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的空气比白天时更冷。

从家门前的坡道往上走,再走一段下坡道,最后越过一个更大的坡道,在东北高速公路高架桥的另一侧,就是曜子的公寓。走路差不多二十分钟。他骗母亲说,每周三去阿稔的店里帮忙。阿稔在武藏浦和车站附近开了一家小型居酒屋,一直营业到凌晨五点,即使外宿也不会引起母亲的怀疑。虽然这么大了,不需要看大人的脸色,但当初是因为母亲才认识的曜子,而且母亲现在仍然在“Hello Day饭冢”打工,所以曜子不想让她察觉他们的关系。

洪治看到母亲从至少每周出门工作一天的自己身上寻求一丝安心的模样,觉得继续说谎也没什么大碍。母亲似乎并没有产生怀疑。目前只有大学的学弟,也是唯一的朋友佐久田稔一个人知道洪治和曜子的关系。

开始爬第二个坡道时,右侧是一片栎树林。突然刮起的风在稀疏的栎树林内呼呼作响,冷风吹得他脸颊都僵硬了。明天可能会下雪,他这么想着。抬头仰望天空,银白色的圆月在天空中发出皎洁的光芒,周围没有一丝云朵。

洪治想起去年年底在曜子家里看到的诗集中的一段:

悲伤和怠慢

让人不再惊讶

只感受到冬天的凄美

那是名叫八木重吉的诗人所作的诗。

听曜子说,八木重吉在学生时代罹患了肺结核,三十岁就英年早逝,留下妻子和两个孩子。

“我相信他留下年幼的孩子离开人世时很懊恼,但更可怜的是他年轻守寡的妻子。因为他们的两个孩子之后也罹患了肺结核相继去世。”

八木重吉死后二十五年,他写的诗才开始广为流传。洪治觉得曜子是因为她自己的境遇,才会喜欢这位诗人的诗。诗集的扉页上有二十七岁的重吉和他二十岁的妻子,以及年仅两岁的大女儿的合影。重吉长相斯文,一副老实相。照片背面那一页也刊登了诗作《生病》的亲笔手稿:

人一旦生病

真的一无所求

对妻子和桃子他们充满怜爱

也由衷希望

世上所有的人都幸福快乐

细腻的文字充满温情。

原来有人在和自己相同年纪时,就已经留下妻儿撒手人寰了。当时,洪治这么想道。他因为有“充满怜爱”的妻儿,所以死得更加痛苦。然而,洪治还是很羡慕他有可以让他感到怜爱的人。正如曜子说的,最痛苦的非他的太太莫属,她所爱的每一个人都被死神带走了,洪治觉得很像曜子目前所承受的痛苦。

洪治虽然没有向曜子借诗集,但回家后,把另一首印象深刻的诗记在笔记本上。那首诗名叫《坐在草上》:

我错了

都是我的错

像这样坐在草上,就可以体会到这一点

这首短诗特别吸引洪治,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然后,他暗自下定决心,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走投无路,也要去坐在草上。那正是他重拾路跑训练乐趣的时期,或许只是突然被完全相反的想法吸引,但他确信,在重要关头时坐在草上,一定可以发现自己的错。

曜子和洪治读同一所高中,是比他年长两岁的学姐。

洪治读的那所高中是私立的升学学校。因为他在中学时代的赛跑成绩受到肯定,所以能以体育特招生的身份入学。也因为这个,在高二春天离开田径队后,他的学校生活苦不堪言。他和曜子有交集的时间只有一年,求学期间当然没有说过一句话,不过洪治之前就知道她的名字。虽然他们读不同的初中,但彼此住得很近,而且曜子是全校公认的高才生。那所学校会把高三模拟考成绩贴在老师办公室前的走廊上。洪治读高一的时候,每天到学校的目的就是跑步,根本没有把大学入学放在眼里,但仍然知道加东曜子每次模拟考都名列榜首。那所学校每年有一两名学生进入东京大学,功课好的同学在各方面都会受到优厚的待遇,也是所有学生瞩目的焦点。洪治也曾经去高三年级的教室看过曜子,出乎意料地发现,她属于那种眉清目秀的邻家女孩,他因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翌年春天,得知曜子没有考进东大而是进入一桥时,洪治觉得很符合她的个性。

“销售课长就是加东家的女儿,工作能力很强,人也很好。”

母亲去饭冢工作的半年前,曾经这么告诉洪治。听到曜子在那么小的超市工作,洪治感到有点意外。之前听说她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型审计公司,直到五年前曜子家发生了那件事。洪治听去参加葬礼的母亲转述了举目无亲的她当时的情况,母亲在电话中语带哽咽地告诉洪治,曜子在纽约出差时得知她母亲和弟弟的死讯,事发三天后才回国,无法一起勘验现场和确认遗体,葬礼在事发五天后才举行。当她赶到殡仪馆时满脸憔悴,移棺时哭得死去活来,根本无法坐上灵柩车。正因为这样,洪治无法了解曜子特地回到已经痛失家园又举目无亲、只剩下黯淡回忆的故乡到底有什么用意。

某天晚上,洪治的母亲突然把曜子带回家。

自从父亲荣治有一年因为忙于处理雪印牛奶中毒事件和牛肉问题而分身乏术开始,原本就很怕孤单的母亲经常找打工的同事或一起上裁缝课的同学来家里吃饭。那天,洪治听到楼下传来说话的声音,原以为又是类似的聚会。当他走进饭厅,准备拿自己的晚餐时,赫然发现曜子和母亲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母亲慌忙想介绍洪治,但曜子先发制人地说:“阿姨,我认识他。”

洪治根本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谁。暌违十三年的曜子和高中时代给人的印象判若两人,桌上放着洪治母亲制作的料理,曜子也带来店里的熟菜,两个人喝得不亦乐乎。曜子和洪治的母亲似乎很谈得来,母亲连连叫着她“课长、课长”,曜子也口口声声称她为“阿姨”。

“洪治,你跑得真快。之前我陪同学去看过比赛,她的男朋友是田径队的,刚好看到你在场上比赛。跑最后一圈时,你转眼之间就追上了前面所有的选手。我同学告诉我:‘那个男生今年刚进我们学校,听说很有实力。’我在运动方面一窍不通,所以羡慕得不得了,很希望可以跑得像你那么轻松自如,只要一次就好。所以,当下我就记住了筱原洪治这个名字,一直很期待可以在大型比赛中看到你的名字。”

曜子带着醉意说道,似乎既不是在对洪治说,也不是对洪治的母亲说。

她当然不知道洪治在高二时退出田径队的事,洪治告诉了她。

“原来是这样。”她转头看着洪治,“真可惜,你完全有成为一流选手的潜力。”

看到洪治默默地喝着热水兑烧酒,她又接着说:“成为一流的选手固然不错,但可以一辈子都觉得自己绝对有机会成为一流选手时,幸福的程度或许也不相上下。我完全没有任何专长,所以现在也很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