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沉寂的屋中又呆坐多久,沈南枝才逐渐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她有些迟缓地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是一张连她自己都有些陌生的面容,精致,明艳,即使眼尾发红,下唇微肿,白皙的面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仍叫她觉得这应当是自己从小到大,装扮得最为好看的模样。

可陆闻方才还是一语击碎了她的梦:“长得也……不怎样嘛。”

沈南枝缓缓卸下凤冠,脖颈的酸痛褪去些许,心底的酸涩却在不断蔓延开来。

她自知自己是平凡普通的,陆闻这句话打小她便从各处听过数次,在沈槿柔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之时,这类话更是随处可闻。

“二小姐这般貌美如花,大小姐长得……怎就差这般多。”

沈南枝忽然觉得自己今日出嫁前,瞧见自己的装扮还在悄悄在心底窃喜了一番的心情有些可笑,她所嫁的丈夫并未来掀开盖头看见她的精心装扮,而深夜闯入婚房的小叔子,代替他的兄长告诉了她现实,甚至还出言戏弄了她。

后槽牙咬得发酸发疼,铜镜里的面容分明染上了怒意。

可很快,沈南枝紧绷的身体又忽的泄下气来,神情麻木地开始褪去身上繁琐的饰品,擦去脸上的胭脂水粉,好似今日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

夜深。

偌大的婚**孤零零蜷缩着一个娇小的身躯,被褥上金线勾勒的鸳鸯戏水好似也在嘲笑她的悲凉,紧闭的双眸似是又要渗出些无声的湿濡来,最终也都消散在沉寂的夜色中,无人在意。

——

翌日。

即使入睡得极晚,沈南枝还是起了个大早。

昨日见过的两名丫鬟,春夏、秋冬,在听闻屋内动静后手脚麻利地进屋为她梳妆打扮。

秋冬绕至身后为沈南枝梳理长发,手心触及一片柔软顺滑时,显然愣了一瞬,同为女子,她自是知晓这得是多么难得又令人骄傲之事。

她又多看了几眼沈南枝乌黑顺直的发丝,正欲开口询问,便闻沈南枝低声道:“简单簪起来便好。”

秋冬手上动作一顿,她是府上最会梳发髻的丫鬟,这样一头乌黑靓丽的美发,若仅是简单簪起来,似乎有些太可惜了,但主子的吩咐她不敢不从,轻轻应了一声,拿过沈南枝选上的一支素簪,便简单将她的发簪在了脑后。

沈南枝出嫁前便只会梳上简单的半簪发,如今嫁了人,也只是从半簪变为了全簪罢了,似乎也并无什么变化。

侧头瞥见春夏真正要打开梳妆台上的胭脂盒,沈南枝抬手止了去:“不必了,这样便可以了。”

昨日也是沈南枝头一次使用胭脂水粉,可那似乎也无法改变什么,她应当认清自己的,何故要再做无谓的挣扎呢。

两名丫鬟看着沈南枝素净的面容和简单的发髻都有些欲言又止,但到底是没再多说什么,福了身,随着沈南枝一同出了院前去向长辈请安。

陆衡昨日宿在了偏院,究竟是同他的美妓一同宿下的还是独自一人沈南枝没有多问,只知他此时还宿醉未醒,敬茶一事便也仅能她独自前去了。

——

沈南枝来得并不算晚,但待她到了堂厅前,里面已是聚满了人,也不知是在等着新妇前来请安,还是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陆衡为陆家嫡长子,也是陆国公府世子,为陆国公正妻徐氏所生,徐氏膝下还有一女,名唤陆莹,家中行四刚过及笄,侧室李氏育有一子,名唤陆兴,家中行三。

那陆闻便是行二的次子,可他似乎并不为这两位妻室所出,此时也并不在堂厅内。

婆子前去通传世子妃到了,沈南枝在透过门框往里扫视了一周,思及昨日悲凉的夜晚,心底更是忐忑难安。

厅内众人闻声探头朝外看来,方才的闲谈声也戛然而止,一时间气氛变得沉寂凝滞下来。

可待到沈南枝抬腿跨入门槛中,不知从何处叹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唏嘘声,好似带着失望又带着几分不屑,随即便有小声的议论流窜在堂厅内里。

这似乎就是众人所预见的见面,甚至因为亲眼所见沈南枝的朴素,而让他们有了更多能够背议她的谈资。

沈南枝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但那些话说来说去大抵也就那几句,她敛目垂头,连肩颈也不自觉微微收拢了些。

方才的匆匆一瞥叫她也清楚瞧见堂厅内的每个陆家人都气质不凡风姿卓越,她的加入显得极为格格不入,就好像踏入了一个不属于她该出没的领域一般。

春夏和秋冬接过婆子递来的托盘,沈南枝端起一杯茶跪在了徐氏跟前。

“母亲……喝茶。”这声母亲唤得很是生疏,沈南枝举起茶盏更是将头快要埋进衣襟中了。

跟前这位美妇人雍容华贵,算上年岁应当与她的母亲差不了几岁,可岁月好似向来都偏爱美人,并未在徐氏面上留下多少痕迹,而她骨子里透出的那股高贵慵懒的气质,叫沈南枝觉得更加压迫和不适了几分。

她兴许一辈子也生不出这般强大的气场。

徐氏淡漠地看了眼脚边畏畏缩缩的沈南枝,仅是进门到跟前的片刻间,她已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再瞧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自卑和软弱,与她心中所期盼的儿媳是一点也沾不上边。

徐氏接过茶放在唇边,好似都未曾沾湿她的唇角,便递给了一旁的丫鬟放下,心中不悦,却也还是维持着面上的镇定,按照规矩给沈南枝递出了红封。

“昨日之事实在意外,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众多,衡儿将要跻身官场,不得不与这些人打好关系,醉酒也是无可奈何,你既已嫁入陆家,身为衡儿的妻,便也要知晓顾全大局,切不可小肚鸡肠,也莫要将此事小题大做,往后要好好与衡儿过日子,你可知晓了?”

徐氏嗓音偏柔,一字一句慢条斯理道来,就像是一个和蔼慈善的母亲在温柔叮嘱着新进门的儿媳。

可沈南枝袖口下的指骨却不断在徐氏的话语下蜷缩起来,最终紧握成拳,胸口像是被砸中一块大石,连带着眼眶也不由自主开始发酸了。

如此话语,饶是向来隐忍的沈南枝也觉得实在太过可笑,丈夫在大婚之日不与妻子圆房,却当众与妓子花前月下,这是何等荒唐之事,到了徐氏嘴里,便仅是一句轻飘飘的无可奈何。

究竟无可奈何的是陆衡,还是她自己。

周围似乎有人探直了脖子,想瞧瞧这新妇会在婆婆这般话语下如何反驳,却闻沈南枝低声呼出一口气来,有些干涩道:“是,媳妇知晓了。”

徐氏微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来,眸底的一丝讶异很快消散开来,出声道:“起来吧,你与其他人认识一番,便先回去吧,我今日有些疲乏,就不留你用膳了。”

晨间,新妇是要与婆婆一同用早膳的。

沈南枝动了动唇,到底是没能多说什么,压着心底那股委屈站起身来,在婆子的介绍下,一一向堂厅内其余人问好请安。

自始至终她都微微垂着头,微缩的肩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没精神,本就素朴的模样,在这样的姿态下便显得更加卑微,无半分世子妃该有的模样,反倒像是个身份低微的妾室。

到底是上不得台面之人,徐氏有些烦闷地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待沈南枝向她辞别,她便先一步被丫鬟扶着从堂厅另一侧门离开了。

——

陆闻自小道绕过堂厅的院门前时,便瞧见一抹匆忙的身影逃也似的往外走来。

他一时间还未能辨出是府上何许人会在这时出没在堂厅,但很快他微眯着眼,发现来人竟是自己昨日刚进门的嫂嫂。

陆闻脚下的步子顿在原地,原本舒展的眉心不知为何不自觉微蹙了起来。

这女人,今日怎是这样一副扮相。

与昨日令陆闻惊艳过一瞬的模样大相径庭。

此时的沈南枝,似乎便搭得上传言中所说的相貌平平了,素净到没有焦点的面容,宽松又臃肿的衣着,就连她身后跟着的两名丫鬟似乎也比她显得要精神明艳些许。

可陆闻见过她唇红齿白,媚眼含春的模样,明明眼眶中包着的是晶莹的泪水,却又像是盛满了狐媚勾人的迷魂汤一般,勾魂摄魄,美得不可方物。

沈南枝垂着头一路快步走出堂厅,直到险些撞上挡在院门前的身影,她才赫然惊觉院门前站着一人。

她惊呼一声,顿时止住步子,慌乱抬眸,便对上了昨夜令她胆颤不已的那双寒眸。

沈南枝泛红的眼尾落入陆闻眸中,而这张昨日分明娇媚入骨的面容,此时也终是叫他看了清晰。

一脸素净未施粉黛,并不精致张扬的眉眼在这样素净的面容下掩盖住了它们原本的光芒,又因她迟钝怯懦的神色,叫这张本就失去光点的面容显得更为平淡了几分。

唯有眼尾的那抹红,像是点缀了黑白画纸的一抹艳色。

陆轻飘飘看了堂厅一眼,大抵是知晓她方才经历了些什么,那一家子人自是不会给她半分好脸色看。

思及此,他心底那股怪异的思绪忽然又升了起来,这点委屈她便受不住了,如若他再出言多说她几句,她会不会就此落下泪来。

陆闻唇角像是要藏不住笑意了,甚至连带着血液也有些兴奋起来。

他动了动唇,面对沈南枝的慌乱和惊愣,先一步轻声唤道:“嫂嫂晨安,可还记得我?”

一声嫂嫂,让沈南枝霎时想起昨日在婚房中的遭遇。

她怎会记不得,这个闯入兄长婚房戏弄嫂嫂的小叔子!

方才积压的情绪好似一下就要涌上来了一般,明明她一直隐忍得极好,即使红了眼眶,也极力止住了泪不叫自己又一次因着懦弱而落泪。

但此时此刻,她却被突然放大的委屈压得几乎就要绷不住了。

泪水决堤的一瞬,沈南枝猛地垂下头来,更是顾不上再搭理陆闻的问候,略过他高挺的身形,慌乱无措地逃离了此处。

一抹晶莹的光点闪过陆闻眼前,待到他回神时,沈南枝已是跑没了影。

回身望着空无一人的小道,方才激起的一丝趣味逐渐散开,沉入谷底碎成了冰渣。

唇角将“嫂嫂”二字碾磨了一瞬,这才缓缓收回眼神转身离开。

啧,还当真是哭了。

可他,什么都还未说啊。

真是无趣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