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少年时极爱李后主的这阙《浪淘沙》,尤其“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句更是令人感触颇多——亡国之君,在梦中忘记了早已国破,自己已是俘虏的身份,恍惚中还在旧国的宫殿里一晌贪欢。词中寥寥数字勾勒出模糊的梦境,不知他梦中的细节如何,是在金陵沉迷诗画陶醉于步步生金莲,还是励精图治埋首案前思考重振社稷之道。

除了阶下囚的悲苦愤慨,他也还是对“降宋”有悔恨之意的吧,才会落笔又写下“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终是换来一杯“牵机”,亡故于北宋京师。

我想,当时若有盗梦之术,宋太宗一定派遣了盗梦者与造梦师,与李后主分享了这一事关天下的大梦,发现了后主在梦中的“怀念”与“悔恨”,因此便送后主永远进入了梦境。又或者后主不断地在梦中做梦,不断地深入潜意识的边缘,在现实的一晌贪欢之间,却在梦中梦的梦中梦的深处,度过了遥遥无期的整个人生,直到在迷失之域老死方能醒来,才发觉自己早已不是主而是客——主即是君王,客即是囚徒,方是“梦里不知身是客”。

再进一步地,如果后主本也熟悉盗梦之术,抑或他既是个亡国之君也是个风流词人更是个杰出的盗梦师呢?这倒也不无可能,史书上记载后主一目重瞳,自然异于常人。在一些传奇故事中,这重瞳是能看透他人心思侵入他人梦境之目的。当他在宋太祖派遣的造梦师的梦中,又遇到了可能至自己于死命的盗梦师,必然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而这场梦可能造成自己秘密的泄露,最终引来杀身之祸?我猜想,他也许知道梦中的无限江山不过是个幻梦,是敌人为自己制造出来的幻梦,眼前的盗梦师即使是金发碧瞳的美男子,亦是将取自己性命之人。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日归为臣虏”的亡国之君,是寄居囚禁在北国汴京异乡的客人,这就是“梦里已知身是客”……

若我们都能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最近我所做的几个梦都是如此,在梦的后半阶段突然意识到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怪异与危险也不可怕,只需要睁开眼睛就可以全部过去。于是,一场恶梦就这样化为无形了。

这与我观看了《盗梦空间》无关,很早以前我就有过如此的“梦里已知身是客”。我知道自己在做梦,所见所闻所为尽是虚幻,真实的我并非梦中的我,于这场永远做不完的梦而言,我不过是个匆匆过客。

我想,看完《盗梦空间》的人们很多都会自问真的可以盗梦吗?会不会担心梦中的自己,不过是被潜意识操纵的木偶,很难有什么主观能动性。

我们在梦中都只是日常生活中被压抑的那个自我。当然,很多人在生活中的表演与伪装太深,甚至于会把这种表演和人格面具带入梦中,即便做梦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大概要到梦中梦才能**真正的自我。

其实,所谓的一层、二层、三层……N层的梦,应是逐渐脱去自己脸上一层、二层、三层……N层的面具的过程,而在所谓潜意识的边缘,既是一个“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迷失空间,也是一个抛开了束缚彻底自由的状态。

若说李后主“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客”,是寄居异乡的亡国囚徒,那么我们现在“梦里已知身是客”的“客”,却是戴着面具苦心伪装着的自己,因伪装以至忘记了真正的我在哪里的“客”。

从这个意义而言,我们每个活在现实中的人,都再不是自己的人生的主人,而是虚伪表演的客人,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如何?

也许,只有进入盗梦者的空间,才能明了我们都是“身是客”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