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这段中国的佛门公案,却是在十多年前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中。不久之后,我就把这个故事写入了我的一个短篇小说《恋猫记》,几年后我又在分为四季的长篇小说《天机》中引用了这个故事:

唐朝池州南泉山有位高僧普愿禅师,世称南泉和尚。某天,僧人们抓住一只美丽的白猫,谁都想拥有它,便引起争执。南泉和尚把刀架在猫的脖子上说:“众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斩掉。”可惜无人回答,南泉和尚一刀下去,把猫斩了!晚上,庙里的赵州和尚知道了这件事,便脱下自己的草鞋顶在头上。南泉和尚当即感叹说:“今天你若在场,猫儿就得救了!”

自古以来,对于南泉和尚为什么斩猫,赵州和尚又为什么头顶草鞋,可谓是众说纷纭。

我想:那只可怜的猫,是一种美的象征物。就像僧人们都想拥有白猫,所有的人都会想要拥有美,无限的美,引起人们欲望的美。但世界是有限的,无限的欲望与有限的世界之间,必然会引起冲突乃至人们的争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消灭这种美。

但是,什么又是美?唐朝以丰满为美,今天以削瘦为美,美从来都没有标准答案,美只是人类的一种感觉。同一样事物,在不同的人眼中,有感觉美的也有感觉丑的,并不是事物本身有什么变化,而是欣赏的人发生了变化。所以,美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种关系,主体与客体间的关系。过去认为美是主体,观察它的人是客体。但我觉得恰恰相反,客体是美,主体是人——美的根源不在于美的对象,而在于主体,也就是人的心中。

正因为美的根源在人的心中,如果人心没有美的概念,那么此人眼中看到世界就无所谓美丑了。所以,人心各异,作为客体的美,以及追求美的过程也是各异的。

在世俗眼中,雪白可爱的猫是美的化身,于是僧人们产生了争执。南泉和尚认为争执的根源在猫,必须除掉它才能消灭争执,所以他斩了猫。但赵州和尚不这么认为,他把草鞋顶在头上,以草鞋比喻痴迷于美的痛苦。解决这种痛苦的办法不是把草鞋扔掉,而是应该让自己看不到草鞋。

草鞋和猫都是人类欲望的替罪羊。猫也是无辜的,它的外形是自然天赋,它的‘美’不过是人类的感觉——痴迷的根源在于观察者的内心,由此而来的痛苦也来自内心,就算消灭了美的对象,但能消灭心中的根源吗?

南泉和尚即便把猫处死,就能消灭他弟子们心中对猫的妄念吗?美是千变万化的,但在你心中,美又是统一的,美的概念既可以抽象,也可以具象。抽象为美,它伴随你一生;具象为猫,同样可以在你内心活一辈子。

亘古以来,就有一个“梦想美→发现美→追求美→热爱美→痴狂于美→痛苦于痴迷美→最终毁灭美”的过程。许多自然或人类创造的美,都因为这个过程而被毁灭。

绝大多数人认识不到因痴迷所致严重后果的根源,将错误归结到所追求的对象上。美并不是错,喜欢美、追求美也并非就不对,避免或挽救由此产生的错误不是毁灭美,也不是放弃美,而是宽容美,我们所要修正的对象恰恰是我们自己心中贪欲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