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大建校百年,又逢去年对面师大才办过整年校庆,于是大约存了几分里子面子都要争的心思,办得格外隆重热烈,连续一周,每天都规划了活动,科学展览、建筑展览、数学公开课、艺术走廊等等,花样繁多,不论强势院系或一般院系,统统有模有样搞了一通。

用赵瑸的话来说就是:“要不是我看了眼日历,还以为这两天在过年。”

热闹得跟天气丝毫不沾边。

直到最后一天,全校放假,且开放校外人员进入,因为名气在外,参观者络绎不绝,可以由学生直接带进去,也可以登记后入内。

夏若从对面磨磨蹭蹭走到S大门口,突然打起退堂鼓,后悔不该一时被美色所迷昏了头,答应方知有陪他逛校庆,顺便见见他的室友们。

但让她斩钉截铁马上走她也狠不下心。除了方知有的因素外,她对名校内里还是有些羡慕和向往情结的,以前没机会进,现在机会来了,白白错过多浪费。何况,她也不能一直躲着。

夏若站着等方知有来接,一边深吸气,缓解紧张。

方知有主动参与了数学系活动的前期准备工作,且身边还有赵瑸这个班长的后门可走,所以当天不需要值守,一收到夏若到门口的消息就往校门去。

他缠磨夏若好几天才哄得一句同意,想到一会儿可以名正言顺出双入对向赵瑸他们散发甜蜜的光芒,脚下不自觉又加快一些。

然而还剩十来米时,方知有骤然一停,神色怔怔几秒,眨眼间绷成一面墙。

夏若在和一个男生说话。

一个穿着风衣,身高也算鹤立鸡群,一身不显山不露水气质的男生,而且交谈距离控制得不近不远,似乎和夏若熟识。

从方知有这个角度看,能看见男生动动唇说了什么,夏若听完答话,嘴角小小勾起一点,很愉快的样子。

说什么呢?

而且那是谁啊?谁?

方知有辨不清脸,对方外表穿着也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没办法在脑海里搜索比对出一两个有效印象。据他所知,夏若几乎没有同性好友,异性朋友更无限等同于零,这是哪位他不知道不认识没听过的“人物”能和夏若聊得那么开心?

一点都不见外。

不论刚认识的时候还是确定关系后,方知有从没见过夏若私下里对除他之外的同龄男生那样笑,真笑,不是假装也不是勉强。

虽然那笑里少了独属于恋人间的依赖和热切,方知有仍然有种小心翼翼珍藏多时的宝贝被公开觊觎的张皇不适,牙关阖紧如临大敌。

别人误会夏若、不知道她好,他愁;别人知道夏若的好了、愿意接近夏若,他更愁了。

愁得他心眼儿缩一下,又缩一下,酸咕咕地争先恐后冒上几颗泡泡。

幸好泡泡只扰乱心绪,方知有理智还在——那两人肯定只是普通认识,更深的关系一点没有。

首先,他百分百相信夏若;其次,夏若和那男生间有什么不太搭,气场、或者说磁场,总之没有那种黏糊糊的融洽感,双方都像刻意收敛着,一旦静下来,空气就会弥漫丝丝尴尬。

可又倒回来,即便知道这两人没什么,也不妨碍方知有压着胸腔里酸炸天的郁气重新快步走过去。

“——若若。”

人未到声先至。

方知有喊出口自己都惊了惊。

他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喉咙痒痒的,迫不及待要用什么分量足够的东西碾过去止住,于是脱口而出。

效果出奇得好。

似乎早就该这样。

方知有没来得及为这声冲动下的称呼不自在几分,心头像熔岩一样塌塌软软热起来,疾步走过最后一点距离,贴到夏若身边牵住她手,又喊了一遍:“若若。”

“这位是……?”他问。

夏若从听到那两字的第一秒整个人便不太对劲,耳朵到脚尖过电般麻得暂失知觉,期待欣喜先被震惊淹下去,又被羞涩吞个彻底,舌头和眼珠僵僵傻傻动也不动只看着方知有眨眼到了她面前,然后又硬生生眼睁睁听着耳廓爬进相同的两个字,一个激灵回过神。

“你来啦……”她还有点愣愣的,视线像被磁铁牢牢吸在方知有脸上,过了两秒才把问题答案组织成句勉强顺溜地吐出来,“这是杨子溪学长,秦爷爷的外孙,也在S大,不过是研究生了,读法学。”

方知有礼貌地说“你好”,然后介绍自己:“我叫方知有。”他若有所思地移动眼神看一下夏若,随即扬起一个程度适中而无懈可击的笑,“若若的男朋友。”

夏若眼睫颤了颤,这才惊觉失礼,只顾介绍别人忘了给别人解惑。她抬眼望望方知有,面色灿烂得像原本含苞的花骨朵徐徐开放,声音却小下去,道:“对,杨学长,他、他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方知有……我的男朋友。”

方知有为夏若的毫不避讳自得地点点头,笑容更真实了,同时,不期然和杨子溪一对视,都从对方面上看见一种类似神交已久终于线下会晤的碰撞感。

熟人啊。

杨子溪回了句“你好”,道:“听说过,学校最近的名人。”他目光粗略一扫,唇边浅淡又随意地弯了弯,“名副其实,甘拜下风。”

一副板板正正的语气用来调侃,听得夏若都自觉有些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赧然。

然而方知有罕见地没谦虚也没投桃报李,只微微笑道:“谢谢。”

夏若:“……”

杨子溪没说什么,笑意更深一些,再打量一下方知有,而后对夏若道:“老爷子知道吗?”

夏若磕巴道:“……不知道。”

这、这……她还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呢……

但事实上,仔细一想,数来数去,好像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只剩秦衫蒙在鼓里。

夏若没想到无意中做了这么件不地道的事,正犹豫要不要改天打电话略略跟秦衫提一句,又听杨子溪道:“那就让他再晚点知道好了。不用操心他,以你们的想法为准。免得他上蹿下跳地要见人。”

不愧是亲祖孙,一针见血没得感情。

夏若默默接受了这个提议。

杨子溪还有事,没再多聊,告别后独自往地铁站去。

夏若和方知有一同进入学校。

S大校门口通向操场的路两边大多是常绿树,叶子挨着叶子连出一段冬日盎然的景致。

方知有牵着夏若,忽然顿住脚,认真道:“我们不去了?”

夏若跟着停下,看方知有脸色不像玩笑,迷惑道:“为什么?”

之前千方百计把她哄来的是他,现在莫名其妙想要半途折返的也是他。

“你想起有什么急事吗?”她又问了一句。

“也不是。”方知有难得含混地咕哝道。

“那是怎么了?”

方知有往上看看,又往下看看,最后视线滑过夏若的眼睛、鼻子、唇,继而落到地上的碎石小道,说:“我小气。”

“……什么?”夏若完全没明白。

似是女朋友这副懵懂天真的样子刺激了方知有脑中那根理智的弦,他直直和夏若四目相接,片刻前在校门处的风轻云淡胜券在握呼啦啦土崩瓦解,每个字都都像自暴自弃:“我看不见你。”

不等夏若表示疑惑,他自己稍微一顿接着道:“我看不见你有多漂亮,可他们看得见。我不知道,别人都知道。”

脸盲那么少,太多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夏若的容貌。

而在那些看得见的人里,难保不会有几个和他一样心也不盲的男人会知道夏若的好。这世上的男人不止他一个,哪怕把自己夸上天,男人里面优秀的也不止他一个。

如果夏若先遇见另外的某某某,对她温柔,哄她开心,是不是那个人也会有和他如今同等的待遇?出场晚了,后续剧情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他一席之地,直接被淘汰出局?

他不过是占了“第一”。

方知有心里那股酸闷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精准的情绪——危机感。

他发现他面对夏若似乎没有太多优势。弱势却很明显。

类似幼时意识到无法分辨的恐慌和不安时隔多年袭上胸腔,排山倒海,震得骨缝隐隐作疼,方知有垂眼暗道找了个糟心话题,正想随意揭过,掌心忽然被软软地捏了捏。

夏若眯起眼在笑,话里话外都是惊喜和趣味:“你吃醋了?”

虽然不完全是,但被这么直白的挑破,方知有忍不住想回避夏若的视线。

夏若摇他手:“不准躲。”

方知有无奈,不动了。

夏若似乎也不需要方知有给一个明确的回答,她等了几秒,见方知有依然秉持“沉默是金”的态度,自顾自挽住方知有手臂,将自己整个人都要送过去,轻声细语宣布道:“他们知道也没用。你知不知道都没关系。”

方知有眼皮眨了眨,深深看她。

夏若迎上他仍充满顾虑的目光,像看懂了,先嗔一眼,笑意更开怀:“而且你自己说过的,是我们遇见了,没有如果,就是我和你先遇见,没有别人,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她说完,眼睫垂了垂,而后下决心似的,大胆伸手将方知有抱住,脑袋埋进男生胸口,小声道:“方知有,我最喜欢你。”

如果说缘分天定,那么在那个雨天的公交站,你向我伸出手,而我接过的时候,我们的尾指就绑上了红线,悠悠不断,牵扯绵延。

所以别担心,别害怕,只要你依然坚定地拉住我,我永远不会一个人走。

“……若若。”这个小名方知有已经喊得很顺口,他缓缓回抱夏若,片刻,微微躬身将下颌放在夏若肩侧,感受温暖和馨香染遍全身。

“我也最喜欢你。”他低声似呓语。

他知道自己钻了牛角尖,为没发生的事情担忧,为数不清的可能性驻足,那生活还怎么过?路还怎么走?

人要回顾以前——是他和夏若在四月的雨中结下缘分。

人也要把握当下——是他和夏若作为恋人在此时、此地拥抱彼此。

至于今后,取决于踩下的每一步——他们只要爱护、呵护对方,让所有那些可能存在的“危机”和“祸患”都没有可趁之机就行了。

“可以了吗?”夏若感觉压着她的人气息缓缓放松,不由得抿唇勾了勾,手指戳着他胸膛,温柔催促,“我还想多逛逛你的学校呢。你要给我当向导。”

方知有充耳不闻,又抱了两分钟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