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祁门物华天宝,属于古徽州的一府六县之一。它不仅是景德镇高品位瓷土的供应地,而且有屯绿中最著名的凫绿、红茶中最香的祁门红茶,还有一度曾销声匿迹、少为人知的安茶。
祁门安茶,原产于祁门县的芦溪乡一带。它的起源和消失,与祁红的创始人余干臣的后半生一样神秘,没有留下任何的文字记载,竟然谜一样的消失了。
我在做过充分的安茶调查,查阅过大量的有关史料以后,走进芦溪,才猛然醒悟,要想真正看穿安茶的真面目,一定要如实地把它还原到产生它的那个时代中去,有必要把它与同时期的同类茶作一细心比对,如此,便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要想明白安茶是怎样起源的?首先,必须探讨清楚,它是怎样消失的。关于安茶的凋敝消亡,茶界共同认可的准确时间,应是在1940年之前。如果把祁门安茶和梧州六堡茶做一对比,便会惊奇地发现,安茶的销运路线艰难而漫长,其运输行程,大约要历时3~4个月。安茶在祁门的芦溪制作,由阊河运至饶州,出鄱阳湖后,入赣江而达赣州。更换小船后,逆水在大庾(南安)登陆,穿越大庾岭(梅岭),入粤界南雄,而至广州、佛山一带销售。
从安茶的销运过程可以看出,祁门人只是完成了茶的制作,然后运输到广州、佛山等地。这点与六堡茶的销售类似,原产地的茶农,根据收购要求做完茶后,只是批发给了广东茶商,并没有解决成品茶的零售问题。而粤商收购大量的安茶之后,要经过存放陈化,又转手把一部分茶零售到两广地区,但大部分的安茶,还是销售到了港澳和东南亚地区的侨民手里。
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以后,战火纷飞,安茶的运输路线变得更加艰难,茶运之路充满着更大的凶险,这就意味着安茶的运输成本,必然会成倍地提高了。而此时的安茶,又同时面临着与六堡茶的同质化竞争问题。更令安茶雪上加霜的是,当安茶的批发价格,不能提高到可以抵消巨大的运输成本与生命风险赔付的时候,远在祁门的安茶生产商,只能被迫停产,这是最合乎情理、逻辑的推断。此起彼伏,在安茶衰亡的同期,也就是1935年,我们还能查到一组重要的数据:梧州六堡茶的销量,就在这一年创了历史新高,达到了80万斤的天量。这个突然爆发出的产量,能否可以解释为:当安茶停产以后,所形成的产量缺口,是否是由相类似的六堡茶来弥补的?这个论断,显然是成立的。何况在安茶的身边,品质优异、馥郁高香的祁门红茶已经兴起,在红肥绿瘦的产业窘境中,当地的很多茶号纷纷开始由绿改红,这也是符合历史的客观经济规律的。
通过安茶的消亡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安茶和六堡茶的收购,都是受粤商控制的,并且销售路线与消费群体,也是高度重合的。粤商在完成了茶的仓储、陈化、拼配、甚至是再包装以后,最后销售到了相同的地域,即广东、港澳和东南亚地区。安茶的突然消亡,消亡得很绝情、很彻底,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在当时的祁门,安茶是全部外销的。产茶之地的祁门人,并不习惯品饮安茶。假如在祁门或周边地区,存在着安茶的稳定消费群体,那么,一定会有一两家安茶的老字号,能够苟延残喘地活下来。然而,残酷的历史现状,也同时证明了这一结论的可靠。明清俗话说:“无徽不成镇”。早在东晋时期,徽人就已远赴异乡,其后,在盐、茶、木、典四业中,叱咤风云。尤其是明清时期,茶叶贸易已经成为徽商经营的巨业。从上文的历史事实可以推测,安茶的起源,应该是模仿了六堡茶的制作工艺。当时,在广东经商的安徽茶人,从六堡茶的制作和经营中,管窥到了巨大的商机,他们联想到自己的家乡芦溪,有着与六堡镇相似的地理结构,都具备群山连绵、两河汇聚这样适宜茶树生长的良好条件,并且芦溪特有的槠叶种洲茶,叶厚味浓,枝粗叶大,价格低廉,尤其在春尾以后,茶梗依然持嫩、柔软,非常适合陈化。正是兼具了这些得天独厚的制茶条件,勤劳精明的徽州人,从粤商手里拿到订单之后,便开始模仿六堡茶、生产安茶了。
令人更为吃惊的是,根据《六堡志》记载:“六堡镇的文记茶号,曾根据市场需求,生产过六安篮茶和普洱茶。”由于年代久远,资料匮乏,我目前无力再去做进一步的考证。如果能够证明:作为六堡茶中五大茶号之一的文记,第一个生产了六安茶,那么,祁门安茶仿制六堡茶的历史疑问,便会立即迎刃而解。如果暂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去证明这一点,也至少说明广西梧州的六堡茶商,在历史上是生产过一定数量的祁门安茶的。并且二者之间的工艺、技术、包装、成品茶的外观、滋味等,都具备了一定的相似性。
六堡茶的初制情况,也是如此,茶农只是完成了毛茶的制作,在六堡茶的后期制作中,关键的渥堆、拼配、陈化、仓储等环节,基本是由不同的茶号自主完成的。因此,当时的六堡茶生产,并没有一个统一的产品标准。在祁红问世之前,以生产绿茶为主的祁门,是无法接受发酵茶的,之前,也不可能具备生产发酵茶的技术和条件。拿到了产品订单的芦溪人,为了做出汤色黄红的发酵茶,便开始了自己的模仿和探索。他们在春尾完成了毛茶的杀青、揉捻和干燥之后,到了白露节气,便把青毛茶堆积在室外,采取夜露的方法,以提高茶叶的含水率。为了使茶叶发生氧化红变,在白天,他们又把茶叶薄摊晒干。茶农们在反复的堆放、薄摊过程中,无意识完成了茶叶的堆闷过程。当堆温升高后,他们就会去翻堆降温,如此反复的夜露日晒,通过湿热作用,破坏了茶叶中的叶绿素,待茶坯变软,色泽呈黄褐色,便进入干燥环节。在包装上,也仿制了六堡茶的竹篓装。毛茶在装篓前,也像六堡茶一样,用木甑蒸软,压入箩筐,然后晾置、陈化一个冬天。在第二年的春季,趁着山溪涨水,依靠竹排把茶运出祁门。因为安茶的运输路线漫长,需要多环节的船载、车运和人扛,所以,过去安茶的小竹篓,每篓重3斤,每大篓装20小篓,总重60斤。其重量,便于装卸,明显小于六堡茶100斤的大筐装。
按照以上工艺做出的安茶,茶的汤色加深了,滋味浓厚醇和,苦涩味降低,其产品外观和质量,自然能够满足粤商的要求。当然,在那个时代,六堡茶和安茶的主要消费群体,还是中下层的劳苦人民,基本用于解渴祛暑之用。消费者对于这类价廉耐泡的粗茶,也不可能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标准。
不仅如此,茶在渥堆的湿热条件下,产生了大量的微生物群,在微生物的作用下,茶汤由苦涩逐渐开始向醇滑甜厚转变,并有独特的槟榔香产生。独特的槟榔香,后来成为品质优异的安茶的审评标准之一。1988年,安徽省名优茶评审委员会对安茶的鉴评标准为:“色黑褐尚润,香气高长,有槟榔香。”2015年11月,在安茶传承人汪镇响先生的办公室,我见到一个他珍藏的早年老安茶的竹篓,竹篾已经红变,体积明显大于现在安茶的茶篓。竹篓内的茶叶,虽然已经喝完,但是细嗅一下,在竹篓里残余的茶屑与遗留的老箬叶上,还存留着淡淡的近似槟榔的香气。
在1949年之前,还没有六大茶类的分类标准,因此,当地人习惯性的把安茶称为绿茶,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我们明白了安茶的制作原理,及其需要陈化的后发酵事实之后,把祁门安茶归为黑茶类,应该是顺理成章的。
六安和祁门虽然同属安徽,但在交通不甚发达的古徽州,山路弯弯,感觉还是相距甚远。因此,祁门产的安茶与六安茶,根本就是两个产地不同、品质殊异的茶类,二者风牛马不相及。但是,祁门安茶为什么又刻意称自身为六安茶呢?个人认为,是因为当时的六安贡茶名气太大了。茶商们售茶,喜欢讲讲故事,攀龙附凤,沾点名气,也在常理之中,古今亦然。六安茶,从唐代到清代,名扬天下,妇孺皆知,清初又贵为贡茶,是个不可多得的金字招牌。
明代屠隆《考槃余事》记载:六安茶“品亦精,入药最效”。农学家徐光启在《农政全书》写道:“六安州之片茶,为茶之极品。”嘉庆九年,《六安州志》云:“天下产茶州县数十,惟六安茶为宫廷常进之品。”清代李光庭的《乡言解颐》里,也曾多次提到过六安茶,“金粉装修门面华,徽商竞货六安茶”,“古甃泉逾双井水,小楼酒带六安茶”,鉴于此,身在祁门的茶商,为了提高安茶的身价,便撒了一个弥天大谎,鼓吹他们所制的安茶,来自著名的六安贡茶之乡,并故意把安茶和六安茶搅和在一起,鱼目混珠。因为当地人不喝安茶,也不会在意茶票上究竟印了什么。
当时的安茶,价格低廉,购买和消费安茶的人,大部分为流落南洋打工的下层劳苦华侨,他们不会去深究茶的产地,究竟是在何方,只要名气足够大就足矣。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安茶大号,如:孙义顺、胡矩春、汪厚丰等,茶票上均明确标注了“六安采办雨前上上细嫩真春芽蕊”,“惟我六安茶独具一种天然特质”,“在六安拣选雨前上上芽蕊,不惜成本”等等强调之语。另外,还有“六安贡品、六安名茶”等字样,这些诸如此类的虚假夸大宣传,无非都是在假借六安之名头,多赚几分利润而已。当我们明白了安茶的出现,是在粤商的收购与安徽茶商的利益驱动下,共同催生的仿制茶品之后,对安茶在包装和宣传上的冒充六安茶现象,就会更容易理解。他们普遍假托六安茶,是因为六安茶与六堡茶,都具备一个共同的“六”字。从读音上和滋味上,六安茶也更靠近与之相似的六堡茶。
一个冬日的清晨,我与合一园茶业的晓辉、旺鑫,从祁门县城驱车40公里,来到群山深处的芦溪乡。在孙义顺茶厂,就安茶的有些疑惑问题,采访了对于安茶振兴、功不可没的汪镇响先生。
汪老开明健谈,他说:“1918年以后,黟县古筑乡孙家村的孙启明,带着茶叶和制茶技术来到芦溪,用谷雨以后的成熟茶青,与芦溪人合作生产安茶。孙启明看重的是芦溪有成片的原生槠叶种的洲茶,土地肥沃,不用施肥。”
当我问到“软枝茶”的时候,汪老的回答,印证了我的某些思考。他说:“软枝茶,不是一个品种。曾在孙义顺老茶号工作过的汪寿康告诉过我,所谓软枝茶,就是茶农完成鲜叶杀青后,把揉捻过的茶青摊晾在竹席上,晒至半干状态,然后卖给芦溪的茶号。很多茶农或背或挑,翻山越岭,一路上,那些半干柔软的茶青,在太阳下、在皖南湿热的天气里、在布袋里、在人体有温度的肩背上,自然会完成部分的湿热发酵,茶青的枝梗,便会变得更加柔软。当路人问起背的什么茶时,茶农们常常会说:‘这是软枝茶’,天长日久,‘软枝茶’的称谓,便约定俗成了。也就是说,杀青揉捻后晒至半干的茶青,才是各茶号的收购标准。茶青若太干了,肩挑背扛,容易挤碎茶青;若太湿了,茶青的含水率高低不一,茶号不好定价。类似的收购行规,在其它的红茶产区,也同样存在着。各茶号每天收完茶青之后,便立即在自己的作坊里,集中完成毛茶的干燥,以及后续的日晒夜露、蒸压、包装等关键工序。祁门的秋冬季节,是深山里的枯水期,临近过冬才能制作完毕的安茶,要堆在山里,自然陈化半年。等春天来临,小溪里涨满春水时,安茶始可借着水流,用竹排或船只运出芦溪和祁门。”
从汪老的谈话中,我们能够进一步印证,安茶的制作技术,确实是从外地传过来的,这也基本符合上文我对安茶起源的考证。孙义顺老茶号的创始人,应该详细考察过芦溪的茶园与六堡镇的相似性。可见在当时,孙启明不只是引进了茶的制作技术,也同时带来了六堡茶的成品茶、或竹制包装,以供参照、借鉴。因此,传统的老安茶,从出生开始,身上总有抹不掉的六堡茶的历史印痕。
在孙义顺茶厂,我看到了一份珍贵的手稿资料,它是解放前,负责运送最后一批安茶的程世瑞的口述笔记。程世瑞先生是早期经手过成批量安茶的最后证人。他笔记中写道:“安茶,是一种半发酵的红青茶”,陈化了八年的王德春号安茶,“呈青黑色,没有发霉变质,尚有清香味”。
当程先生把茶运送到广东佛山的兴业茶行,用开水冲泡这款茶的时候,程世瑞口述说:“味稍苦涩,茶汁乌红色,叶底呈青色,另具一种茶香味,不同于祁门的红茶和绿茶,与六安茶的差别更大。”程先生的这段话,是在安茶消失之前,前人留下的极珍贵的且是唯一的关于安茶的文字记录。从程先生的口述中,我们可以读出,这批陈化八年的安茶,茶汤呈乌红色,而不是橙黄色或橙红色,它是褐红浓醇的典型的黑茶类汤色。这种汤色,是只有经过了前期渥堆,在湿热条件下才有可能出现的汤色。
程世瑞先生的手稿原件之一
当下工艺制作的的安茶,在存放八年后,是不可能出现乌红汤色的,这又说明了什么呢?叶底呈青色,这里的“青”,应该是深绿偏黑,说明这批茶的活性很足。一款良好的陈茶叶底,随着冲泡次数的增多,其色泽会黑中泛青,慢慢变得新鲜而明润,而非做旧茶的碳化与胶着不散。程世瑞描述的安茶,既不同于绿茶,也不同于红茶,另具的一种特殊茶香,应该是渥堆与后发酵产生的醇和陈香。如果当年的老安茶工艺与现在的安茶工艺近似,那么,陈化八年后的安茶,其滋味与汤色是不会醇厚乌红的。
综合上述这些珍贵的资料,基本可以证明,现在的安茶制作工艺,与1940年之前是不尽相同的。在老安茶的核心工艺断代以后,现在的大部分安茶厂家,尚停留在相互模仿阶段,还没有真正把握安茶的传统工艺。
在芦溪,我参观过几个安茶生产厂,也品过数款不同类型、不同年份的安茶,说实在话,我找不到黑茶类所具备的醇、厚、甘、滑、红、浓的特点。大部分的安茶,仍偏苦涩,青味重,还保留着绿茶的火香,以及陈年绿茶的绿豆汤味道。个别的茶,会有淡淡的箬叶香和竹青味,这与安茶的箬叶竹篓包装有关,并不是安茶陈化后的真正的醇厚滋味。
现在的安茶工艺,基本选择谷雨至立夏前后的茶青,经杀青、干燥后做成毛茶。等白露过后,白天在竹甑中,把毛茶烘干,等晚上把干燥后的毛茶摊匀到竹席上,承接秋夜的露水。露过一夜的毛茶,次日便在太阳下晾晒一天,然后蒸软,压入衬有新鲜箬叶的竹篓中,其后烘干和陈化。
安茶在历史上素有“圣茶”之名,茶性温凉,清热祛湿,可作药用。因此,安茶在今天的复兴和传承,显得尤为必要。作为一个爱茶之人,我希望更多的祁门人,能从旧时安茶兴盛的大背景里,结合黑茶的制茶原理,去追寻和探索安茶最初的制作技术。果真如斯,安茶的未来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