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有诗:“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唐代的蒙山,是包含蒙顶山在内的群山丛岭的范畴,并非现在专指蒙顶山的单山孤岭的概念。蒙顶黄芽作为黄茶的面目,隐约开始出现,大约是在明末。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写得清楚:“真茶性冷,唯雅州蒙山出者,温而主祛疾。”这里的“真茶”,是专指绿茶。此时雅安的蒙山茶采用了闷黄工艺,黄芽黄汤,轻微发酵,使得蒙顶黄芽相对于绿茶稍温不寒,温和而不刺激胃肠。李时珍的记载,进一步指出了蒙顶黄芽从茶性上是区别于绿茶的。
凡是谈及茶的发祥与品饮历史,蒙顶山的历史地位与发展高度,是其他茶区难以取代的。清代顾炎武的《日知录》说:“自秦人取巴蜀后,时有茗饮之事。”这个结论,从目前的史料分析是客观的。汉代王褒的《僮约》里,有“烹荼尽具”、“武阳买荼”的记载。《僮约》是一份购买僮奴“便了”的用工合同,在这份长达600字的契约里,王褒幽默地罗列了僮仆每日必做的繁琐家务。其中的两条,就是在家里备具煮茶和去武阳买茶。汉时的“武阳”,即是今天四川眉山市的彭山区。王褒的用工规定,证实了汉代巴蜀地区的饮茶已经蔚然成风,茶也成了很普及的商品,而且在专门的集市,也能够随意买到。晋代,孙楚的《出歌》写道:“姜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兰出高山。”张载的《登成都楼》诗云:“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上述文献,说明了从晋代开始,茶的清香已经从巴蜀地区,逐渐开始蔓延传播到了九州大地。
蒙顶山,是有确切记载的最早开始人工种茶的地方。山上有历代的石碑可证,茶祖吴理真,是世界上第一位人工植茶的种茶人,但他是否生活在西汉,值得存疑。后世关于吴理真的传说很多,我通过查阅大量的资料对比证实:吴理真应该是南宋人,或者是无数种茶人中的一位杰出的农民代表,只是有幸载入了茶叶种植史而已。蒙顶山天盖寺遗存的雍正六年的“天下大蒙山”石碑上,刻有 “曰祖师吴姓,法名理真,乃西汉严道,即今雅之人也”,“随携灵茗之种,植于五峰之中。高不盈尺,不生不灭,迥乎异常,唯二三小株耳。” 应是后世的断章取义和有意神化。因为《天下大蒙山碑》中的吴理真事迹,来自于《宋甘露祖师像并行状》碑。而在宋代《金石录》记载的《宋甘露祖师像并行状》中,清晰地表明了吴理真是宋代的甘露祖师。从中可以看出,《天下大蒙山碑》是对《宋甘露祖师像并行状》的误读。这种有意或无意的误读,在茶的诸多传说中并非鲜见。
只要翻开唐代以后的任何一本茶书,蒙顶茶的气韵,都可令人回味,香透纸骨。唐代《元和郡县志》记载:“蒙山在县南十里,今每岁贡茶,为蜀之最。”李肇的《唐国史补》,有着更为详细的记载:“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芽,号为第一。湖州有顾渚之紫笋。”从以上记载可以读出,唐代的蒙顶茶,叫做蒙顶石花。有的以蒸青方茶存在,有的以蒸青散茶存在,但在品质和数量上,均为贡茶第一。
蒙顶茶山
唐代杨晔的《膳夫经手录》里,把蜀茶和浮梁茶做了个有趣的对比。杨晔写道:“惟蜀茶南走百越,北临五湖,皆自固其芳香,滋味不变,由此尤可重之。自谷雨以后,岁取数百万斤。散落东下,其为功德也如此。饶州浮梁,今关西、山东,闾阎村落,皆吃之。累日不食犹得,不得一日无茶也。其于济人,百倍于蜀茶,然味不长于蜀茶。”他又说 :“束帛不能易一斤先春蒙顶。”由此可见,蜀茶在唐时的隽永与珍贵,其悠长的滋味,也是优于江西浮梁茶的。白居易在品完李六郎中寄给他的火前蜀茶后,倾诉了“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的知己之遇。他在暮春时,品完四川眉州的绿昌明后,写下了“醉对数丛红芍药,渴尝一碗绿昌明” 。此刻,芳景销残,春山寂寂,只有茶可共语。
据《明史·食货志》记载:四方供茶,“时犹仍宋制,所进者俱碾而揉之,为大小龙团。洪武二十四年九月,上以其劳民力,罢龙团,唯采芽茶以进”。朱元璋罢掉团茶以后,蒙顶茶改为了炒青散茶。从唐代进贡的蒙顶石花,到宋代创造的万春银叶、玉叶长春,皆为蒙顶黄芽和蒙顶甘露的诞生,铺平了不断革新的道路。蒙顶黄芽的产生,可能晚于霍山黄芽。其工艺,一定是在绿茶的制作中,偶尔发现当茶青炒闷、湿热黄变后,干茶的苦涩滋味降低了,口感比绿茶更加醇和了。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绿茶香气容易散失、不耐保存等弱点,然后,不断总结、改进、沉淀、固定下来的这种制茶技术。缓慢氧化发酵的蒙顶芽茶,提高了其内含物质的转化,使芽头更加紧结,滋味更加甜爽,耐长途运输而不易变质,韵味独特。这在密封材料不甚发达、长途运输缓慢的明清时代,由绿茶发展、派生出黄茶,确实是制茶技术的进步。
到了清代,蒙顶贡茶开始用于皇室祭天,从而变得更加神圣和尊贵。其采摘和制作,自然要遵循严格的规范和程序。清代光绪年间,名山县令赵懿,在《蒙顶茶说》中写道:“岁以四月之吉祷采,命僧会司,领摘茶僧十二人入园。官亲督而摘之,尽采其嫩芽,笼归山半智短寺,乃裁减精细及虫蚀,每芽仅拣一叶,先火而焙之。焙之新釜,燃猛火,以纸裹叶熨釜中,候半焉,出而揉之。诸僧围坐一案,复一一开,所揉均摊纸上,绷于釜口,烘令干,又精拣其圆润完洁者,为正片贡茶。”从赵懿对蒙顶黄芽的制作描述可以看出,其中的炒焙、纸包闷黄等环节,已经接近标准的黄茶工艺了。
另外,著名的蒙顶甘露与蒙顶石花一样,同属于蒙顶绿茶。明嘉靖二十年(1541),《四川总志》的“雅州府”条目中,有“上清峰产甘露”的记载。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蒙顶黄芽的形成时间,应该在嘉靖二十年之后。蒙顶甘露,采摘标准为单芽或一芽一叶初展,它是在宋代贡茶“玉叶长春”(蒸青片茶)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其工艺为高温杀青,三炒三揉,有类似苏州碧螺春的团揉、搓毫工艺。
蒙顶黄芽的采摘较早,一般在每年的春分前后,古人称之为“苍条寻暗粒”。它要求采摘芽头肥壮、大小均匀的单芽,要用“掰”的方式采下芽头,而不能用指甲掐下。所采芽头的细嫩程度,如诗所云:“淡淡鹅黄掇嫩枝。”
蒙顶黄芽的制作工艺,基本包括杀青、初包、复炒、复包、三炒、堆积摊放、四炒、烘焙八道工序。由于芽叶特嫩,因此要求精工细作。其中,包黄是形成蒙顶黄芽品质特点的关键工序。复炒以后,为使茶叶进一步黄变,可按初包的方法,将50℃左右的复炒芽头进行包置,经50~60分钟,当茶芽呈现黄绿色后,即可复锅三炒。堆积摊放的目的,是促进叶内水分均匀分布和多酚类物质的自动氧化,以达到黄叶黄汤的基本要求。
“蜀土茶称圣,蒙山味独珍。”蒙顶茶,黄芽扁直,汤黄而碧,香气清甜,味甘鲜醇,“露芽云叶胜醍醐”。真正的蒙顶茶,自有一种清香之味,非它茶所及。此种味道,一生嗜茶的白居易写得最亲:“蜀茶寄到但惊新,渭水煎来始觉珍。满瓯似乳堪持玩,况是春深酒渴人。”喝茶之事,自然不能少了东坡先生,他在思念西蜀故土时,有诗:“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笋不论钱。”当故乡的青衣江萦绕于心时,难忘蒙山紫笋的清香滋味,这种体验,岂是用钱可以买到的?坡公那种于茶的情感,咀嚼得让人落泪。陆游却是“但恨此味无人领”。因为他知道,“饭袋酒翁纷纷是,谁赏蒙山紫笋香?”苏轼和陆游,诗中所写的“紫笋”茶,并非浙江的顾渚紫笋,它是蒙顶山上的一个特殊的茶树品种。陆游在“自烧沉水瀹紫笋”句中,自注说:“紫笋,蒙顶之上者,其味尤重。”
晚唐的郑谷,在《蜀中三首》之二诗中写道:“蒙顶茶畦千点露,浣花笺纸一溪春。”“却共海棠花有约,数年滞留不归人。”到底是蒙顶山的茶香,留住的数年不归人,还是浣花溪畔的海棠花呢?这真的需要我们身体力行,在峰奇岭秀的蒙山之巅,品一杯茶中故旧,心中才会得出正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