色,背对着沈南枝沉声开口道:“嫂嫂见过别的男子的屋子?”

陆闻嗓音低沉,语气似是没有任何起伏,叫人听不出喜怒来,沈南枝自也没往别处多想了去,像是闲谈般,径直朝着书案那边走去,道:“以前倒是见过不少。”

因着视线落到了书案边窗外的光景,沈南枝未曾瞧见在她道完这话后,书案正对面站着陆闻忽的一下握紧了靠椅的后背,手背骨骼凸起,蔓延向上紧绷了手臂的肌肉。

她接着又补充道:“那时我跟着我娘四处务工,在南下不少府邸都辗转做过短工,那儿的富贵人家比不得长安,虽是用不着自己动手做事,但府上也并无这么多下人,许多闲杂之事便是在一段时日后交由短工去做,收拾屋子洗衣整理床榻之类的,那些表面光鲜亮丽的公子哥,实则屋子里几日不去便乱得跟狗窝似的。”

沈南枝收回视线抬眸朝陆闻看去时,正见他松缓了神色,慢条斯理将靠椅从书案前拉开。

沈南枝赫然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将此前还未到长安之时的往事毫无防备地在陆闻面前说了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值得话谈的光彩事。

自她随父母从南下到了长安后,她便清晰地感觉到了父母极为想要摈弃那段贫苦的过去的想法,虽是不可能将那段过去绝对抹杀掉,但也几乎再不会提及那段过去,久而久之,沈南枝便也鲜少提及那些过去,无人可提,也无人想知晓。

但到底是自己曾经历过的事情,叫陆闻这般问及之时,她也不知怎的,就这般自然而然说了出来,这会才后知后觉有些不妥当,堂堂沈府千金,如今的世子妃,曾经却是年纪尚小便随母亲四处务工的劳力短工。

沈南枝想到这些,一时站在书案另一面觉得有些难堪,手拉着靠椅的后背,尴尬地不知该拉开坐下,还是且先出声解释自己方才那番话。

陆闻倒是自顾自先坐了下来,方才短暂出现在他面上的一抹阴鸷早已消散无踪,面色如常,好似并未因着沈南枝这番话而生出什么异样,反倒见她站着不动,抬眸出声道:“嫂嫂,坐啊。”

沈南枝扣了扣手指,拘谨地在陆闻对面坐下身来,显然已不似方才刚见时那般自在,思绪了片刻,才有些低声措辞道:“抱歉,不该同你说这些的。”

陆闻挑了挑眉,忽的往前凑了半分,一手撑着下巴注视着眼前垂着头内扣着肩的女人。

此时瞧不见她的眼眸,陆闻却也能想到她眼里定是如平日那般,眸光暗淡,毫无光彩。

见过了她的笑,似乎便受不得她再在他面前失了那份光亮,她本该明艳动人的,又为何要叫那些本就不是她的过错之事,将自己至于灰暗的低谷之中呢。

陆闻动了动唇,似是在蛊惑人心,又似是仅是遂着自己心中所想一般,低低出声道:“嫂嫂,别低着头。”

沈南枝耳根一痒,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微垂着头的,这是她极为习惯的姿态,可却并未过多注意过这个姿态究竟是以一个怎样的模样。

她缓缓抬动了脖颈,抬眸之际,正巧撞上了陆闻直直看来的目光,不由慌声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嫂嫂,过去之事并非你所想,又何须为此而看轻了自己,正是因着曾淋过了雨,往后便更要记得为自己撑伞不是吗?”

沈南枝眼眸一颤,怔愣地看着陆闻眸底真诚认真的神色,似是当真回想起自己曾经在暴雨中的孤寒,他好像在此刻与她连同心境感受到了与她同样的心情一般。

至此以前,她只觉得自己叫那无情大雨浇得浑身湿淋,她渴望着一把能撑在她头顶的伞,她乞求着旁人能因她的落魄而为她遮挡些许风雨,她的父母,她的妹妹,乃至如今的丈夫和婆婆,可她却从未意识到,自己去撑起一把伞来遮风挡雨。

陆闻仍是将目光直直落在沈南枝的面容上,直到眼前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瞳眸,在她微颤的眼睫下逐渐有了光亮,最后映出眸底清澈一片,明亮了眉眼,生动了眸光。

他好像在这一刻忽的明白,在这双湛亮的眼眸中,只倒映着他一人的剪影,竟是这样的令人着迷。

沈南枝不曾注意到陆闻逐渐变得贪婪又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她移开视线挪动了桌上的宣纸,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嗯,我明白了,陆闻,谢谢你开导我,我们开始吧。”

陆闻抿了抿唇,心底那股翻涌着的不满足在肆意叫嚣着,想要索取,想要侵占,但此时还太早了,操之过急便会得不偿失,舌尖轻舔过薄唇,像是在提前品尝她的滋味一般,默了一瞬才掩去神色,应了她的声。

陆闻虽是别有目的,但教起沈南枝来,倒也丝毫没有含糊,沈南枝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许多,毫无基础这些年自己认错记错以为错的字一大堆,但他稍作指点,结合一些浅显的讲解她又很快了然过来,待到回过头再提问她,她倒也十个能答对七八个。

一个时辰下来,两人面前的一张宣纸写得满满当当的,一半工整整洁,一半扭曲生涩。

沈南枝看了看两边鲜明的对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多看了陆闻所写的那半几眼,总觉有些不对劲。

虽是与她的字相比已是天差地别,但却又显得很是生硬,像是刻意写得这般模样。

很快沈南枝又收回了思绪,自己一个初入学的学生又哪有资格质疑夫子的字,总归是极为好看的字,若是与她那位友人相比,想必也是不相上下的,她一时半会是达不到这个高度的,这便不再多想了。

估摸着时间,这会春夏应当也该将甜糕送来了,沈南枝动了动唇,微微露了笑朝陆闻温声道:“辛苦你了,陆闻,休息一会吧,这会子春夏应当是快到西院了。”

正说着,院外忽的传来脚步声,在静谧的环境中清晰可闻,沈南枝一愣,很快朝陆闻投去一个“你看我说什么”的眼神,这便打算出门去迎。

刚一起身,陆闻忽的脸色一变,霎时拉住沈南枝的胳膊,力道偏大,险些将沈南枝拉倒。

一声惊呼被宽厚地大掌迅速压住,陆闻一手捂着沈南枝的唇,一手拉着她警惕地压低了嗓音:“来人不是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