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
这是绝大多数中国人不愿谈论乃至禁忌的话题。
《辞典》里说死亡是相对于生命体存在的一种生命现象,即维持一个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导致死亡的现象有:衰老、被捕食、营养不良、疾病、自杀、被杀以及意外事故,或者受伤。所有已知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要经历死亡。
而人死以后的物质遗骸,通常被称为尸体。
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死亡,来自我的亲人,疼爱我以及我最为喜爱的外婆。
那时我还只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还没完全理解死亡的意义。棺材里的外婆,好像已是另一个人了,如此陌生,令我茫然。当低沉的哀乐奏响,我被迫与大家一同低头鞠躬,无法抑制的悲伤突然从心底蔓延开来,直到眼泪滑落我才明白,此生再也看不到最疼我的那个人了。
那之后的一年里,外婆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脸颊,清晰而真实,仿佛我还能感受到她干枯手掌上传来的温度。我无数次幻想,外婆会复活并回到我的身边,每晚抱着我抚摸我的后背,我却不敢伸手触碰到她,只怕穿过虚无后外婆不回到我的梦里。
读过一些僵尸故事后,我又了解到,死去的人如果真能从坟墓里爬出来,就会变成邪恶的吸血鬼,我开始纠结要不要外婆复活,陷入极度矛盾的痛苦中,直到真正懂得“人死如灯灭”。何况在我们这个国家,人死后将被烧成一把灰。
不出几年,外公也过世了。
记得那是个秋天的清晨,我还躺在被窝里,睡梦中我变成忙碌于拯救世界的超人,在被无数的坏蛋和邪恶怪物围攻得奄奄一息时,忽然听到妈妈的哭声……
根据外婆的遗愿,外公与外婆都被埋葬在了乡下老家,就在外婆出生地的旁边。刚刚迈入叛逆期的我并不理解将长辈骨灰葬在乡下的做法,现在想来,中国人的传统中,有些东西还是很让人为之动容的。
十六岁,有次在教学楼的顶楼跟同学们玩,我不小心碰到窗户,竟有块玻璃掉了下去。楼下就是学校的操场,瞬间我愣住了,不敢想象这块玻璃的结局。
很快我被叫到老师面前,才知道并没有砸到人。我受到了老师的严厉批评,虽然后来也没处分,却给我心里留下阴影,对窗户生成了莫名的恐惧。我总在后怕,如果那块玻璃真的砸到某个同学头上,即便没有生命危险,也会是重伤吧,要是因此而残废,甚至变成植物人,会是怎样的情况?那个同学和他的父母都将面临悲惨的未来,我的命运也会因此而被改变,我还能继续读书吗?我的父母是否会因此而赔得倾家**产?我原本就不那么灿烂的前途,或许也将变得更为灰暗。
至少,绝对不是今天你们看到的我。
同一年,爷爷去世了。
他走得很突然,送到医院已停止了心跳。奶奶是个传统的人,坚持要把爷爷的遗体从医院接回来,在家中灵堂安放几天。爷爷躺在一张小**,被换上了寿衣。全家人挤在狭窄的屋子里,忙碌地设置遗像、鲜花与香炉。
妈妈请假守在灵堂,周末我也陪她守了一夜。奶奶与亲戚们轮换着休息,有段时间灵堂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人。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我想走过去仔细看看死去的爷爷,想观察人死后的状态。妈妈不让我靠近他,我不知道她是担心我惊扰到爷爷,还是避讳我碰触到尸体,或者是害怕我离死亡太近?
奶奶请了和尚到老宅来超渡亡魂,念着永远也听不清的经文,临走时老和尚拿走不少红包。父亲和叔叔烧掉了爷爷生前的衣服等遗物,而我默默看着那团火焰,几乎把眼泪熏落下来,可我终究还是没哭。
就跟外公紧接着外婆去世一样,爷爷走后不到三年,奶奶也撒手人寰了。
我还记得那次陪夜,已逾子时,在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气味,死亡循着味道接连降临。
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行将就木之时,小护士叫来值班医生,象征性地做了几下抢救,便带着厌恶的神态将咽气的老人推向了太平间。
有个女孩被推进来,一对中年夫妇跟在后面哭喊着,说她刚吃下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
又一群人冲进来,簇拥着一个浑身都被血浸透的年轻男孩,一个女人扑到他身上叫嚷:“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地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女人瘫软在地,嘴里继续念:“他还小呢……”
这就是午夜的急诊室。
小时候我们都有过相同的疑问——死后的世界是什么?
是如同电冰箱的冷藏室般冰冷?还是微波炉的高火档般炽热?又或是《星球大战》里的外星荒漠?其实是某集《阿凡提》里说到的天国花园?
小学三年级起看白话本的《聊斋志异》,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普通人死后可以转世投胎再世为人;大奸大恶之徒则要在十八层地狱中遭受各种酷刑;还有个别比较悲惨的冤魂不散只能沦落为聂小倩那样的孤魂野鬼,运气好点还能在夜晚赏月嗅花,运气不好就被燕赤霞之流给弄得个灰飞烟灭……读中学后,政治课上教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才让我确信所谓的转世投胎,全属鬼扯淡的无稽之谈。
再后来,我就痴迷于各种宗教。
佛教相信六道(天道、人间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轮回——人和其他生物永远都在六道中轮回,恶报者下世变成畜牲、恶鬼甚至下地狱,善报者回归人间、修罗道与天道。只有经历千番轮回、万般劫难而修成金身正果的罗汉、菩萨、佛才能跳出六道轮回。
这个说法,我却是在初中时代追看日本动画片《圣斗士星矢》期间第一次听说。
《西藏生死书》说到人死以后,“第七识”将带领“第八识”离开肉身,从此生的灭亡到来世之间会有一个过渡期,即为“中阴”。中阴身具有神通,能见到肉眼所不能见之世界。中阴共为七七四十九天,每七日为一期,其间若请僧人为死者做法事,死者便会得益,比如冤魂得以超度、恶者不入地狱、善者再世富贵荣华诸如此类,这也是中国人“做七”的缘由。
生死有命,富贵虽在天,但善恶却终有报,由此因果循环。佛教倡导结善缘,生行善德,为死后安乐。
基督教也相信人死以后灵魂是存在的,但生而为人就带着原罪,灵魂都是不干净的。信徒信奉耶稣为救世主,向耶稣真诚祈祷忏悔,死后灵魂便能洗刷干净,进入天堂圣殿,反之,灵魂则只能下地狱,成为恶魔囚徒受到无尽的煎熬。
伊斯兰教经典《古兰经》也说,死亡只是从今生到后世的一个阶段,在末日审判来临之时,每个死者都会白骨复生,在主的面前接受审判,若你信仰正确并且行善,就会升入乐园得以永生,否则便会接受火狱的刑罚。
在我看来,只有道教例外。道家重视生命,追求不死,而鬼的世界是一个与人间平行的世界,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你见过鬼吗?
但我更喜欢另一种流传千古的解释:人死后都要经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在抵达冥府之前,还有一条分界的忘川水。经过河上的奈何桥,渡过这条忘川水,就可以去转世投胎了。但在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奶奶,她的名字叫孟婆,如果不喝下她碗里的汤,就过不得奈何桥,更渡不了忘川水,只要喝下这碗孟婆汤,你就会忘记前尘往事,开启来生之旅。
忘川,孟婆,来生。
来生在哪里?我不知道。只知道此生你若死了,一定会有人为你哭泣,或许也会有人为此而高兴,但大多数认识你的人则是惊讶地说一声“哎呀,TA死了啊?我们要多注意锻炼与饮食哦!”然后,很快就把你淡忘。
谁会把你记住?
十多年来,每逢清明与冬至,我都会随家人去郊外给爷爷奶奶扫墓。空闲的时候,也会驾车前往乡下外婆的老家,在外婆外公的坟前撒上一杯清酒。因此,我的小说里会时常出现公墓的情景。
我总在想,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的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心里。即便死后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你的基因信息也留存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流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
真正会记住你的人是谁?
首先是父母,如果你亡去之时他们还活着的话,他们定然悲痛万分,白发人送黑发人,焉能不伤心断魂?
通常来说,应该是你的儿女,他们不但会记住你、怀念你,每逢清明或忌日来祭奠你,还会在他们的血管里,以及他们孩子的DNA里,永远地保存你的生命。
直到世界末日。
遥想几千万年前开始,有那么几只古老的猿猴碰巧进化,又经历了千百万年,形成了原始人类群体,逐步逐步地,我们在现代文明社会茁壮生息。可以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一段未中断的繁衍传承,几乎是超过中彩票几百倍般的幸运。要知道,更多的人类个体都没有留下他们的DNA,就被淹没在泥土之中,滋养了其他生命。
所以,在基因的河流里,我们都有可能永生不死。
我最喜欢的一部日剧,是1993年野岛伸司编剧的《高校教师》,后来翻拍过不同的版本。很难想象,我竟会为一部剧集而泪流满面。最终的结局是男女主双双殉情死亡,当火车开过隧道,车窗上出现用手画出的两只小猫。
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回答死亡是什么。
这部日剧用了两首森田童子的歌,主题曲名字是《我们的失败》,有人形容它“就像暗夜窗外屋檐上滚落的水滴,静谧的键盘哀伤得近乎麻木,如涟漪般扩散开去,泪水已湿润了眼眶,爱情总是唯美中交织着绝望……”现在是我的手机铃声。第二首叫《假如我死了》,空灵的声音唱出了死亡的味道,却在诡异的氛围里萦绕出生命的唯美——
如果 我死了
请悄悄地将我忘了
寂寞的时候
就在我喜欢的油菜花田中为我哭泣吧
如果 有无法入眠的夜晚
在黑暗的海边
请从窗户轻轻地呼喊我吧
让我的名字 乘风而去
如果 被雨敲打的
杏花散落一地的话
离乡背井的我
将竖起衣领 漫步在雨中
如果 点燃火柴的话
哀伤便会涌现
这样爱哭的我的脆弱的泪水
思念 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