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若站着一动不动,手指嵌进衣袖,隔着不薄的厚度像要刺入肉里,脑袋除了空白还是空白。

“你谁啊?她是我老婆,我们家的事关你屁事!”男人偃旗息鼓的怒气又被激起来,暴跳如雷,扭着妻子的手一松把妻子推开两步,然后往前伸向夏若。

夏若不防,被他一把大力搡得摔在地上。

一旁仿佛冒出几声抽气的惊呼。

然后有人说:“人家好心劝架你怎么还打人呢?”

男人回:“谁让她吃饱了撑的来啊?我和我老婆没吵架,我们感情好得很!要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谁还来?不来就滚!散了散了!”

没人吱声了。

走了一些,另外一些离得远远看着。

夏若还维持着摔倒的姿势坐在地上。

她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平日用于思考的神经仿佛打了死结,一团混沌,没有半点清晰的感觉。

“你不起来干什么?老子可没用多大力气,是你自己摔倒的!年纪轻轻不会想碰瓷吧?我数一二三,你再不起来老子可让你知道碰瓷老子的下场!”

“一——二——”

夏若起不来。她手撑着底面,胃部抽疼,似乎有很多东西涌动着要吐出来,剧烈的心跳声震得她头晕眼花,无力再做多余的动作。

她应该是恐慌的,然而好像又没有怕到能激出人在危险状况下自保的应激反应。她大概躲不过马上要挥下来的这一巴掌了。

这就是代价,在这世上做任何事任何决定,都需要付出代价。

那些隔着一段距离关注这边的人就比她聪明,看热闹,但不横插一脚,不靠近,在危险范围之外。

夏若还挺不想出现在网络热搜的社会性视频里的。

“三——老子看你这种人就是脸皮太厚,就他妈该教训!”

被扇一巴掌应该挺痛的,会肿吧?

母亲以前脸肿了,她都不能碰,碰一下就疼,但她吹吹,母亲就会跟她说不痛了。

后来她才明白,吹一吹能有什么用——心理慰藉,有时画蛇添足毫无价值,有时又比神丹妙药都管用。她可以找方知有帮她吹一吹。

夏若仍旧混乱的思绪终于抽出一点清明想好了缓解后果的办法,然而预料中的一掌并没有落下来。

旁边掠过一阵风,鞋底哒哒哒踩得像要马上裂开,一道凌厉清亮的女声接着响起。

“哎哎哎,都来看啊,打女人了——你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连打两个女人你害不害臊?怕局子里没你饭吃是吧?”

不认识的女生一头长卷发披散,一手捏住了男人的手腕往后掰,看男人目眦欲裂大声叫喊着的表情,竟是想还手都做不到。

“啊啊——操/你妈的,快给老子松手、松手!”

女生懒得理他,又使劲掰下几寸,然后如他愿一甩手,才不管会不会把人伤到,转而把夏若扶起来,问:“你没事吧?”

夏若略显迟缓地从这出惊心动魄的峰回路转中回神,站起来,发现女生比自己还稍高一些,一张脸妆容和面貌都美,明艳干脆,眉头狠狠皱在一起,又多了几分不好惹的凶悍。

夏若一时估不出她的年龄,于是省略称呼,感激地笑笑,道:“谢谢,我没事。”

“你这样……不会有事吧?”她一顿,担忧地望向女生后面,没想到女生力气这么大,男人差点被甩到地上,骂骂咧咧挥开了想掺他起来的妻子,怒意又上了几层。

近年社会新闻报道了几起惊世骇俗持刀伤人的事,她真怕男人狗急跳墙伤害女生。

“别担心,能有什么事。”女生不屑地呸一声,撸起袖子嗤笑道,“这种打老婆的怂货,来一双我打一双。我学打架的时候这人估计还在厕所意/**女同学呢。”

夏若:“……”

女生眉一扬,一股勃勃向上的无畏冲劲像要从眼睛里喷出来,仿佛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奇妙地削弱了夏若的惶惶不安。

男人差点莫名其妙挨顿摔,心头火起,怒气冲冲指着两人:“你们有病吧?!哪来的丫头片子这么爱管闲事,老子——”

“老子老子就会说老子,确实也就你这种人间垃圾会这么说。”女生瞥他一下翻个白眼,随即转身往后一扫,神色愉悦喊,“陈文南,这儿!”

这名字耳熟,夏若好奇,头回到一半,忽然又听一声破空而来:“夏若——!”

这声音带着疾风和躁意,狠狠撞进夏若耳膜,震颤得她心肺缩紧。

方知有大步跑过来。

每一步都迈得那么大,一眨眼就到她面前。

夏若眨眨眼,没来得及说一句话,都被方知有抢完了。

他喘着气,气息不匀,胸口起伏,抓住她肩上上下下地看:“你没事吧?伤到没有?有没有事?说话!”

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吼夏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吼”,但对比以往已经算特别特别大声了。

大得夏若鼻尖一下就酸酸的。

那一巴掌没扇下来,冬天衣服穿得厚,摔到地上也并没有很痛,她原本应该是没有多难过的,只觉得乱管闲事遭点苦应该,谁让你要管呢。

但方知有一来,一喊她的名字,眼里的焦急汹涌地像要将她烧个洞、又像要活活淹没她,手臂有力地环绕在她周围,温热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完全裹起来,再感受不到一丝冷气,剧烈的刺激对比让她鼻腔连着喉咙一痛,就排山倒海地酸起来。

眼睛也直愣愣地不眨了,涩得干,然后发热,模糊。

但她还是说:“我没什么事……”

方知有要真信她没事就是白痴了,眼泪花那么明显,刺得他脑神经和心脏一抽一抽地跳,疼,还有种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地疲惫。

“若若……”

他眉心蹙成几道沟,正要再问,旁边那女生惊异地插嘴,朝方知有告状:“什么叫没事?这人渣把她推倒了,要不是我风驰电掣跑过来拦得及时,他还想再打她一巴掌呢!”

她愤愤完,一秒切换脸色,讨好似的把视线转向陈文南,似乎这也是对他解释刚才为什么没等他买完糕点一起过街。

陈文南扫她一眼,又扫方知有和夏若一眼,最后还是盯回来,说:“唐末。”

完了完了,叫全名了。唐末心里哭唧唧面上笑嘻嘻地乖巧应:“在呢在呢。”

“拿着。”陈文南手一伸。

唐末肃起小脸,像接一份S级重大机密资料似的把糕点接过来,捧着。

陈文南没被打动,只道:“回去再算账。”

“啊?”唐末真要哭了,回去就意味着不止陈文南要跟她算账,还有她外公她爸妈她大哥都要跟她算账,又要被严加看管了!

唐末不服,挣扎道:“为什么要算账?陈文南你不讲理,我刚才可是为了救人,就是从你面前这个,这个面目狰狞手段残忍的人渣手里——”她说着指向那男人,像在说什么恶臭的垃圾,把男人气得更眼斜嘴歪,然后往后看抱在一起的小情侣,强调,“救了这位小姐姐!如果我不来,小姐姐就被这渣男欺负了!”

她没乱来,所以不能罚她!站军姿或者绕圈跑都不行!

陈文南不置可否,人渣先说话了:“你他娘的胡说八道!分明是你推我!”

他眼睛喷火,唾沫横飞,拳头扬起来似乎想把刚才吃的那记亏还回去,结果一触到陈文南冷冰冰的视线,莫名浑身一哆嗦,八丈火哑了半截,再一见方知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上来,两个身高比他高气质比他冷冽的男人横在面前,横看竖看都不像弱鸡,顿时脖子一僵想退,又不甘心跌面,进退不得地站在原地破口大骂。

唐末非常狐假虎威地站在陈文南身后冷笑一声:“谁胡说八道?虽然我没拍到证据,但旁边这么多看热闹的,总有好事的拍了。而且这路灯顶上就有个监控,怎么样,我们打个电话请警察来证明一下?”

“可以。”方知有率先回答。

男人愣神一秒,方知有就已经解锁手机准备拨出去了。

“你、你们敢!”

男人惊慌失措,事到临头只会威胁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

那妻子见面前四个人要来真格的,打也打不过,慌得语无伦次:“你们,你们报警做什么?我老公没打人,他……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推了那个女生一下,是那女生自己摔倒的,不关我老公的事,你们不能抓他!你们这样随意污蔑、我、我们也可以找警察!”

一番说辞情绪激动,毫无逻辑,竟好像真心实意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三人沉默不语。

只有唐末无奈道:“这位女士,你口中的老公刚才可是打了你一巴掌,你这么拼命维护他真以为他会感谢你?我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也不关心你想不想计较这一巴掌,这种家庭暴力的烂事我懒得管,总有人愿打愿挨。但你老公推了人家小姐姐是板上钉钉,谁报警都改不了,警察可不偏袒你老公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渣。”

唐末一口气说完,打了个响指,问方知有:“嘿哥们,报了吗?”

陈文南默不作声把唐末那只打响指的手按下。

方知有没回答,看夏若。

夏若看见了,方知有手机屏幕停在拨号界面,号码已经输好了。打不打,只凭她一句话。

她手抓着方知有的外套,唇轻轻咬在一起,目光慢慢移向面前的男女。

男人还是那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不知悔改的神态,而女人,瑟缩地搓着双手,一双眼全是**裸的畏惧和恳求。

夏若闭了闭眼。

很短的一瞬,再睁开,她压住心里的波澜,认真而平静地问女人:“你觉得该报吗?”

女人愣了愣,似乎意识到这句话的慎重,死死咬着唇,像被冻住,半晌没出声。

身边男的催她搡她,说“你犹豫屁呢”“老婆你快说不”“我可是瑶瑶他爸,没了我你们怎么办”。

即使这种时候,妻子掌握主动权,男的也没放低姿态好好跟妻子说一句请求。

即使这样,机会摆在眼前,女人依然垂下头点了点,说:“不……不报。”

声音小,不够坚决,但这就是她的选择了。因为风险也摆在眼前。她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许再过几年会有,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

夏若听清了,另外三人也都听清了,没有一个发出叹息。

“那就不报。”

夏若伸手,将方知有的手机关掉。

她又对唐末和陈文南郑重道谢,而后回身靠进方知有胸膛,失力般合上眼,脑袋和身体的重量都沉甸甸交给这个温暖的怀抱,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不那么冷,不难么难受。

她像一片还未落下的雪花那样轻地呢喃:“知有……知有。”

“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