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若吃过最煎熬的一顿饭,不是不开心,只是很踌躇不决游移不定,一会儿吃快,一会儿吃满,在两种速度间反复摇摆,来回切换。
方知有倒是始终不紧不慢,老神在在。
“……你们下周是不是要准备考试了?”
夏若较着股劲儿,不看方知有,不动声色似的问。
“嗯,数学系下周五就考完,就放假了。”方知有答完,又不温不火地提醒,“姐姐,专心吃饭。”
夏若听得出他在“专心”两个字上加了重重重重音。
……有点气。
哼,不说就不说。
夏若开始极其“专心”地吃饭,没看见方知有在她低头后短促地抬眼瞥了瞥她,眼底笑意尽显。
两人没有在饭后安排别的活动,只是打算回程时提前几个站下,沿着江边大道,穿过景观公园,闲闲散散走回去。
八点过快九点,夜幕昏淡,墨色浓郁挂在远处像随时将要倾落。而且今晚仿佛更冷,风呼啦吹响枝头,江面也泛起灰蒙蒙冰凌凌的波动。
大道从某处开始弯曲,朴素的方块砖变成零碎的鹅卵石小道,周围人渐疏少,幸好还有细枝路灯陪伴,再配合造景,不至于太冷清萧条,反而和营造出几分恬静幽然的别致意境。
夏若和方知有走得不快,步伐却没那么一致。
那个小盒子夏若还没拆,只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揪上面的丝带条。
方知有心想有些弄巧成拙,眼见拐入一道弯,前方出现一把长椅,四侧无人,思索几秒,抢先两步过去把蛋糕放下,然后回身,朝夏若伸手。
夏若下意识就要双手抱过去,幸好刚一动作就想起自己还在别扭,于是犹犹豫豫磨蹭几秒,最后把手里的袋子和包往前递,小盒子仍然不放。
方知有仿佛笑了笑,一言不发地接过,挨着蛋糕放在一起。
夏若微微埋着头继续走。
“若若。”
在夏若明显走过一点时,方知有忍不住喊。
夏若不动了,但是不吭声。
方知有只看见侧面也知道女朋友还没“原谅”他呢。
“若若。”
他又叫了一声,脚尖转动,下一秒从身后将夏若圈进怀里。
热气忽然喷薄在耳边,湿湿润润吹开了冷气,夏若没料到这招,耳朵连着腮颊一阵痒,条件反射就开口了:“你……你做什么。”
声音还小小的,像羞的,也像存心压抑。
“还生我气?”方知有不退反进,脸挨着夏若发丝磨蹭一下,唇角几乎贴住夏若耳廓不走了。
夏若嘟囔着反驳:“我没生气。”
“嗯,没生气,”方知有维持着后背抱的姿势,手往下牵起夏若的,和她一起捏着那导致“矛盾”的神秘小盒,指尖在丝带上拨了拨,“没生气那我们现在拆开?我们一起拆,看看我究竟送了什么,不喜欢的话,任凭发落?”
他声调太轻太柔,羽毛似的拂过去,暖绒绒一片,简直算近距离犯规、作弊。
夏若想挣开了找回点底气拒绝,无奈这次方知有很有先见之明,手臂紧而有力,锢得哪里也去不了。
她泄气般把头往后一靠,方知有没被突袭成功,脚都没晃一晃,依然稳稳揽着她岿然不动。
隔了会儿,她拈住丝带的一角,顺便戳了戳方知有手心,说:“你说的,我不喜欢的话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方知有轻笑,乘隙勾缠她小指,下颌低下来挨在她颈边,“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夏若拿额头去抵方知有的,手一点点用力把丝带扯下来,又撕开包装纸,口里道:“你是君子吗?我看你是小骗子、小气鬼、磨人精、还有……”
她声音戛然而止。
“还有什么?”
方知有带着她手,将盒子里露出真容的东西拿起来,笑问。
夏若愣愣看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鬼知道还有的那些词是什么。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方知有手里。
“喜欢吗?”
方知有把盒子也放到长椅上,现在不需要了。他把棕色细绳的一半拽在手里,另一半吊着搭在指背上举到夏若面前。
“你……你怎么……”夏若前言不搭后语,这一刻之前的所有心情都被她忘得一干二净,打碎重来,全新地滋长出各种纷杂思绪,“这是……什么?”
好像问得有点白痴,但她大脑停滞,暂时也只能用零散的音节拼凑出这么一个问题。
“项链,”方知有说,“彩虹色的项链。”
是的,那是一个,彩虹色的项链。
彩虹色的。
“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夏若听见自己又问。
方知有说:“好看吗?我跟我爸学做了很久,做废了一些,只有这个稍微好看些,我觉得……你会喜欢。”
他温柔地凝视夏若,因为盼望和忐忑而绷紧了喉咙,以致声音微哑,在这几乎静寂的天地间有种别样的脆弱和**。
“我们第一次遇见那天,我看见了它……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他仿佛演练过很多遍该怎么说,事到临头却仍然回归纯然的笨拙,“雨后彩虹,和你最相配。”
那是最初透过你折射到我眼里的虹光,也是我所拥有最美的际遇。
雨后彩虹,如初见你。
从此我色彩纷呈,酸甜苦辣,尽皆尝遍。
无悔无厌。
“我特意做成了圆环,”方知有继续缓缓说,“虽然不像真正的彩虹,但生日贺礼,圆满的总比不满好。”
“若若,我希望你忘掉以前那些不开心的、后悔的、痛苦的,从此以后圆满顺遂,也希望——我们能完满无缺。”
他说到后面似乎停下吸了吸气,才又尽可能均匀地吐出来。
“这个礼物,还喜欢吗?”
方知有解开了细绳,两手分别执起一端,中间往下坠的圆圆的彩色环形像月亮,又像太阳,质地澄净的玻璃晶体在暗色灯光下水波一样粼粼生辉,透亮无暇,七种颜色切割不匀仍有棱角,却又柔软光滑如枝条交缠相连,牵绊着、弯曲着成为一体——
美得惊心动魄。
像一件沉甸甸的稀世珍宝。
“我,我……”夏若总觉得自己有些哽咽,又似乎只是错觉,她眼睛不自然地开合两回,像竭力要看清楚,又像不忍再看、不敢再看,“我喜欢……很喜欢。”
她没有缘故地垂头,尾音落下,眼泪也一同滴落。
不是错觉,她真的开始啜泣。
方知有没预想过这一幕,一时无措地哑了声,片刻后无奈地微微笑,从包中抽出纸巾给夏若擦眼泪,却好像越擦越多,流淌不尽,他无从下手,心底叹一下,哄夏若拿着纸,自己用指腹刮去那些泪痕,顿一顿,矮身将唇印在了夏若面颊。
一边一下,公平得很。
再站起身,看见夏若眼眶瞪大水润润地看着他,嗓子恰好地停了泣音,方知有一笑,趁势离开一些,换个角度,面对面,将夏若发丝撩到一侧,手里两端绳子伸向她后颈。
他把绳子系好,握住夏若的手让她摸摸那微凉的小小的玻璃,说:“哭什么。喜欢就好,它是你的了。”
有些像法庭的最终宣判。
是她的了。
夏若神色仍有些呆呆的,空白地抿着唇,眼里包的水雾似乎又要跟着低头的动作往下掉,指腹在圆环上擦一下,又擦一下,最后想要攥起来一般捏住,含混地喃喃:“是我的了?”
“明明……”她将那枚圆形贴在心口。
明明你才是我遇见的彩虹啊。
你才是补全我疾疾人生,教会我真切体验情感涌动不休、带来一场又一场鲜活变化的另一半美好。
你是真正的彩虹,是我的奇迹,我的解救,我的心上人。
“怎么又哭了?”
方知有一说夏若才发现自己脸上又湿湿的。他抱住夏若,十分无奈似的:“你说喜欢,却一直哭,姐姐,我到底该不该相信你?”
夏若没有松手回以同样的动作,只是握紧项链,全部伏进这具温暖的怀抱,带着鼻音小声而坚持地道:“……是喜欢。”
“喜欢那不哭了?”方知有抚着她的背开玩笑,“一会儿多几个人路过以为我欺负你了。”
夏若缩着不抬头,没忍住,瓮声瓮气笑了一下,而后道:“你本来就欺负我。”
可不是欺负吗,送这样一个礼物,她还怎么不满意,还怎么要补偿。
“你就是故意不想给我补偿,是不是。”
夏若慢悠悠动了动,下巴轻轻搁上他胸膛,毫无威胁地质问。
方知有当然否认:“冤枉。”
夏若不信他,垂下眼又去看圆环,转眼就把方知有抛在了一边。
方知有等了半晌没动静,不甘心被用完就扔,很有存在感地收紧双臂,提着夏若一转,然后在夏若惊呼着拍他时停下,笑嘻嘻问:“既然姐姐满意,我可以讨奖励吗?”
补偿没要到,还要倒贴一份奖励,真是……
夏若仍然舍不得松开项链,心想,算了,也不亏。
“……你说说看。”她沉吟片刻,点头。
“提什么都可以?”方知有得寸进尺。
夏若防备地瞥他一眼。
方知有笑开,末了松一点手,夏若升起一股疑惑,却听方知有柔声道:“姐姐,闭眼。”
她几乎立刻被这声音牵着走了。
当一项感官被剥夺,其他的总会弥补性地、变本加厉地更加清晰。
夏若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一阵窸窣,额头被温热的气息靠近——
两片唇贴了上来。
莫名的,她就是知道那是嘴唇。方知有的嘴唇。
软软凉凉,却烧得夏若猛一下要睁眼,才觑见一片白芒,转瞬又被黑暗笼罩。
是方知有的手盖了下来。他似乎还闷闷笑了一声,“姐姐,说了要闭眼。”
然后,那两片唇就印在了她的唇上。
夏若宕机了。
她只能感受着鼻下几厘近的位置、来自另一个人的热度似蜻蜓点水,又略微长久地停留着。
没有辗转深入,没有缠绵碾磨,有的只是雪片亲吻大地那么轻盈怜惜的一啄。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界限,谁也不知道过去多久。
终于,方知有缓缓拿开手,退开一些,让夏若重新适应夜晚仍伫立着光亮的环境。
夏若生理反应地快速眨眨眼,适应后,看见方知有的笑,看见他又抬起手,听见忽然有人喊:
“……下雪了?是不是下雪了?”
“下雪了!”
“初雪哎,真幸运!我要发朋友圈!”
“我也要!”
夏若下颌微动,抬眼望上面,茫茫洒洒的颗粒飘摇而来。
越来越多。
早前吹得有些冷的风早就停了,它已经完成了迎来送往的使命,带来这一片星星点点的白色赠礼。
夏若不自觉摸了摸唇。
方知有喊她:“若若。”
夏若闻声移动视线,先看方知有,又将项链摊在手掌端详片刻,然后戴着它一扑,将方知有撞了个满怀。
方知有没有夸张地“哎哟”一声,也没有揽着她倒在地上,他只是抱住她,让他们像天鹅交颈那样亲密地靠在一起,再次祝福道:“若若,生日快乐。”
夏若将脸更贴过去,在心里说——谢谢,方知有。
真的很谢谢你。
我真的很喜欢你。
无论当初春末细雨里,还是夏日艳阳下,秋叶纷飞时,又或而今冬雪满夜中,由始至终,夏若永远都会像一只蝴蝶,或者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入方知有怀里。
方知有用纸擦去了她的孤独,用人偶在她心底漾起涟漪,又用一个完整的彩虹将她圈住,让她贪恋,无处可逃。
再无旁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