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放在方知有眼里就属于害羞,他一边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一边解释道:“我没去,中午吃得挺饱的。有两个室友去了,都说学校食堂一般,和教学水平不相符。”
没想到方知有的室友还比较有幽默细胞,夏若闻言道:“那你回去后可以推荐他们来这家。”
她心里稍松口气,室友能一起开玩笑,说明关系确实不错,至少比表面上过得去还要亲近一层。
方知有道:“推荐过了。他们说晚饭会来这条街上吃。”
夏若:“……”
“……那、那会遇上吗?”夏若迟疑地放下筷子,手指在桌面抠了抠,“他们知道我们……知道我的事吗?”
见她有朝语无伦次发展的趋势,方知有也放下筷子,拢住夏若的手,轻拍着按了按,道:“不一定会遇上。你不想见就不见,我问他们在哪家吃,我们避开。”
“他们……”他稍停一秒,温和中带着些宽慰,“他们都知道。我出来的时候还祝我们晚饭愉快。”
夏若手臂连着肩颈僵了僵。
“没骗你。”方知有看出夏若仍有怀疑和顾虑,“一个叫赵瑸,一个叫林松,比我小几个月,都想见见嫂子。我说我问问你。”
他又道歉:“抱歉,没经过你允许就告诉他们我是你男朋友了。”
夏若舌头不利索地慌道:“这需要什么允许……而且他们见我做什么?”
方知有手上改拢为握,手指钻进夏若攥起的掌心,生生在物理上阻断夏若的担忧,而后故作高深似的笑了笑,道:“他们都是单身。”
夏若眨眨眼,没懂。
方知有:“所以羡慕我有女朋友。而且女朋友温柔、漂亮又可爱。”
他面色再正经不过,眼里却春水漫流,叮咚作响,说人家羡慕,其实自己最称心得意。
——真的好像眼眯成月牙昂首端坐摇尾巴求摸头的小狗。
“你别胡说,说不定人家喜欢单身……”夏若底气不足地斥了一句,别开视线,猛地又想起什么似的瞪方知有,“难道你、你对他们也这么说了?”
她指后半句,非常情人眼里出西施地夸她那半句。
如果真说了那她绝对不见他们——太羞耻了!
方知有:“没有。”
他对他们说得更“过分”一点。
夏若心下轻纾口气,庆幸之意溢于言表。
方知有道:“姐姐不想和我秀恩爱?”
……他们才交往一天有什么可秀的!
“……你净装可怜。”夏若勉强连上断成两截的思维,把手从方知有时不时作怪捏一下她的手里抽出来,垂眼扒饭。
方知有:“姐姐嫌弃我了,我本来就可怜。”
夏若耳朵要被这话熏熟了,近乎仓皇地反驳:“……没嫌弃!”
她原本也不是禁止方知有跟人说他们开始交往了,但是……
“……不可以过分。”好一会儿,夏若小声道。
已经“过分”了的方知有:“……”
夏若慢慢抬眼,眼里因羞怯蒙上层水晶般的亮色,像星星偎着海洋,暖光下灼灼熠熠。她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直直盯着方知有,嘴唇小幅度地动:“适当……就可以。”
陷入恋爱的人大抵心思都相差无几,虽然夏若有所顾忌,但抛开一切,她固然也想向所有人介绍方知有,介绍这是她的男朋友,温暖和煦,帅气聪明。
所以,适当一点,都可以。
方知有也重新拿起筷子,答应很快:“好。”
至于什么才叫“适当”,参考华夏民族千年的奋斗历程,那就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不可一概而论。
——没错,他心虚但他不改,下次还敢。
这顿饭吃得比中午慢多了,即便后来陆续有人上来,夏若和方知有依然一致觉得舒心惬意。
走出小店,浅紫的暮色初初爬上云边,太阳收敛光辉,厚重绵密的晚风在路间悠悠穿梭。
方知有拿着手机道:“赵瑸和林松在后面吃麻辣烫,刚坐下。”他往后瞧了瞧,指给夏若看。
夏若看了一眼,跟他们离开的路是反方向。她犹豫了下,还是拒道:“……下次行吗?”
第一天就见朋友,她还没准备好。
方知有当即给那边又发一条消息,而后收起手机,问:“散步吗?”
夏若:“嗯。”
这个时间段正是觅食高峰,夏若和方知有跟大多数人背道而行,走到靠近马路的外围,车流不息,蝉鸣如规律的白噪音,才稍觉静谧。
散步的第一目的是消食,第二目的是延长相处时间,毕竟过几天就要开始上课,那时候两人课程不一样,就不方便像这样每天出来吃饭见面了。还有第三目的,大概也是今夜最重要的事。
夏若没跟别人详细的讲过,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前因后果如何串联。
“可能会有点长。”她勾住方知有的小指,听起来似乎自己也对这一年、乃至这些年的状况感到几分困惑茫然,但还是对方知有笑了笑,“我不太会讲故事,如果你有哪里没听懂就直接问。”
“好,”方知有捏住女生的指节揉了揉,“你什么时候不想说了就停下,我们就回去。”
夏若闻言垂着头笑,轻轻摇了摇手。
“其实……应该也没几句话。”她声音浮在夜色里,好像随时会随风而散,“我上初中就知道我漂亮。”
夏若的前十几年起伏不定,大致分为四个阶段,八岁之前,八岁到十三岁,十三岁到十八岁,十八岁到现在。其中十三岁到十八岁包含了两段受教育经历,初中和高中。
初中时她因为家里的事变得沉默寡言,走到哪里都会想到自己有一个入狱的可能再也不会见面的父亲,想到自己家境贫寒,母亲每天都很累,而自己除了做点家务外完全帮不上任何忙。她认真念书,最好的名次也只在年级一百九十八名,而全年级一共五百三十一人。她对同学友好,借笔记给借,擦黑板帮擦,偶尔也能在女生们聊天时插几句话,但这个年纪的少年大约天生有根透过表象看本质的神经,看穿了她笑容下的疲惫和阴暗,看穿了她是一个自卑又无趣的人,所以没有谁和她走得特别近。她是别人团体中可有可无的一份子,是她希望加入,而不是她们渴望她加入。即使这样,也有几个男生似乎向她示好,课间跟她搭话,问她吃不吃零食。
夏若懂事早,对人的感情尤为敏感。她不想早恋,不想给自己的生活增加更多无谓的烦恼,且因为父亲的事刚刚过去,她潜意识里对男生抱有的若有似无的警戒心一时无法放松,不知不觉就选择了和所有男同学保持距离。
初升高,她考了一所中规中矩的高中,初中的同学大多分开,零星几个跟她同一所高中的也没分在一个班,从此她彻底和初中隔断。
高中男女思想和身体都有几分成熟,几分青涩,对恋爱难免抱有朦胧的幻想和向往,一面乐于展示自己的魅力,一面又碍于脸面羞恼难言。夏若从高一到高三一共收到五封情书、三个当面告白、还有两个不小心被她听见把她当成某种象征性挑战的赌约。
高一上半期末她就满了十六岁,学习之外开始利用假期做一些简单的兼职,这两项已经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时间,她没心思、也没时间和那些自己都尚不稳重的男生恋爱。
“人有时候挺简单的,有时候……也有点复杂。”夏若手不知不觉又和方知有的交握,她看着方知有细长的手指,说,“每个年级就那么多人,好看的、聪明的,容易被人喜欢的对象也就那些,我拒绝了,有人欢喜有人愁。”
男生欢喜还有机会,女生也欢喜还有机会。
男生失落气愤被夏若伤了自尊心,女生同仇敌忾觉得夏若不识好歹,于是风言风语传了出去,阴阳怪气的疏远和讽刺接踵而来。
“所有人都是?”方知有忍不住蹙眉,心底一股晦然的怒意缓缓滋生。他自己从小到大遇见的同龄人也并不都可爱可亲,但这种不知分寸的恶意和自以为是他从来没经历过。
夏若见方知有着急,忙不迭将另一只手覆在方知有手背上,两只手共同握着,安抚道:“当然不是。”
世界并非好坏分明,学校是个小社会,各色人生长其中,夏若没有倒霉到一个称得上善良的人都遇不上。同班也有许多事理分明一心向学的同学,但直到最终毕业,她也没能和他们熟到交心。一是因为时间少,学业重,她在班上越来越沉默寡言,预习、刷题、写作业、补觉,每一样都牢牢占据了她的生活安排;二是因为想法变了,习惯了,其他更多值得重视的事将“朋友”这一条挤到了后面。
她依旧笑脸迎人,但心里却如封了层冰膜,热意难燃。
“你别瞎想,我没遇到校园暴力。”夏若说。
方知有颇有点咬牙切齿地“哼”了声,道:“语言暴力也是暴力。”
夏若半边身子也靠过去,柔柔地晃方知有手臂:“别生气了。你看,我现在也没什么事。而且他们只是动动嘴,幼稚得很,有空一句句计较过去,学习和赚钱不好吗?”
方知有看着夏若,眼底幽深,沉沉地翻滚着什么,喉咙涩然:“你不讨厌他们?”
夏若想了想,诚实道:“讨厌。”紧接着又道,“但没那么讨厌。”
方知有本身性格淡,也极少讨厌谁,但对中午那群人、以及现在听到的,他忽然强烈地反感起来,恨不能将夏若缺少的讨厌一并补上。
“为什么?”他问。
夏若牵着方知有往前走:“大概……”她回头对方知有笑,“跟你一样,我假高尚。”
“一辈子很长,十几岁和几十岁之间差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也足够淡化很多曾经以为遮天蔽日、无处可逃的事。就像小时候觉得房间很大、路很长,长大忽然发现那个房间装不下什么东西、从学校回家的路也不过几分钟就能走完。”她忽然又站定,微微仰头注视树木叶片间遮挡不住的天空,流云如绸缎般轻盈,自由自在,浸染霞色,“离开高中之后,我发现那些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也没必要没日没夜耿耿于怀。况且,我没交到朋友也不全怪他们。”
夏若也觉得惊异,不过短短一年多,她对高中的一切竟然已有些印象模糊,回想起来心底更多只是释然。
方知有宁可夏若生气一些,但又觉夏若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再为那些往事难过。他说:“但你伤心是真的。是你自己坚强,扛了过来,你的忍让不是他们肆意妄为惹事生非的借口。”
任何善意都不是纵容恶念的理由。
夏若将视线从天空落到方知有脸上,唇边微弯:“我知道的,我又不傻。”
方知有想说什么,被夏若制止了。
“我没说他们做得对,我觉得他们大错特错,都该狠狠接受一下父母和社会的毒打。”她说到这儿忽地眨了眨眼,“对了,我高中每天都认真学习,但只考了二本,你会不会嫌弃我不聪明,文化水平低,跟你没话聊?”
“不会,”方知有语气铿锵,抬手将夏若耳边被风吹动的头发捋了捋,“我们这不是在聊?你想聊什么我都陪你。”
夏若眼睛弯弯,脸热起来,不自觉抿了抿唇:“其实我平常也没太多话……”
“可以多一点,我想听。”方知有说。
夏若睫毛随着目光轻颤,渐渐承受不住似的垂到两人相交的手上,指尖在方知有关节上点呀点,又说回去:“我现在和那些人都没联系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读大学、生活得怎么样。如果有人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后悔,那是好事,至少该恭喜我们的社会又多了一位知错能改的年轻人。如果有人并不后悔,那我讨不讨厌他都不重要,我的讨厌不能让他悔悟,也不能阻止他将来继续犯错。人生是他自己的,他的父母,或是警察可以管他。那不是我的责任。”
“活着原本已经是一件容易累的事,精力有限,心脏太小,我想留着容纳我爱的、我喜欢的,没有那么多位置分出来给讨厌的人、讨厌的事。”
夏若垂在另一侧的手缓缓举起,停在方知有脸侧,似乎想抚平什么,但最终缩了缩,“我讨厌他们,但并不恨,不值得。那些已经过去了。所以,方知有,别皱眉,也不要自责。”
心闸一旦打开,无数克制多时的思绪便源源溢出,话语和动作成为载体,情难自抑。
夏若顿了顿,还是轻轻用指腹描摹过方知有的眉心眉尾,末了将掌心贴在方知有温暖的眉眼边,道:“我很高兴能遇见你。”
她又扬开一抹笑意,几分狡黠道:“如果再早一点,我们就不能这么快谈恋爱了。现在刚刚好。”
方知有眼底翻涌的黑雾转淡,取而代之的是体内血液升温,躁动得牵扯心房。他略偏头,空余的手盖住夏若自己送上门来的掌背,执拗地要这种舒服停留久一些。
“我也很高兴。”方知有说。
热气洒在手掌和手腕连接的边缘,痒痒的,夏若想缩回来又不忍心,只能由方知有维持这种姿势。
方知有接着问:“大学呢。”
天幕上的紫色混入蓝调,削弱了白日最后几分浮躁,将人的面色目光映衬得越加沉定安谧。
夏若透过那片“静”看见了方知有心间跳动的火。一种无声的盛烈。
足以燃尽天地间所有森森荒夜。
“大学……”她舔了舔微干的唇,空出一段似乎用于思考的时刻,然后覆在方知有脸侧的手忽然反客为主般向外捉开,身体一转顺势逃脱,一笑,“先去买水,我渴了。”
……这真是正当的拖延之辞。
方知有只好恋恋不舍地打消把夏若那只手抓回来再贴住自己脸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