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赵哲下海

丰阳县委大院是从老县衙传承下来的。老县衙有着五百多年的历史,这地方风水好,旺相,多少文人骚客到这里见识一下,都赞叹不已。县城位于一道通南彻北的大岗上,这条岗就像一条巨龙,蜿蜿蜒蜒、起起伏伏二十多公里长,叫做盘龙岗。龙脊比较平坦,适合建筑城廓。龙身两旁有两条河流,一条叫春华河,一条叫秋实河,从“春华”、“秋实”的名字来看,这么富有诗意,显然是古代达官贵人或者儒生文人们给命名的。两条河交汇在岗的南头,形成了盘龙湾。这条岗的尽头就是龙头,好像伸进盘龙湾中饮水。老县衙位于龙头处,人们传说,这里最能够做主,因为县城两边的春华、秋实河就像两个轿杆子,千百年来,忠实地抬着县衙。虽然知县只是个正七品,官不大,坐在这个天造地设的轿子里,威风却不小。相传明朝中叶,一个县令在这里选址后,划出一百八十亩地皮,没有按照其他县衙三进、五进的模式建筑厅舍,而是根据轿杆子的传说,专门仿照八台凉轿的样子,把县衙设计得四四方方的,至今依然保留着这个格局。院内的建筑物历尽五百年沧桑,焚毁、重建,重建、焚毁,早已失去原貌。唯独能够证明年代久远的是院内保存完好的几十棵古柏树,参天挺立,形态各异。不管是树皮斑驳陆离,还是树干倾斜欲坠,只要存活下来的,照旧枝繁叶茂,欣欣向荣。尤其是在解放以后,文化部门把它们统计在册,钉上铜牌,采取了各种管护措施。这批古树又处在县里的最高领导机关,因而享受着世纪老人般的爱戴,如同焕发了青春,干如铜铸,枝若虬龙,叶似凤尾,给县委大院平添了苍劲古朴的庄严气氛。

在项明春调入丰阳县委办公室工作的以前,这个地方就发生了许多故事,可以写出若干部书来。这里不考究其他传闻,只把与本书相关的一些事儿从头说起。

话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后几年,是一段多事的时期。国际上风云变幻,显得很不太平。国内也不很太平,个别地方乱糟糟的。上边一再强调“稳定压倒一切”,正是说明一切都想冲击稳定。这年头,政治口号要反过来思考,各种谣言要当真事去相信。

大气候是小气候的集合。大范围内怪事迭出的年代里,下面大大小小的单位同样会出各种怪事。丰阳县委办公室就接连出了几件怪事。

其中一件怪事是,正在县委办公室当红的全县“第一支笔”赵哲突然辞职,出走海南岛,下海经商去了。

这赵哲,是通过贫下中农推荐,公社和县革委批准,上的卞州大学农机系。上大学期间,正值文革后期。早年的时候,毛主席说:“农业大学办在城市里,不是见鬼嘛?”既然有了最高指示,农业院校就纷纷迁出城市,省农学院就迁到了远离卞州的魏北市。可赵哲上的农机系,仍然在卞州保留。因为卞州大学是一所理工科综合大学,赵哲所学的农机专业,只是这所大学附设的一个特种专业。在一个整体学校内,局部设置了这个专业,当然分不出来,搬不下去,也砍不得,依然留在卞州大学。

在那个年代里,他在大学读书时,并没有认真读过书。当时的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大学生们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前进时,可以脱开课本,猛烈地燃烧革命**和随意地挥洒壮丽青春。学校在省城,离省委、省政府近了,各种信息来源充足,闹革命就便于向高层次冲击。所以四年下来,大家基本上没有学到什么农业科技知识,但在持续地批判资产阶级、推进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过程中,造就出了一批口诛笔伐的骁将。赵哲的生性是“不照辙”,在这场大气候作用下,脑袋瓜子更加飞灵,文采更加飞扬。拿现在的话说,大字报写得酷毙了,人又长得帅呆了,女朋友也就经常改选换届了。

毕业前,他先在学校参加了黄河滩上的半年军训生活。艰苦磨练后,脸并没有被晒黑,体质却不再是文弱书生,青春更加勃发。后是返乡实习,等待分配工作。原打算仍然回到省会就业,可以得到更大的发展,却万万没有料到,不到两个月,就情不自禁地飞快地把一个住在本大队的漂亮女知青的肚子搞大了。按赵哲的性格,是爱美女却不投入全部真实感情的,压根儿就没有打算与这个女孩相伴一生。可搞了人家女知青,到底没有搞一个村姑便宜,在当时是一种十分严重的政治错误,关禁闭、写检查还在其次,重判一点是要坐劳改的。赵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后,马上与这女孩确定为“恋爱关系”,才化解了一场政治危机。在严峻形势的重压之下,抓紧结婚,于是妻子、儿子双喜临门。到了分配工作时,由于有了老婆、孩子拽腿,有翅膀也飞不高了,迫不得已,分配在本县农机局办公室工作。

是金子就会发光,是人才就埋没不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政治经济形势跟以往倒了个个儿,这对于赵哲这么一个炉火纯青的笔杆子来说,依然不是什么难题。一次,省政府领导来丰阳县搞调研,赵哲给农机局起草了一篇汇报材料,出奇制胜,被领导层层批示,把农机工作炒红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那次汇报会议上,赵哲材料上写出的经验,受到了上级重视;材料上写出的文字,却引起了县委办公室方家英主任和常务副主任卫正显的注意。会后,两人一问局长,才知道这材料是一个卞州大学的毕业生写的,一致认为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县委办公室很快就把他调了进来。

赵哲上任之初,在不怎么熟悉业务的情况下,就被加上了重载,开始操刀写起了关系全县政治、经济发展全局的各种文字材料。而且不写则已,一写就是“大型”的:大红头文件、大工作报告、大型调研材料。

不久,县委办公室的人公认赵哲出稿快,质量高。同样一个大题目,若是别人,十天半月也啃不出来,他却轻而易举地拿出来了,并且一遍净,没有多大删改的必要,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比他晚一点进办公室的同事余乐萌,很眼热赵哲这一特点,就和其他几个弟兄们分析,认为他不仅才分高,还一定另有秘诀。于是,大家在一起喝酒时,套问他究竟使用了什么绝招?他谦虚地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看谁抄得妙不妙。”余乐萌对这个说法不太满意,逼着赵哲说实话。赵哲终于亮出了自己的法宝,他得意地胡说什么:“要想写得好,香烟不能少;要想写得快,不离奶袋袋。”大家听后,哈哈大笑,都以为他是一边吸烟,一边喝奶粉。他只是笑而不答。后来,大家才逐渐搞出了可笑的答案:原来这小子在写材料时,有两个秘而不宣的怪僻。

一个怪僻是,他写作时从来不受条条框框限制,表现在用纸和用笔方面,很有独到之处。县委办公室另一个秘书侯全仓曾经戏说过,赵哲写材料就跟“写血书”一样,恨材料;写出的字没有章法,好像是用棍子别出来的,虽然能认得出来,就是个子特别大,若给一个字过磅,差不多有“一吨半”重。因为赵哲掂起笔来写稿子时,确实具有磅礴大气。他最不喜欢在印好的格子纸上写字,爱好的是用白纸。也只有用白纸,才能让他在上面跑起材料来,信马由缰,无拘无束,顿生豪气。如果没有白纸,他就使用稿纸的反面,用很粗的笔道,力透纸背,写好大好大的字,一页上写不了十几行,一行写不了十几个字。一边写,一边撕下来,翻扣在另一处。写得兴奋之时,文不加点,两三分钟,就扯下一张稿纸,你会听到,他不断地发出有节奏的撕纸声音。一篇大文章出笼,用几本子稿纸是常有的事情。

另一个怪僻是,他从上大学那时候开始,只要天气暖和,只要无人在旁,写材料时,他一定要脱得一丝不挂,写所谓的“**材料”。掂笔自然用的是右手,左手也不让闲着。除了拿烟卷外,不吸烟时,就抓住下身把玩,两只手各办各的事儿,一心二用,竟也互不影响。他常常自鸣得意,只有在这种状态下,写出的大批判文章才锐利无比,爆发出强烈的火药味。现在有了漂亮的知青老婆,再把玩小弟弟就有点过时,于是想出了新的花招。在家里熬夜时,因为住室窄小,办公桌紧贴床头,老婆只能躺在桌边的**。他只要不抽烟,就把左手放在老婆的酥胸上,不停地抚弄老婆两只小巧玲珑的Rx房。想来非常配合他的老婆,此时此刻一定是很惬意的,在老公的爱抚之下,必定用迷迷矇矇的眼神,深情地望着辛勤耕作的老公。而赵哲左手抓着个温软如玉的xx子,在不停地揉搓中心悸神**,立刻产生出许多奇思妙想,写材料就由一种艰苦的工作,变成了一件富有诗意又有益于身心的活动。如果让领导们知道讲话稿产生在如此环境中,也许有点反胃,但印刷出来的成品材料却十分老道,一点也不含有奶腥味。久而久之,他们两口子就形成了相互依存的习惯:他写材料时,不用抽烟,只要摸着女人的Rx房就立刻文思涌泉,一挥而就;老婆也能在他下意识的爱抚下安然熟睡,否则就无法入眠。

这两点怪僻,都不十分好听。余乐萌他们弄清楚后,就把这些当做笑料传了开去,应该是很臭人的事情。谁知一点也没有影响赵哲的形象,反而越传得离奇,就越显得神秘:赵哲成了丰阳县风流才子的化身,前程光辉远大。大家公认,有这样的聪明才智,过不了几年,赵哲就会跃升为丰阳县“四大家”的领导人之一了。

赵哲这次突然下海,让许多人深感意外。

圈外的人听到的是一件绯闻:风传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团县委当学生部部长,名叫齐蓁蓁的,与赵哲好上后,两个人私奔了。事出有因,机关院内许多同志回忆起来,两个人的这种举动肯定蓄谋已久。掌握的线索是,小齐在机关院内,虽然年轻,因为少见的漂亮,知名度却很高。乌黑长发飘,凤眼尖下颏,红白的脸蛋上镶一双对称酒涡;一米六、七的个头,修长苗条,全身上下,凹凸有致,在一天三换的不断出新的衣着包装下,散发出水灵灵、鲜亮亮的女性柔美,男人女人只要见到她,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这女孩的声音也特别动听,银铃般的笑声能从三楼飘下来,一直飘到一楼,大家都说:“小齐的声音能治瞌睡。”离团县委最近的科室,办公人员享受惯了,一天听不到小齐的笑声就会感到缺点什么。这女孩还喜欢串门子,嘴巴也甜,到哪个屋里就会给那里带去一阵欢乐,为寂寞枯燥的“办公族”们平添一股喜气。可是在近一个时期内,小齐部长只要得空儿,不再去其他办公室,只往赵哲屋里钻。

对这个正常而又反常的举动,大家司空见惯了,没有人吃不相干的醋。时下,有人传说,“两个农村妇女在村头吵架,一个女人揭另一个女人的短处,说她家的闺女头天说的婆家,第二天就住在那里不走了,太不要脸等,另一个妇女撇着嘴,不以为然地说,都八十年代了,谁怕你说这哩。”同志们也就觉得,“八十年代了”,大家已经对于男男女女之事比较宽容,没有必要去关注别人的隐私。赵哲是个才子,小齐是个佳人,才子与佳人发生点风流韵事儿,往往给人以无穷的遐想。所以,任赵哲、小齐二人如何折腾,大家都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偶尔看到齐蓁蓁从赵哲处出来后,头发有点凌乱,脸蛋上红扑扑时,大家不但不少见多怪,反而跟着小齐一同兴奋。

但圈内的人知道,人家齐蓁蓁与赵哲一同去海南是不假,但是否一同私奔就得打问号。一些同志知道,蓁蓁的未婚夫当前正在海南岛发展,并且具有一定的实力,已经成了大老板。齐蓁蓁其实是接到老公连发的几道“金牌”,召她去当“随军家属”的。而赵哲,也正是冲着这一优势去投奔人家的。

一个如此才情、前途不可限量的笔杆子,走得如此突然,当然不是哲学上讲的“月盈则亏,盛极而衰”。导致赵哲出走真正原因,是赵哲受不了县委办公室领导的窝囊气,才拂袖而去的。

赵哲由领导捧着他演变成到贬损他,也怪他自己。他这个人本来就年轻气盛,自从成了全县“第一支笔”以后,言行日渐傲慢。有一次,他在酒场上吃醉了酒,说话更加放肆。同场喝酒的人奉承他说:“赵秘,你的材料真是写绝了,万书记在大会上都是给你当传声筒哩。”他就迷迷糊糊、结结巴巴地说:“就……就这他也讲……讲毬不好,有时……有时还把老子的文章念……念得哏哏巴巴的。”

赵哲的这些醉话,曲里拐弯先传到了县委办方主任耳朵里,后传到了县委万书记耳朵里,领导上的愤怒可想而知。你摸乳写材料还有情可愿,但竟敢这么说话,就是犯了大不敬罪。于是,制裁的措施立即出台。大家能够看出来的是,这家伙从此一下子失了宠。不要说正准备提拔他当副主任的事情泡了汤,连写大材料的重任也受了损。方家英主任和常务副主任卫正显,故意把一些本该赵哲完成的作业,当着赵哲和多数同志们的面交给余乐萌干。当然,余乐萌干得肯定慢一些,质量次一些,也不至于误县误民。这种做法分明是在告诫赵哲:“小子,不要太狂,离了你这把夜壶,照样能够尿泡!”从此,赵哲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也许,这是领导上匠心独运,用这种方法教育一下这个狂妄之徒,煞煞他的锐气,好把他百炼成钢。谁知他并不领情,脸上就常常带出不屑和牢骚。新提拔的副主任丁卯本来就让赵哲看不惯,此时居高临下地对待曾经平起平坐的赵秘书,更叫高傲的赵哲心里剌痛。办公室的其他人都看得很清楚,一个如日中天的人突然遭到冷落,才是迫使赵哲一怒之下,坚决出走的根本原因。当然,赵哲又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人,他的几个同学早年下海,个个成了富翁,有高档车别墅房,还有漂亮的小秘,满世界飞来飞去,好像在天堂里过着快乐的生活,也使他义无反顾。看看人家,想想自己那点死工资,发到手后,老婆紧紧攥着,精打细算不够开销,惹得老家的父母没少生气,落下了不孝的坏名声。所以穷则思变,也是一个动因。他就反复劝导哭哭啼啼,不愿让他出走的老婆,拿出“大丈夫马革裹尸”的气概,咬咬牙、狠狠心,毅然决然地跟着漂亮的小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