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闻默默收回视线再次紧闭了房门,此时才刚过辰时,被扰了清梦,他那欲要杀人的可怖躁意却仅在心头存留了一瞬,此时便早已消散无踪了。

倒是头一次这般平和地迎接了晨日里的光。

陆闻在屋中的圆桌前坐下,摊开包裹皂角的布料,几块颜色不一的方形皂角映入眼中,随之而来的,便是方才隐约闻见的香气,此时皂角没了布料的遮挡,倒是不用凑近去,便也清晰闻到了它们的香气。

但,不对。

陆闻盯着几块皂角看了片刻,取其中一块凑近了鼻尖,香甜的气息蹿入鼻腔,他的眉心却逐渐蹙成了一团。

不是这种感觉。

兴许是沈南枝取了不同的皂角来,陆闻转而又换了另一块,来来回回,直到他拿起最后一块白色的皂角,还未完全凑近他便分辨出这一块便是昨日他在沈南枝身上闻到的香气。

眉心舒缓些许,凝白的指尖细细在皂角的棱角上摩擦一瞬,未沾湿水的皂角干爽细滑,虽是无华丽的外表,却也能一眼看出制作者的用心和细致。

陆闻将皂角凑近鼻尖,轻闻一瞬,却又是立即皱起了眉头。

仍是不对。

分明这就是沈南枝昨夜颈间散发出的香味,为何会感觉不对呢?

捏在皂角两侧的指腹微微收紧了一瞬,淡粉的指尖逐渐泛白,陆闻探出舌尖轻舔过皂角,舌尖触及一片冰凉,与闻到的气味截然相反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

陆闻眸光微变,向来平缓的心跳在这一瞬忽的漏跳了一拍。

皂角是硬实的,沈南枝却是柔软的,皂角是冰凉的,沈南枝是温热的。

这一瞬的口干舌燥令陆闻感到有些意外,甚至不自觉地用舌尖舔过薄唇,却仍旧无法缓解喉头的干涩,只能下意识地滚了滚喉结,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干了什么。

那个原本令他感到无趣至极的长嫂。

闻着香,尝起来又是什么味道呢?

——

沈南枝回到院中,竟见昨日不知后来宿在何处的陆衡出现在屋中。

她微微一怔,不知是因着刚去了陆闻的院子还是因着昨日无意间偷听到陆衡与陆国公的对话,总觉有些心虚。

在她身子还顿在原地时,陆衡已是闻见院中的动静,转过头来看到了她。

陆衡微微蹙了下眉,不知是刚到还是等了许久,先一步出声道:“大早上的,你去哪了?”

沈南枝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快步迈入了屋中,到了陆衡跟前才低声道:“早晨是要去向母亲请安的。”

陆衡默了一瞬,似是在他的记忆中,倒鲜少有过起早前去向徐氏请安的经历,但他也知晓这都是因着母亲宠爱他,允了他平日里遂着自己的性子多睡上一会,才逐渐没了这规矩。

陆国公昨日在书房同他道过的那些话再次浮上心头,思绪片刻,陆衡不自然地清了清嗓,沉声道:“明日我随你一同去。”

沈南枝心下一惊,无需多问便明白过来,今日陆衡是要宿在此处了。

他们成婚已有几日,名义上陆衡已是她的丈夫,可说到底沈南枝对陆衡却仍是十足陌生的,过了新婚夜的氛围,此刻想来,就像是突然要同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一般,再联想出嫁前婆子叮嘱她的那些羞人之事,叫她很难不心慌。

自嫁进陆府这几日,她与陆衡的接触,甚至还不如她与小叔子陆闻接触得多。

但她又何来拒绝的理由,咽下心头的几分抵触,也只能微微垂头,低声应上一句:“好,明日我会唤你的。”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陆衡唤了下人吩咐早膳。

沈南枝因着这事有些感到有些没了胃口,看着桌上一桌与自己饮食习惯相差甚远的早膳,嘴里泛着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苦意。

陆衡口味偏重,平日里也起得较晚,向来都将早膳当午膳吃,吩咐下去的膳食自然也都按着他平日的喜好来。

陆衡没太注意沈南枝的异常,吃了几口,便道起今日来寻沈南枝的目的:“中元节将至,往年都是母亲在筹备操办此事,如今母亲也上了年纪,你作为世子妃,当是要为母亲分忧,所以我想着,今年中元节前去祭祖一事,由你接手筹备,你意下如何?”

沈南枝一愣,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收紧了指腹,想要拒绝:“我吗?如此重要之事,我想母亲也应当不会放心交由我去做,况且我也才刚……”

第9节

刚过门。

沈南枝这话还未道出,陆衡便先一步打断道:“我已是与母亲提及过此事了,母亲也已同意了,你既知晓这是十足重要之事,便更要认真对待,切不可出半点差错。”

沈南枝瞪大了眼,今晨她才去向徐氏请过安,徐氏压根就未曾提及过关于中元节祭祖之事,况且她也能清晰感觉到徐氏对她的不喜和不耐烦,又怎会愿意将如此重任全权交到她手上。

沉默的片刻间,陆衡不知沈南枝心里思绪了些什么,但他却下意识摸了摸鼻尖,似是带着什么心虚,很快又开口道:“你也莫要太过紧张,这事又并非什么难事,眼下也还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我相信你能做好的,你我作为家中的长子长嫂,自是得给底下的兄弟姐妹做出表率,为母亲分忧,也本就是我们应当做的,不是吗?”

陆衡嗓音偏细,不同于陆闻的低磁,说起话来轻飘飘的像是没什么重量一般。

他絮絮叨叨说着这些看似有点道理,却实则句句都存在着矛盾点的话语,沈南枝耳中却仅听见了那一句“我相信你”。

她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陆衡,实在不知这个显然对自己不上心也根本不是心甘情愿将她娶进门的丈夫,为何会相信她,相信她这样一个一无是处之人能够揽此重任。

沈南枝的沉默逐渐令陆衡感到烦躁起来。

这事自然不是像他表面上说出来的这般好听,不过是徐氏这边给他支的一个能让他早些摆脱这桩令人恼怒的婚事的法子。

中元节祭祖本就是一年之中尤为重要的一件大事,并且陆家的祖籍并不在长安,陆家每年祭祖都需得前往距长安三百多里外的雁山。

陆家将曾经的祖坟重整修建后,每年中元节他们便会在雁山上的祖宅中住下三日,而这三日中小到陆家上下的衣食住行,大到中元节当日的祭祖大典,自然都需得有人安排筹备。

在徐氏看来,以沈南枝的见识和能力,如此重任她当是担不下来的。

既是担不下来,那便定会出差错,一旦沈南枝将此事搞砸了,他们便可顺理成章将罪责压在她的头上,到时候是要将她贬为妾室还是直接休弃驱逐出府,那自然也就任凭他们做主了。

沈南枝垂着头,当是没想到陆衡此举背后的计谋,只是自知自己没这般能力,想了想还是开口拒绝道:“不若今年我先辅佐母亲学着如何筹备此事可好,我还未有做此事的经验,我定会好好学的,待我学会后,往后便可为母亲分忧解难,若要此番便要我一人来做,我怕我若是做得不好,不仅丢了你的面,还可能坏了祭祖之大事。”

陆衡眉心微动,心里却是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他可等不了什么往后,如此无能又无趣的女子,她莫不是还觉得自己当真会与她当一辈子夫妻吧,他恨不得这会就能休了她,也不至于叫他如今流连美人乡,也得叫人扣上一顶已婚之夫的名号。

不过此举的确有些冒险且代价颇大,陆国公向来是最注重祭祖一事的,在他看来,如今的身份地位,都是老祖宗一点一滴传承下来的,自是每年都会无比虔诚前去祭拜,永远在心头铭记感念列祖列宗为陆家的付出。

若这事在沈南枝这给搞砸了,他不用想也知陆国公将是何等愤怒,甚至也会因沈南枝为他的妻,将愤怒和责罚一并牵连到他身上来,更甚会叫人在背后议论他大言不惭揽下此事,却弄巧成拙丢尽了脸面。

可这又如何呢,比起要将这等压根配不上他的女子长久放在他正妻的位置上,这点代价自然是不值一提的。

又多看了眼沈南枝寡淡无味般的素净面容,陆衡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体贴又宽容的温和模样,柔声道:“你放心,父亲和母亲那边我自是会为你多说些好话,你也莫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你既已是我的妻,早晚也是要操持起国公府的大小事务的,作为往后国公府的主母,自是不可在这些事上怯场。”

沈南枝从内而外的自卑在陆衡的这一番话下无所遁形,她根本不是能担起如此重任之人,也更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像徐氏那般成为气场强大的国公府主母。

此刻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用力推着她攀向那她根本攀不上去的高台,她想她此刻攀爬的动作一定极为滑稽,即使手脚并用那高台也仍是遥不可及,最终她会重重摔倒在地,将狼狈的模样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任所有人肆意耻笑她的不自量力。

“若是当真有不懂之处,你也可向母亲讨教,学着去做便好,没事的,我相信你。”

沈南枝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她不自信地看着陆衡,耳边却是陆衡一遍又一遍地“我相信你”。

她的确自小到大便像是何事都做不好一般,崔英秀贬低她的劳动成果,沈永光漠视她的刻苦努力,而沈槿柔,向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她刚筑起的一丝渺小的自信心给重重打击到尘埃之中。

她的自卑并非是天生的,却又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印在了她的骨子里。

此时陆衡的信任似乎已不是沈南枝所思绪的重点了,她是真的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得到别人的认可,被人看见她的努力。

只是,她当真能做好吗?

沈南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挣扎中,并未注意到陆衡逐渐不耐烦的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陆衡将要按捺不住心底的烦躁撕破伪装的面具时,沈南枝忽的抬头,咬了咬牙,声小却又带着几分坚定,正色道:“好,我会认真筹备此事的,交给我吧。”

陆衡将怒的神色在此刻微怔了一瞬,怔愣地看着眸底像是泛着光亮的沈南枝,像是突然在这张素净的面容上瞧见了什么令人着迷的色彩一般。

但很快,那宛如错觉的惊艳转瞬即逝,陆衡回过神来,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来,点了点头,敛目掩去了眼底的狡黠:“好,那你便好好去做,可千万别,出了差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