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尚书, 来来来,瞧瞧,”烛台将许湛的影子拉得长长, 他手里拿了支燃烧的蜡烛走在纪永升前面, 泛黄的烛光印在赵婳湿漉漉的脸庞,放慢音调道:“这就是你次次失手,怎也杀不掉的男子。女扮男装就把你给唬住了。”
许湛轻飘飘说着, 但纪永升却被他这态度弄得一颗心悬在嗓子口, 慌忙扯了袖子擦去额前细汗。
发怒前的宁静罢了。
蜡烛近了几分, 赵婳挂着水滴的脸感受到丝丝火烧火灼, 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反射出烛光。
赵婳从未见过这两位男子,拿着蜡烛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和和气气,而他旁边那微微发胖的男子似乎很怕他一样。
她被人敲晕绑了来, 如今后颈隐隐作痛,也不知那人使了多大力气把她劈晕的。
架在脖子上的刀只要稍稍一动, 就会在划上她脖子, 血溅当场。
烛光昏暗, 瞧着屋子里的陈设不像是皇宫。
她一个女子势单力薄, 若是硬碰硬,身后的绳子都还没解开那把刀就已经将她了结了。
赵婳方才听了一耳朵他们谈话,这人约莫就是追杀丁老三的。
赵婳灵机一动, 故作一副纯真模样,瞳仁中印出烛火,抬头望向拿蜡烛男子, 喃喃自语, “尚书?尚书大人听上去要比大理寺少卿厉害。”
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脖子上,她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受了伤的小鹿, 楚楚可怜。
许湛唏嘘一声,他没见过这女子,只是从纪永升口中得知这姑娘在刀下一次次逃过,先是跟姜子真在一块,后又进了皇宫把昭仁那小丫头哄得服服帖帖。
他原还以为是个怎样的传奇女子,也好开开眼界,哪知竟跟天底下的女子一样。
终究是位姑娘,见不得刀枪剑戟的场面,瞧瞧被吓成什么模样了。
就是不知是真害怕,还是故作模样。
若是伪装,那他可真是佩服。
许湛:“大理寺少卿算什么,本相从未放在眼里。”
就算是小皇帝,也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舅舅。
许湛伸手,纪永升顺势接过那烧了一半的蜡烛,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照他说,把人从皇宫绑出来的时候就该一刀杀了,然后随便扔一乱葬岗了事,何至于留到现在。
“宰相!您是当朝宰相大人!”赵婳激动,奈何她像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带着椅子一阵**。
她情绪刚提上来,正要进一步升华情感,屋子里那一直未说话的男子开口了,“相爷,避免夜长梦多,依下官看何不趁早动手。”
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赵婳:“……”
看样子,她得先发制人。
“行了,我也不装了,大家都是聪明人。相爷,我有个交易要与你做。”
她一改神色,和方才的柔弱模样判若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几分沉稳,“相爷捉绑我不就是为了姓丁的那对父女?”
既然他们不吃柔弱女子这套,那她便换个套路。
“相爷你看看,这姑娘之前那样都是装的,心里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纪永升心急,如今皇帝让姜子真核对工部历年拨出去的工程款,姜子真早些时候和他积仇,又在郊外救下这名女子,保不齐已经知道渝州假.钱币一事。
他耗不起时间,也堵不起,只能把所有障碍逐一斩断。
许湛摆手,让侍卫卸了刀,“本相还真是小瞧你了,”他示意仆人搬来椅子,在她跟前面对面坐下,“说说看,这交易值不值得本相多留你一日。”
“相爷不可!”纪永升立即劝阻。
许湛摆手,笑道:“相府守卫森严,她还能跑了不成?”
脖子上少了把刀,压迫感顿时少了一半,赵婳继续道:“相爷高见,我一弱女子硬逃出去怕是会成为刀下亡魂。姓丁的可是答应我事成之后分我二百两银子,不知许相和尚书大人能给我几个数?”
“银子?姓丁的如何跟你讲的?”纪永升疑惑,渝州那边飞鸽传信可不是这样说的,丁老三家境不算富裕,是来京城告御状,怎还有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赵婳“啊”了一声,理所应当,“不然呢,这种得罪官吏的事情没有好处谁愿意做?这事换尚书大人您身上,您愿意?”
屋子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渐渐变短,火星溅进灯油里,偶尔冒出滋啦滋啦炸裂声,在一室寂静中尤为响亮。
两人面面相觑,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许湛蹙眉,手里悠悠摩挲着一只扳指,看他的眼神变得有几分猜疑。
见状,纪永升心里捏了一把汗,气急败坏下劈头盖脸骂赵婳一顿,“你少在此处信口雌黄!”他转头对许湛道:“相爷,此女狡诈,不可多留啊。”
“相爷,我手上有姓丁的留下的告密信,”赵婳不苟言笑,顿了顿,强调道:“绝笔信。”
“那姓丁的临死前给我的。我跟丁老三同车,路上遇到过一次劫匪,那次我们全商队的人险些丧命,许是被吓怕了,姓丁的便说有一笔生意要跟我做。他说自己到京城是去见位大官做交易,值一千两银子呢!他给我一封亲笔信,让我在路上配合他,事成之后就分我两成,给我二百两银子。那信我看过了,确实值这多钱。”
见许相神色微恙,约莫是听进去了,赵婳又道:“二百两银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能在京城做官,家底少说也有上万两,花一千多两买平安,不亏。”
目光挪向纪永升,她继续道:“尚书大人,这事换做是您,您不心动?”
纪永升心急之下脱口而出,唾沫星子飞溅,“我心动做甚?!少在此处挑拨离间!相爷,此女子最擅挑拨,留不得!”
这女子接连两句都在问他,许湛疑心重,他派出去刺杀这女子的暗卫次次失手,她一句接一句把矛头引导他身上,许湛难免不起疑心。
这厢,许湛沉眸,将赵婳的话嚼了又嚼。
倏地伸腿,手肘撑在膝间,他笑道:“本相猜那信是不是不在你身上,要等你安然无恙后才能送到本相手中。”
赵婳摇头,语气轻快,“诶,相爷怎会如此想。既然是场交易,我总得拿出诚意来,吊人胃口之事,我做不出来。三百两,外加我这一条命,这生意搁尚书大人……”
“闭嘴!”赵婳话未说完便被纪永升一声呵斥打断。
这浑丫头专带着他,纪永升快被气死了!
许湛:“这笔交易,我做。”
“相爷不可!谨慎啊!”纪永升阻止,一刀下去摸脖子了事,谁知道这浑丫头说的话是否可信。
许湛让侍卫松绑,粗糙的麻绳生生把她手腕勒出一圈深深的红痕。
活动活动手腕,赵婳从打湿的外衣里摸出一张信,那信角沾了水,信封上的字迹也被水浸湿,墨迹晕一团黑色。
赵婳扬了扬那信,纪永升伸手就要去拿,她一个避闪,纪永升落了个空。
余光落到身后,那处赫然站了名腰间配刀的男子,赵婳扭头看了眼门口,同样也站了守卫。
只要她逃走,身后那长刀就会朝她砍下。
赵婳把信捏在手里,轻蔑一笑,“许相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胆子小,惜命,不敢逃。”
许湛看她,笑里藏刀,“姑娘机灵,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是夸是讽真假难辨。
“说了实话,相爷不信;可说假话,我又编不出来。”
赵婳将那信交到许相手中,惋惜道:“可惜那姓丁的藏着掖着,和他交易的官儿是谁我至今不知,不然我直接拿着信就去找官爷要钱了,还用费尽心思去皇宫走一趟?这次害得等我差点命都没了,不值当不值当。”
她摆手摇头,许湛仔细看了遍信上内容,上面详尽记录了渝州私铸铜钱的地点以及数量,甚至连渝州进奏院进奏史的死因也写了出来。
果真是一封值千万两银子信。
他手一伸纪永升便递来蜡烛。
信被烧个精光,落在地上化成灰烬,从此这痕迹便抹去了。
许湛看了赵婳一眼,厉声唤来侍卫,“来人,将她带到后院厢房关着,严加看护,没有本相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一声令下,赵婳身后的男子“咻”地拔刀架在她脖子上。
赵婳毫不犯怯,夸赞一番,“相爷爽快,那三百两银子也请送的我手上,勿要食言。”
一侍卫走来,掏出一条黑布蒙住赵婳眼睛,她就这样被刀架着任人带着七拐八弯摸黑踏出屋子。
黑暗中,她不由勾了勾唇。
其一,是因为保住性命。
其二,她成功离间了两人。
人性,经不住考验,尤其是在有人已起疑心时。
抬脚狠狠踩了才那团灰烬,纪永升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不过他还是有几分担心。
这浑丫头什么路子,他越发看不明白了。
且先不说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就拿她这次进皇宫来说,一个渝州来的丫头无亲无故还讨得昭仁长公主的欢心,她背后的人必然不简单。
相爷留她一命难道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引出背后的人?
乍一想,确实如此。
思及至此,纪永升不得不佩服许湛的眼光,难怪这些年把皇帝管得服服帖帖。
“此事告一段落,纪尚书深夜回府莫被人看去了。”许湛嘱托道。
纪永升便没再丞相府多留,趁着月色匆匆出府。
然而纪永升走后,许湛并没有着急出地牢,指腹拨弄着翠玉扳指,满目深寒,似乎要把方才赵婳坐过的椅子看出个洞。
姓丁的打一开始要见的官吏是何人?
渝州私铸铜钱一事就只有他和纪永升知道。
刺杀个小丫头片子,纪永升一再失手,是他手下的暗卫不够精良?
不见得。
有异心的人,既然留不住,便当块弃子,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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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下了一场雨,一个惊雷吓得傅莺从梦中醒来。
闪电从天上直直落下,如白蛇吐信,漆黑的屋子仅亮了一瞬又重新暗了下去,紧接着便是雷声轰隆,一阵接着一阵,好似要把地劈出个窟窿来一样。
宽敞的宫**只有傅莺一人,孤孤****。
她素来害怕打雷,哪知这闪电和雷声没完没了,她吓得抓着被子缩到床角墙边。
帐子外面守夜的宫女彩霞听见响动,急急过来,掀开床帐只见傅莺满眼惧色,裹着被子像只受惊的小猫。
“娘娘,没事了。”彩霞抱住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纤薄的背安抚道。
忽地,一声巨雷伴随闪电落下,傅莺心惊,猛地钻到彩霞怀里,浑身颤抖。
傅莺颤抖着啜泣,“彩霞,我梦见……梦见那被绑的宫女来找我索命。”
她一闭眼,晚上瞧见被绑架的那幕便一下子跳了出来,还有个浑身是血的宫娥伸着血手掐她脖子,质问她为何见死不救。
彩霞轻摸她头,朝帐子外面呵斥,“滚滚滚,冤有头债有主,莫要来缠着你家娘娘。”
彩霞是傅莺从傅家带进来的女婢,傅夫人正是看中彩霞机灵会来事才放心她跟在女儿身边照顾,不然以傅莺软软的性格,不知会吃多少苦。
傅莺素来胆子小,现下电闪雷鸣更加惶恐不安,总觉得不该瞒住这事,声音颤抖道:“彩霞,明早我们去霁华宫,把这事告诉昭仁长公主吧。”
彩霞沉默一阵,怕此事说出去得罪太后宫里的人,最后受罪的人还不是她家娘娘,这宫中就是这样,一切荣辱都要跟皇帝的宠爱挂钩。
但转念一想,若是能借此让她家娘娘跟长公主的关系更近一步,说不定皇帝哪日就常常来长信宫陪娘娘了。
雨越下越大,直到天亮还不见停歇。
傅莺自醒来后就不曾入睡。
约莫两年前,傅莺无意间发现阿爹与宦官严庆来往甚密,偷听到阿爹和严庆打算联手将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
此等谋逆的杀头大罪,一旦败露,就是株连九族。
傅莺劝过傅钧,傅钧不听。她不忍看阿爹走上歧途,可是多劝无意;她又不愿见到傅家倾灭。
恰好这时傅莺在一次宫宴上讨了许太后欢心,许太后高兴,皇上也就跟高兴,赏了她一个愿望。
宫宴散去后,傅莺私下向皇帝求了一道圣旨,倘若日后傅家惹了皇帝不快,希望能从轻发落。
就连傅莺也觉得这是个荒诞的请求,果真,皇帝没同意。
不过,皇帝答应她会保傅家无虞,但有个条件:她入宫,当他的妃子。
就这样,傅莺成了傅贵妃,可这一年多光景,皇帝不曾碰过她。
他似乎也跟她一样,处于某个目的不得不纳她进宫。
或许是借她来搪塞许太后,许明嫣。
……
第二天,傅莺顶着张憔悴的脸梳妆,让彩霞多扑脂粉,掩盖住那张跟鬼一样煞白的脸。
雨势减小,宫道上淅淅沥沥,傅莺乘轿辇到霁华宫时霍岚刚用完早膳。
细雨随风飘到殿外,风把宫檐上挂的小铃铛吹得东摇西晃,霍岚招呼傅莺进屋,叫人斟了杯热茶过去。
平日里傅莺不常到霁华宫,今天一早冒雨前来,实在是有些反常,霍岚猜测许是有事情要同她讲,莫不是上次在思政殿前替她解围特地来感谢的?
“傅贵妃难得来本宫这里,正巧尝尝新得的糕点。”霍岚让莲心去叫赵婳做些雪媚娘。
傅莺道谢,双手绞着帕子垂在膝间,霍岚瞧见她面色有些不自然,殷红的唇瓣翕张,似乎有话要讲,却碍于周围有人一再止住。
遣走殿里宫娥,霍岚轻抿口茶,客气道:“傅贵妃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事不妨直说。”
傅莺抿唇,稍稍调整好心绪,将事情展开叙说,她不知道被绑的宫娥是谁,昨夜天色昏暗,她也没看清长相,只是简单描述了下穿着。
许太后宫中的太监?
霍岚越听越生气,茶盏被她猛地放回桌上温热的茶水溅了一桌。
她生母娴妃早亡,许太后名义上是她母亲,可自有记忆以来许太后便对她刻薄,只是近些年皇兄手里渐渐掌权才有所改变。
霍岚正想多问傅莺一句,莲心急匆匆从殿外进来,避开傅贵妃在她耳边低语,“殿下,赵琴师不见了。”
霍岚神色一凝,怒气蹭蹭上涨,这时莲心递给她一封信和几张纸,“奴婢一进屋空空如也,**有些乱,枕头一角压着这信露出一角,信下全是这些一模一样的纸。”
许是察觉到殿中气氛紧张,傅莺侧开身子,主动避开她们主仆二人。
这厢,霍岚一目十行,光是这五张一模一样的告密书信就能在朝堂上掀起一波大乱!
再结合赵婳与姜子真的相识和许太后那边的反应,霍岚瞬间明白了!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欣赏。
身上带了这么个能夺人性命的信笺,赵婳一介女流,孤身一人来到京城,纵使知道会被人追杀,也要拼死进入宫,她大抵是想见皇兄。
这份胆魄,霍岚十分欣赏。
她虽贵为长公主,但没有一日不被拘在宫中,她羡慕姜子真的随性,像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拘无束,不用被条条款款宫规束缚。
如今皇兄在上朝,至少等到辰时才会散朝。
霍岚乘轿即刻动身去思政殿守着,却被金豆揽了下来。
“殿下,陛下还未散朝,思政殿您不能进。”
“混账东西!”
霍岚赫然大怒,从莲心手中拿过长鞭,金豆下意识闪躲,“啪”的一声长鞭打在一旁柱子上,“认清自己身份!严庆本事再大也终究是个伺候皇家的阉人,本宫倒要看看今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
这番闹腾,思政殿的太监侍卫都不敢轻举妄动,金豆看着霍岚入了偏殿,撑把油纸伞忙不迭去紫宸殿守着,等皇上散朝通禀。
这几日京城北上的县城接连下雨,滂沱大雨全都往护城河汇集,昨夜到今早京城下了场暴雨,护城河里的水涨势汹涌,照这般再涨下去怕洪水怕是要上岸。
霍澹火速派遣京畿河堤判官做好防汛抗洪事宜,并令工部、户部先拟份赈灾名册以备不时之需。
朝廷上的气氛一时间变得紧张起来。
辰时一刻,霍澹下朝归来,沉着张脸,听严庆在他耳边絮叨,脸更黑了,不悦道:“这个昭仁,越发没规矩了。哪位长公主像她这般拿着条鞭子成日里打打杀杀,这些年的礼仪教养学到哪里去了!看来是朕太宠她了!”
听皇帝发怒,严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还是忍住快意,草草说几句宽慰皇帝的话,“长公主年幼,娴妃娘娘仙逝后皇上便对长公主疼爱有加,皇上就这么一位亲妹妹,自然是事事都顺着昭仁长公主。”
听听,说得多好听,怕心里想的与这话截然相反。
霍澹抿唇不言,大步流星往思政殿去。
严庆去偏殿请人,之后便跟金豆在思政殿外候着。
雨下了一整夜,从淅淅沥沥变得哗啦哗啦,顺宫檐落下,串成线砸在水洼上,溅起涟漪。
长廊下的红柱旁,金豆找严庆诉苦,委屈道:“干爹,您是不知道,昭仁骂您骂得难听死了。”
金豆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拂尘搭在肩上,严庆狠狠戳戳金豆脑袋,脸上一阵青黑,“我本是不知道,如今你一说,全知道了。你个猪脑子,她纵使说了,我如今又能怎样?我除了暂且忍着还能把她杀了不成?这生生惹我不快的话以后少在我面前说!”
金豆吃瘪,委声应下。
“宫外情形怎样了?”严庆视线落到雨幕上,问道。
金豆:“刘骁已派线人在工部尚书府盯着,一有动静立刻上报。”
严庆笑道:“不错不错,这几次他办的事都合我心意。”
刘骁虽没有治军之道,从一名小小的校位坐到宫中护卫军总管,只有经受过底层的艰辛才会越发展珍惜眼前的大好前程,唯命是从。
严庆正是瞧中这点才推他上位的。
思政殿,殿内。
龙涎香袅袅升起,殿中满是这味道,倒是把雨天带出的泥腥味掩盖住了。
霍澹拍拍龙袍上的雨珠,坐在龙椅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火急火燎找朕,又怎么了?”他声音平和,脸上的怒气全然不见了。
霍岚把一叠展开的信纸递到皇兄手中,“皇兄先看看。”
至于那封未开的信函,她让莲心放回赵婳枕头下了。
私自拆人信函,她断然做不出来。
熟悉的笔迹和信上的内容。
霍澹仅瞟了一眼便知道是出自谁手,不禁一笑。
真有她的,自个儿写了六份一模一样的,防备心比他还重。
见他低笑,霍岚这急脾气又上来了,“都什么时候了,皇兄你认真点!”
霍澹瞪了她一眼,把信压在砚台下,不打算瞒她,正声道:“这事朕知道。”
霍岚惊讶,支头看他,暂且先不管这个,言归正传急道:“皇兄,我宫里的人被许太后绑走了。”她扯着皇帝衣袖,一丝退让也没有,哀求道:“皇兄,她有危险,你去救救她好不好。”
“她?”
霍澹第一反应便是赵婳,心里一颤,急忙确认道:“新招的琴师?”
霍岚如蒜捣头,毫不吝惜夸赞,“昭仁欣赏她的胆识和勇气。”
霍澹嘴角紧绷,沉眸一阵。
不是许太后,是昨夜被许湛带出宫去了。
许湛非善辈,昨夜出宫,一晚上时间足够他将人杀害抛尸。
怕是……
他不敢细想。
耳畔又传来霍岚的几声“皇兄”,霍澹揉了揉太阳穴,“朕知道了,你回宫等消息。朕有些乏了,你先回去。”
“那皇兄记得帮我要人。”霍岚信以为真,乖乖踏出思政殿。
霍岚这一走,霍澹坐立不安。
偌大的宫殿静悄悄,雨声哗啦响个不停,他余光落到那信上,更加焦心不安。
赵婳那姑娘机灵,应该还在许湛手中。
“严庆!”霍澹忽地朝外面喊一声,不消片刻严庆麻溜着进来,他沉声吩咐道:“卫元祁何在?召他速速觐见!”
他要出宫去一趟。
且说赵婳昨夜逃过一劫,被蒙眼七拐八弯带走,待眼罩卸下时才发现她被带到一间干净整洁的屋里。
丫鬟送来套干净的衣裳后便出去了,折腾半宿,赵婳忍不住犯困,屋外有看看守,她能逃哪里去?
她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外面竟下起了雨,听这声音雨势还不小。
没多久房门口传来絮絮说话声,待她穿好衣裳下床,一名丫鬟端了饭菜进屋,紧闭的房门打开又关上。
那丫鬟摆好饭菜要离开,赵婳诶了一声,走在桌边,“我不吃,谁知道这菜里有没有下毒。你们这些高宅子里的人,心眼可不像面相上一般好。”
丫鬟有些为难,她今日被管家调到这屋子来伺候这姑娘,屋外又守了六位侍卫,足见相爷有多重视这姑娘,若是相爷下朝回来,这姑娘在相爷跟前说些什么,她免不了被叱责。
“这样,你吃每样菜尝一口,不然我真不放心。”赵婳往后退了一步给那丫鬟腾出位置。
两道炒菜,一道汤菜。
犹豫片刻,那丫鬟看她一眼,慢吞吞过去拿了筷子。
赵婳趁她尝菜的空档,去了床边拿了玉枕头。
“抱歉。”
话音刚落,赵婳举着木枕朝丫鬟后颈砸去,仅一下便把人砸晕在桌面。
坐以待毙不是她性格,昨夜她是三两句把丞相和尚书哄住了,但这话也就当时能信。
官及至此,两位都不是省油的灯,待晃过神来就后发现别被她骗了,她此时再不跑就等着被杀吧。
赵婳迅速换上那丫鬟衣裳,收拾好饭菜端着木托出了屋子。
她把头埋得很低,门口守卫的六名带刀侍卫并未察觉。
乌云滚滚,把天空压得很低,雨哗哗往下倒。
赵婳沿着长廊一直走,趁没人时把手上的东西一股恼放草丛中,防止被府上仆人发现,全程将头低埋,余光却时不时往周围瞟去。
这院子大,又在下雨,随便乱蹿太扎眼。
忽地,长廊外一道上出现个撑伞男子,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瞧着穿衣打扮应是许丞相的儿子。
男子进长廊后收了伞,抖了抖衣服上沾的雨水,赵婳埋头站在远处,待男子过来时行了个礼,却不料他将手中的伞塞到她手中。
“去厨房煮碗姜汤端,随后端书房来。”
他说完便走了,正当赵婳松了口气时,男子止住步子,蓦地回身,目光不善在她身上打量。
“新来的?”他拧了拧眉头。
赵婳紧紧握住伞柄,正欲遮掩几句,长廊另一头跑来为中年男子,边跑嘴里还不停喊道:“哎呦,大少爷您终于回来了,相爷散朝回府正找你呢。”
许大公子没再追着她问,赵婳紧攥的手指渐渐卸了力道,谁知送走许大公子,丞相府的管家又找上她了。
“正巧你在这儿,夫人要吃蜜饯果子,你去街上买包果子回来。”管家给她交代一句便转身离开,紧接着又想到什么,折身回来补充道:“此处离后门近,速去速回,夫人等着吃。”
管家说着指了个方向,赵婳应声,撑伞往后门去。
她盘算一阵,打算出丞相府去大理寺找姜子真商议。
*
丞相府,书房。
窗户半开,外面的雨渐渐小了,翠绿的叶子上沾了雨珠,晶莹剔透。
许湛换下朝服,手里捧了一杯茶站在窗户旁眺望。
“相爷,她出府了。”管家回到书房汇报,“一切顺利,已经派人了上去。”
许湛吹了吹茶沫子,心情大好,回身去到鱼缸旁,捻了一撮鱼食扔水里,缸里有几只金鱼纷纷从游聚过来抢食。
“有情况速速回报。”
那姑娘明明不害怕,昨晚却装作一副柔弱模样,前一刻柔弱,后一刻毫不慌乱,调理清晰说出事情起因经过,很难不让他起疑心。
放长线钓大鱼,不就是这个道理?
至于这究竟是条怎样的鱼,不日见分晓。
管家胸有成竹,笑道:“相爷放心,她跑不了。那姑娘还以为是凭借自己的聪慧逃出来的。”
……
细雨如丝,慢慢又停了。
街上到处都是湿漉漉,水洼印着影子,零星地有几名行人,因为下雨,出摊的商贩更是寥寥无几,整条街显得孤寂了些。
收了伞具,赵婳沿着长街往前走。
因少时学习武术,她异常敏感,从丞相府后面出来不久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
一时间不知许相打的是何算盘,为不暴露去所,赵婳在街上兜圈子,只顾一个劲儿闷头走。
走着走着看见前方的汉白玉牌坊,最顶上赫然刻了“太升东街”这四个大字。
太升东街二十七号。
赵婳往里走,心里默数着数,若是此处的屋子是按正序排列,那么第二十七家应该是关月家。
清远侯府?
她在侯府门口没有停留,只是远远瞥了眼便离开了。
清远侯世子卫元祁是宫中羽林中郎将,掌管二十万羽林军,关月自说他是卫元祁手下,在宫中当差,既是如此,又怎会将信的落款地址写成上司家?
她又忆起在益州时她爹对关月的客气样,关月真是一名羽林将这般?
有一瞬间,赵婳认定关月和清远侯世子是同一人,可这念头在脑中有过短暂的停留,之后就被她否认了。
一个世子还不至于让她爹如此敬畏,况且关月年纪轻轻,相貌么,也还挺俊俏,她爹不常年在京城,岂会对他记忆这般深?
赵婳往大胆了猜,竟有瞬间被她这突兀的想法震惊。
关月是皇帝!当朝皇帝!昭仁长公主亲哥!
她一不留神,脚踩进了水洼中,雨天路上最容易积水,稍不注意就踩一脚水。
左脚全被积水打湿了,赵婳一声哀叹,把脚从水洼中挪出来,忽地她被水洼里的倒影吸引住了。
关月?
不就是朕?!
一声轻呵,她恍然大悟。
行。
都行。
都可以。
年纪轻轻,藏挺深。
还羽林军护卫,这种把戏也就骗骗单纯小姑娘。
赵婳并没有因为猜到关月真实身份而窃喜,反而气不打一出来。
不知走了多久,她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出十字路口,正打算选一条街道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
几名带刀护卫横冲直撞,揪着两名过路男子不知在问何事。
手臂忽地被人握住,赵婳整个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一股大力扯了过去。
男子紧紧握住她手臂,把她往巷子深处带,她只看清他高大的背影。
“你被两波人跟踪了,先离开此处再说。”霍澹回头看她一眼,似乎是有了这句话让她安心,身后的人不在挣扎,配合他迅速跑进拐角胡同。
赵婳:?!
两波人?
*
街上带队横冲直撞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护卫军首领刘骁。
刘骁听命于严庆,这些日子派了人在工部尚书府邸守着,昨日发现他去了丞相府,之后夜深了才离开。刘骁多留了个心眼,命两人分别监视丞相府前后门,还真让他寻到了个蹊跷处。
丞相府的人鬼鬼祟祟跟踪个丫鬟。
很难让他不起疑心。
刘骁带一队将士突然冲出来,阻断那人的心思,再派自己身边的人跟着那丫鬟,他倒要看看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丞相府尾随之人往回走后,一将士在刘骁面前不安道:“将军,不好了,那丫鬟不见了,许是趁着我们冲出来时跑掉的。”
刘骁呵斥一声,下令道:“找!带人给我仔细着找!动静不能太大,以免打草惊蛇。”
安排下去后他急忙回宫去了司礼监。
严庆听说他拿捏到了许湛的短处,笑得合不拢嘴,“刘骁啊刘骁,你这脑子还是有点用,平时骂你没脑子,是在激励你,瞧瞧这不就办成件正事?!”
“那丫鬟呢?在何处?赶紧从她嘴里盘问出东西。”严庆看了眼被雨水弄脏的衣角,微微蹙眉。
刘骁话只说了一半,有些惴惴不安接着道:“跑、跑了,一眨眼就不见了。”
“不见了?!”严庆态度骤然转变,颇为生气,拂尘“啪”的一声甩地上,“这事还没个定论就回来邀功,你是存心吊我胃口?”
严庆劈头盖骂他一通,一旁的金豆看戏偷偷窃喜。
“但属下已让手下继续追寻,说不准就把人找到了。”刘骁道。
末了,严庆喝了些润嗓子,笑道:“这也不失是件好事,好在许湛他们把人跟丢了。许湛那只老狐狸,也有失手的时候。”
自从许湛做丞相给小皇帝辅国,他就多次暗示小皇帝取缔护卫军并削弱宦官的势力,多亏严庆给小皇帝吹耳边风才让小皇帝消了这心思。
严庆没再迁怒刘骁,让他下去好好跟进这件事。
小巷子七拐八弯,绕过几处宅子,赵婳被拉到靠近河边的茶楼,他们跑得快,后面的士兵还没追来。
店小二是位妇人,见有客来急急过来招呼。
赵婳见到这妇人是只觉有几分奇怪,此人耷拉着张脸,一副厌世模样。
按理说,茶楼招工不应招常有消极情绪的人。
霍澹点了壶茶和糕点便带着她上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赵婳见皇帝仍是一副“关月”模样,不禁轻轻一笑,将敞亮的窗户关上一半,回身坐在皇帝对面,问道:“你怎来了?宫里今日不当值?还是……”她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眼板着张脸的皇帝陛下,戏弄道:“知道我有危险,特地来寻我救我。”
赵婳从现代穿越来,现代社会人人平的观念深深刻在骨子里,她又是个强势的人,故而对面前这位年轻皇帝并不算太害怕。
侍卫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等这人恢复皇帝身份,她只有恭恭敬敬的份了。
霍澹冷眼一瞥,似乎对她后半截话颇有异议,此时恰逢小二端茶点过来。
他瘦长的指节握住茶杯,面色微沉,淡声回道:“碰巧遇见,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而已。”
“跟踪你的其中一波是护卫军,为首的名叫刘骁,这人没什么本事,好糊弄,你以后在宫中若是遇到也不必害怕。”
“护卫军和你们羽林军,哪个更厉害?如此没本事的将领还能担此重任,这叫刘什么骁的背后撑腰的人什么来头。”赵婳喟叹一句。
她听莲心说过,皇城中分为护卫军和羽林军,两者各自分管一方,互不干扰,表面上都是为皇帝效力,护宫中安危,但是领头的两位将军是死对头。
关月以羽林军的身份同她交涉,如此一来负责护卫军的刘骁就是有异心之人。
敌暗我明,甚好。
桌上摆了一碟荷花酥,粉色的酥皮乍然开放,鹅黄色的花蕊被紧紧包裹,经过油温高炸,外皮一层叠着一层,栩栩如生,香味四溢。
她拾起一块荷花酥,酥皮一碰就掉,入口酥脆香甜,回口还有淡淡的荷花香。
“看那边。”霍澹下巴支了支,赵婳侧目,只见茶楼下十来名带刀士兵匆匆而过,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她恍然大悟,找的可不就是她!
“我是从丞相府逃出来的,身后跟的是许相派来的人,至于这护卫军跟踪我作甚?无冤无仇的。”
赵婳余光落在桌面掉落的酥炸上,沉思一番,眸色一亮,恍然大悟道:“护卫军不是在跟踪我,是在跟踪跟踪我的人,打乱丞相府小厮的跟踪计划!护卫军首领跟许相有纠纷,或者说是扶持他坐上这官位的主子和许丞相是宿敌。”
她成竹于胸,自以为猜到了皇帝的想法,抬眸望向他道:“我说的可对?”
霍澹闻言抿唇,有些意外。他只是想顺便提醒赵婳,让她在宫里注意防范,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值得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根本无意让她深究其中的牵扯。
忍不住打量她一番,她穿的是丫鬟衣裳,依照许湛小心谨慎的性格,昨夜捉她回府时就应该是把杀掉,可却偏偏留她一命,派身边人一路跟踪。他猜测赵婳定是让许湛心中有了动摇,至于动摇的是什么,这就要他好好套一套了。
动摇和自乱正脚,两者仅在一念之间。
霍澹摇头,“不知。朝堂上事情,我一个小侍卫,哪里懂得里面的弯弯绕绕。”
点点头,赵婳没揭穿,也不再多说什么,见楼下的一队护卫军走远后才将半开的窗户敞开。
这家茶楼建在河道旁边,视野极好。临近的河道不宽,应该是护城河昨分出来的一小支水系,晚大雨滂沱,河道中汇聚了打量雨水,上游来水汹涌澎湃,水花拍打岸边积石,一圈圈白浪泛起,被带着黄沙和枝丫落叶的河水一波接着一波压了下去。河水湍急,从茶楼上看去,约莫还剩两指就要漫上岸了。
河面上一座木拱廊桥孤零零立着,这座木拱廊桥修得极为简略,只设有一亭,约莫只有这茶楼占地的一半大小。
“这座廊桥两个月前才建成,这条河不宽不窄,原本只有在上游才有石桥,河两岸的百姓要么在码头坐船过来,要么绕一圈到上游去走石桥,一来一回极不方便,朝廷便拨款修了这么一座遮风避雨挡烈日的廊桥。”
霍澹见赵婳盯着窗外看了半晌,约莫是在看河面的廊桥,于是解释道。
他记得当时拨给纪永升二十万两银子,怎修出座如此寒酸的廊桥。
这群尸位素餐之人,不知贪了多少钱进肚,他回宫后定要细查。
两人正说着,外面忽地“轰隆”一声巨响。
廊桥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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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赵婳:小样,跟我耍心眼。
霍澹:?这就掉马了?朕还装不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