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也算盟友了,
知晓彼此秘密的盟友
01
阮桎言相亲的日子被定下来,八月三十一号。
当初他熬不住馆长念叨,随口答应了和女方见面,没想到时间会安排得这样紧。老馆长家住太平洋,管很宽,给阮桎言规定好先带女孩子去吃饭,吃完饭携手一块儿看电影,网上订好的两张3D电影票《致永生深爱的你》,年度魔幻爱情大片。
取票信息都贴心地转发到了阮桎言手机里。
上午十点半,他提前五分钟到达蔷城中心广场的咖啡馆。事先预订好的位置上立着玉色莹莹的扁口花瓶,清水中插着粉色玫瑰。
女方并没有准时出现。
阮桎言发了条微信告诉老馆长这一消息,问他自己是不是可以走了。
老馆长回复说,不能走,不能走,女孩子是要等的,你得要有耐心,不然你八十岁也娶不到老婆。
阮桎言觉得无所谓,他已经单身活了五百多年。
前两天多云的好天气一去不返,又恢复了夏日的暴烈,咖啡馆外行走的路人在灼热的明黄光线中无处遁形。
室内清凉舒适,无疑是避暑的绝佳场所。现在出去简直是遭受酷刑,在咖啡馆坐着,就当作找了个不错的工作地点。
阮桎言拿出手机研究之前拍摄的一组破损的青花瓷器底部的图案,前五张上部壁纹为缠枝莲,下腹是变体莲,底心有莲池鸳鸯纹和把莲纹,口沿内侧是卷草纹,有据可考,是元代较为常见的青花装饰纹样。
阮桎言把自己的初步判断在图片上注明,一并发给了瓷器组的老邢师傅。
“请问——是阮先生吗?”语调稍显活泼的声音,打断了阮桎言的思路。
他站起身,为女孩拉开了对面的座位:“刘小姐,你好,我是阮桎言。”
阮桎言的相亲对象,今年二十一岁的常青藤高才生,据说读的是高分子化学,而个人最大的爱好是古典民乐,反差很大。性格活泼开朗,幽默有趣,关键,还很漂亮。在来之前,老馆长就已经给阮桎言详细介绍了一番。
又说,这样的姑娘如今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你不珍惜机会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阮桎言说,既然她这么好,我就更不应该耽误她的好前程。
老馆长气得胡子都多白了两根。
刘小姐确实像个天仙儿。
薄薄的藕色雪纺连衣裙衬着一张清水出芙蓉的脸,很喜欢笑,天真灿烂,生活无忧被保护得很好才能活成这个样子。还有些活泼好动,跟阮桎言说着在美国校园里发生的趣事,因东西方文化差异和生活方式不同而闹出的笑话,手闲不住地去拨弄右侧的玫瑰花瓣。
一截喇叭水袖时不时在悠悠晃**。
大多数是她在说话,阮桎言在听。
“阮先生难道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可以跟我说说吗?”
“我的生活很枯燥,一直在跟文物和古董打交道,它们是无声的。”
“那一定很无聊吧?”
阮桎言只淡淡地笑了笑。
每次文保科技部其他科室师傅收徒弟,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磨徒弟的性子,静下来,静下来。沉下心才能跟手底下的物件打好交道,干这一行忌浮忌躁,十几年如一日,多少时间在手底下溜走。
而这些,他该如何跟面前刚步入二十岁门槛的女孩说起。
阮桎言忽然想起容信,她好像也是这么点大的年纪。自从被他撞见她吃人记忆以后,就是一副做贼心虚抵死不从的模样,生怕他靠过去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慌张的样子很像一只做坏事被人捉住的仓鼠。看在他眼里,其实挺逗的一小姑娘。
“你一个人想什么呢,都不说出来让我听听?”女孩亲昵而娇俏地说,天生带笑的嗓音。
阮桎言收回思绪,开始考虑如何委婉地为此次相亲画上一个句号,双方确实也不太合适,没有下一步发展的必要。
“先生您好,您点的咖啡到了。”服务员端着托盘走过来,看见阮桎言立即变了脸色,“是你?”
所谓,冤家路窄。
所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翁腾飞周末新找的兼职,就是在这家咖啡馆当服务员。才工作一上午,就遇到容信口中那个喜欢得不得了、非他不嫁的男人。
再看男人对面的女人,还有桌上的玫瑰花,再明显不过的情侣座,一对狗男女!
翁腾飞想不通为什么大学四年时间不够让容信喜欢上自己,而她会钟情于眼前的花心大萝卜,此“萝卜”人模狗样,表里不一,关键还背着容信偷吃。
英雄情结如烈酒上头,翁腾飞顿时失去了理智,端着手中的咖啡杯朝阮桎言脸上泼过去。
阮桎言看出他的意图,一把拿起桌上的花瓶遮挡,堪堪护住了脸。虽没有被兜头浇了个透,但身上的衬衫遭了殃。
他忍耐地闭了闭眼睛。
“啊——”对面刘小姐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
别桌的客人纷纷看过来,惊动了经理和其他服务员,大家都没搞清楚状况。只有翁腾飞满眼愤怒地注视着阮桎言。
放下替他挡了灾的花瓶,阮桎言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被打湿的深色衬衫软塌塌地垂在腰间,他接过经理诚惶诚恐递过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指缝里的咖啡渍,终于想起容信上次提到过的让她大学生涯备感困扰的那个名字。
“喂——”翁腾飞被他轻慢的态度惹得更加愤怒,“你对面这个女人是谁?你跟她出来约会?!”
旁观者被他这种质问负心汉的语气搞得满脑子疑问号。
“你不是喜欢容信吗?为什么还要和别的女人搞在一起?为什么不知道好好珍惜她?”
一听就是感情纠纷,刘小姐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阮先生,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吗?还是,那只是前女友?”
投向阮桎言的目光带着猜测,不那么友善。
“刘小姐,”阮桎言面不改色,找了种对方能接受的说法,“那天答应老馆长相亲在前,遇到容信与她互通心意在后。为了遵守答应长辈的承诺,只得兑现,今天本来也是想找机会把这件事说清楚。”
“你撒谎!”偏偏翁腾飞不打算接受,疯狂地翻手机电话簿找容信的号码想要告状,在她面前参阮桎言一本。
但是因为翁腾飞在大一时千方百计问到了容信的联系方式之后,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问候她,让容信饱受骚扰,早已经将翁同学拖入了黑名单。
周末正巧在中心广场附近晃**,打算给纪之歌挑生日礼物的容信被班级群里的一条消息炸得头皮发麻。
“容信容信,十万火急,翁腾飞不知道有什么事找你找疯了,你快去看看!”内附详细位置。
容信点开地理坐标一看,她与咖啡馆不过隔了一条街。
她要不答应下来,估计事情发酵之后还有后续,群里有各科老师,因个人私事影响到大家也不好,便有些忐忑地朝对面那扇咖啡色的外墙走去。
推门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阮桎言,容信呆住,什么情况?
翁腾飞立即扯开嗓门告状,活像被劈腿的人是他:“容信,这个渣男今天跑出来跟别的女人约会!”
容信无语,不就是——阮桎言约会,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她虽还未开口,云淡风轻的态度和平静的眼神让翁腾飞霎时起疑,猜测道:“你……你和他,你和他根本不是男女朋友对不对?那天你只是为了拒绝我,所以才说你喜欢他!”
“怎么会?”容信也算半个演技派,再看阮桎言和他身边的仙女儿,心里也大致明白过来是在闹哪出。
眼神陡然变得深情又无奈,容信走到阮桎言身边拉住他的手,眼眶微红:“阮先生,虽然我们之间的年龄确实存在较大差距,你犹如我的长辈,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努力追赶上你的脚步……但是你怎么能够因为和我吵了一架,就出来找别的女人?既然当初答应了跟我在一起,不应该要相互体谅和包容吗?这次是我错了,不应该跟你闹脾气的……”
咖啡馆经理暗暗吸气,好一出年度大戏,精彩,精彩。
阮桎言张开五指包裹住她的手,看似亲昵,实则惩罚似的用了点力:“你误会了。我刚刚已经跟这位刘小姐解释清楚了,并不是相亲,只是一次答应了双方长辈的赴约。”
“借口,说得冠冕堂皇。”容信嘀咕。
阮桎言微微加大手上的力道,低头看她,眼中尽是宠溺纵容与无可奈何。
容信疼得暗暗叫苦,脸上却是委屈讨好的笑容,眉梢上扬,便撞见一线银河般的黑色深瞳里,差点没分辨出真假。
她攀住他的脖子,像蔷薇爬蔓般缠上去,蜻蜓点水似的擦过他唇间。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得厉害。
偏偏回头她又露出一副骄傲又无懈可击的表情。
“翁同学,我跟我‘男盆友’的感情真的很好。”说话时手还停在阮桎言后颈上,微凉柔软的衣料,手感非常好。
“是——男朋友。”阮桎言无比自然地揽住她的腰,俯身在她耳边悄声提醒,“紧张得连蔷城方言都飙出来了。”
“什么?”
“是男朋友,不是‘男盆友’。”
容信红着脸打了他一下。
这在外人看来完全是窃窃私语打情骂俏。翁腾飞被秀了一脸恩爱,备受打击:“容信,我能不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容信条件反射地去看阮桎言,阮桎言说:“我就在旁边等着。”
同样是读大四的翁腾飞,下个月就要去外地实习,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回蔷城。等明年毕业,大概也没有多少机会再在校园里偶遇到容信。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莫名其妙地喜欢,好像陷进去就出不来了。”翁腾飞说。
他还很不成熟,以前不分时刻的短信轰炸,楼梯间堵人,后来当众告白,泼人咖啡,做事情从不考虑后果,也学不会顾及他人感受。永远冲撞鲁莽,这一刻不知道他有没有被迫变得理性一点。
容信能说的左右不过是一句客套的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翁腾飞走了,见证过那一吻之后,这次大概真的不会再对容信抱有希冀。刘小姐自己开车的,见证过那一吻之后,洒脱地接受了手机里另一个男人的告白。
情侣座上的人变成阮桎言和容信,经理为表歉意,给他们换了束更大的玫瑰,免费上情侣套餐。
情况顿时衍变成诡异的约会场面。
“我要走了,我还没帮老纪挑礼物。”冷静下来,容信略感尴尬。
“坐下,吃完,不然就浪费了。”阮桎言下达命令,一个眼神洞穿人心,“你刚才未经我同意就吻了我,现在倒学会尴尬了。”
“我那是应激反应!不得已的!”
“哦?我强迫你吻我了?”第一个语气词,轻飘飘的,但让容信头皮发麻。
她蔫了,认:“当时那么做只是为了尽快解决问题,我一个女孩子都没有介意,你应该也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我很介意。”阮桎言说,“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那你想怎么办?”容信也很无奈,脱口而出,“难不成让你亲回来?”
“想得倒美。”
好想打人,容信咬牙。
“告诉我上次你用什么办法给人‘解千愁’。”
“不行!换一个条件。”
“告诉我在春晓江边……”
“不行!”容信打断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要她把食忆人的秘密告诉一个外人是不可能的,没得商量。她不想有一天被抓去实验室当小白鼠研究。
“再换一个。”
光滑的桌面上划过来一部手机,阮桎言吩咐:“把你的号码输进去,以后我有需要的地方,你要随叫随到。”
容信想,暂且答应着,之后能不能随叫随到就看我心情好不好了。两人互换完手机号码,容信登时想起一件事,发现自己有求于阮桎言的地方还很多。
“阮先生,”容信决定要客气一点,“你看我们都已经这么熟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小忙呢?”
“不过分的要求,我可以考虑。”
容信鼓足勇气:“有需要的时候,跟我假扮情侣吧。”
阮桎言眯眼望向她,轻飘飘的语气:“你这是一回生,二回熟?”
容信摆手,连忙解释:“你上次去过我家后,我爸爸好像把这件事当真了,当时问了我你在哪个单位上班。因为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西馆后门的古香樟树下,我就含含糊糊说了是西馆,随便编的。结果……”
“结果他又当真了,跑去西馆打听我,还歪打正着。”阮桎言说。
“你都知道?”容信吃惊地问。
“他到裱画室、钟表组、木器组、铜器组各个科室问了个遍,打听我的人品和生活作风等各方各面,有老师傅跑来告诉我,以为我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仇家。”
“你的工作是?”
“文物修复。文保科技部的组员算是我的同事。”
容信恍然大悟:“难怪……你的同事肯定对你印象很好,说的都是好话。我爸回来之后好像对你很满意,还让我好好谈。”说完有些歉疚,“对不起,我代替我爸向你道歉,打扰到你和你的同事了。他平时是很温和冷静的一个人,可能因为太担心我,才会忍不住去西馆问清楚。”
“可以理解。”
“那你现在也可以理解我对不对?”容信顺杆而上,努力说服阮桎言,“跟我假扮情侣很简单的,你只需要偶尔去我家吃顿饭就可以了,别的都不用做。”
“去你家吃饭就是最大的酷刑。”容鹂的厨艺让人心有余悸,很难让人有第二次上门的勇气。
“下次我做饭给你吃!”
“成交。”
惊喜来得太突然,容信不敢置信:“你答应了?”
“你随叫随到,我偶尔陪你回家吃饭,很公平。”他语气淡淡,看着对面女孩眼睛里亮晶晶的光,觉得答应下来并不是难事。
为了不浪费两张电影票,容信决定陪阮桎言下午去看电影,阮桎言陪容信逛街挑礼物。
影院中大多数为成双成对的情侣,以往容信与纪之歌携手做伴吃狗粮,如今旁边换作阮桎言,心境有了微妙的改变。
爆米花和可乐是标配,阮桎言随手抽奖还中了一个小白熊布偶,在从小到大没有捡到过一分钱的容信看来简直是逆天的好运气。
阮桎言似乎很少来电影院,一手拿着爆米花,一手拿着布偶,面无表情的样子略显呆萌。被泼了咖啡的黑衬衫换下,穿的是刚和容信逛街时买的休闲T恤,素净英挺,身线流畅利落。他抬手,把小白熊塞到容信怀里。
“喜欢吗?”
容信摸小熊耳朵,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送你了。”
“明明是你自己不喜欢才塞给我的吧?”
“那还我。”
容信抱紧小熊:“不要。”
找到位置坐下后没几分钟,周围灯光熄灭,大屏幕亮起。四处安静下来,偶尔夹杂着情侣间亲密的窸窣低语。
容信看电影看得认真,中途却忽然分心偏头观察阮桎言的表情。
光线明明灭灭,映在他脸上和瞳孔里。
“是不是很好看?”阮桎言目视前方,却问她。
“嗯。”容信下意识地点头,视线凝滞在他的侧脸上。十年前的红枫林,香软的红豆饼,倘若她在眼泪和昏暗中看清了那张脸。那张脸应该就是长这样吧,理想中完美的模样……
之后的某一天,明明约好了见面的。可是后来,为什么他没有出现?
容信陷入了回忆中。
记忆中,那个人曾问她:“你哭什么?”听起来冷淡的语气,在深秋的夜里像覆在红枫上的薄霜,却意外让人觉得很温柔。
十年前小容信孤立无援时,默默陪伴她送她一程的古董店老板,留给她的只是一道迷雾般的背影。
那天容信回家后鼓起勇气装作不经意地问过容鹂:“古董店的阮老板全名叫什么?”终于忍不住去打听他的消息。
“阮经年。我没见过,没跟他打过交道,名字是听别人说的。”容鹂随口回答,脚下一地瓜子壳,手里摸着麻将,双眼放光地盯着牌桌上,好久好久才想起问容信,“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容信含糊过去,在杂货铺另一边靠墙的小桌子上做作业。
——阮经年。她用签字笔一笔一画地写。
“容容啊,你是不是放了学去少年宫学画画?”容鹂的一个牌友忽然问起,“从少年宫回你家,应该要经过红枫林吧?前阵子那段路上有人被抢劫了,你知道吧,要小心啊……”
容鹂如同第一次知道,十分惊讶:“是吗?”容信之前跟她说过,她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确实要小心。”跟着可有可无地附和两句。
容信习惯了她无关痛痒的样子,回答阿姨的话:“昨天听少年宫的老师说,抢劫的人被警察抓住了,案子也破了。”
案子破了,红枫林路段安全了。
容信冥冥之中预感到,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了,不会再特地出现陪她走一段路。
她昨天偶然间才听少年宫的李老师说,他与那位阮老板是住在同一条街上的邻居。闲聊时他曾跟对方提起,红枫林路段的路灯被损坏,劫匪猖獗,有在少年宫学画的孩子晚上九点半下课后会路过那里,真让人觉得担心。
所以,才有了容信以为的那段巧遇。
他回家本不会经过红枫林,却为一个不认识的孩子绕了远路。主动留下十步的距离,成为彼此的界限。
那天,容信抓住最后的机会叫住他:“喂——”一开口,就显得非常没有礼貌,太紧张了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没有教养,容信为此暗暗懊恼了许久。“下周……下周周五,我请你吃红豆饼好不好?我们在红枫街的第一家奶茶店见!”
她满怀希冀,望着前方的背影。
他没有停下脚步,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秋风卷起一地凋零的落叶,像是无声的回应。
自那天以后,他果真如容信所料,没有再出现。红枫林路段的路灯也终于修好,天暗了,一盏一盏亮起,大把橘色的光洒落。
容信在心里,下意识地默认他答应了她的邀约。
下周周五,是少年宫举行比赛的日子,她想画一幅他的背影拿去参赛。后来容信的画得了一等奖,被高高挂在少年宫走廊的墙上。
可那天傍晚,她等的人没有来。
她没能请他吃红豆饼,没能看一看他的庐山真面目。
阮经年这个人,仿佛一夜之间在红枫镇消失,冷清的古董店在短短几天之内易主,变成一对福州夫妻在经营的米粉店,生意兴隆,人声鼎沸。容信找过去,微凉的秋阳映着滚滚的油烟在眼中变得模糊,店铺旁的流苏树枝丫茂盛层层覆盖,树上缀满果子,仿佛还是那人在时的样子。
再后来,容鹂认识了来红枫镇旅游的曾远林。曾远林对容鹂一见钟情,铆足了劲把人追到手,两人火速领证结婚。容信跟着一道搬去蔷城,离开了红枫镇。
02
电影散场,忧郁低沉的大提琴音响起,屏幕变成一片深沉的黑,滚动着演员和工作人员的名字。
四周的人陆续离场,容信还沉浸在红枫镇的往日不可追中。
阮桎言看她呆呆的样子知道她必然走神了,和怀里抱着的小白熊布偶毫无二致,真像是一家的,让人很想拿手指尖去戳一戳她的脸颊。
伸出去的手指,却在半路折回,改为在她肩上拍了拍,他问:“你这是发呆呢,还是陷在电影情节里出不来?”
他这是明知故问,电影的后半部分估计容信也没看进去几分钟。
容信回神,有些心虚,根本没听清楚阮桎言刚才在说什么,模棱两可地评价:“女主角真漂亮……”她站起身,“我去洗手间了。”说完冒冒失失地跑了。
上厕所的时候,她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好不容易跟雄性动物出来看场电影,居然全程心不在焉!”又乱七八糟地想,他会不会觉得她三心二意,一点也不专注。他们那种修古董的人,欣赏的应该是能够沉得下心的人吧。
隔间的门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从外面落了锁。
一股烟味从底下钻了进来,起初容信没有在意,渐渐味道越来越呛人,白色的浓烟在洗手间里弥漫。
容信发现——她怎么也打不开隔间的门了。
与她一同被困的还有两名女士,惊叫着捶门呼救,喊外面的人来救她们。
容信撞了两下门,掏出手机一看,根本没有信号,电话拨不出去了。大家很快都发现了这个事实,陷入更深的恐慌,在浓烟中乱了阵脚。
影院这一层共有八个洗手间,这一处偏僻靠内,离检票口最远。好不容易有个女生路过,看见外面拉起了一段隔离带,摆出“正在维修”的牌子,自然改道去别处。
时间在溜走。
容信蹲在地上捂住口鼻,感觉到了呼吸困难。她看了眼手表,现在已经是下一场电影开始播放的时段,观众都入了场,这意味着从外面路过的人越来越少。
再往上看,隔间太高,墙壁太光滑,往上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她已经试过许多次,每次都跌下来,力气也快用光了。
阮桎言在出口处等容信,迟迟不见人出来。
原本顾及女孩子上个洗手间本就会多耗费一些时间,耐心候着就是,心里却逐渐升腾起不安。
收起手机沿着长廊往回走,他的步子不由得加快。到洗手间门口时,里面的火势已经蔓延出来,甚至闻到空气中的汽油味。
阮桎言冲进去喊容信的名字。
回应他的声音细如蚊蚋,可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准确找到容信所在的隔间,情急之下生生把门从外面掰成两半。容信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先前挂了一脸生理性眼泪,现在只剩下满满的惊愕。
阮桎言一把抱起她往外冲。
横梁倒塌,门框脱落往下砸,容信瑟缩着闭紧眼睛躲进他怀里,直到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没事了,她出来了,安全了。
“里面还有两个人!”容信突然才记起,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之前还能听到她们喊叫呼救,后来便彻底没了动静。
“在这儿等我,”阮桎言安抚她,“我进去找。”
容信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无奈望着他的背影再次被大火吞没。不多时,她看见阮桎言携着两个人从洗手间门口出来。
火和浓烟将他包围。
他就那样,所向披靡地,穿过重重阻碍。
她想,他不是怪物,是超人。
跟容信同样惊讶的还有被阮桎言救出来的两个女人,大扇窗户被打开,外面新鲜的空气和风灌进来。绝处逢生,在重新领略到生的喜悦之后,她们看向阮桎言的眼神变成了不可思议。
“你……你……”她们手指着救命恩人,语无伦次。
阮桎言听到有保安从电梯口赶过来,他需要马上离开了。
“等等,”这时候的容信出乎意料的镇定,转过身面对她们,似乎斟酌之后才说,“还是忘记吧,忘记你们看到的。”
她必须吃掉她们刚才的记忆,让她们忘记阮桎言这个人,否则可能会给阮桎言招致无妄之灾。
这一次,阮桎言离容信的距离不到一米。
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薄薄的唇一张一合,平淡的话语,却像某种咒语。即便阮桎言自始至终目不转睛没眨眼,视线不曾从她身上离开分毫,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在那两个女人的眼中,惊叹如潮水退去,看向阮桎言时已无任何感情,似乎在困惑自己是怎么得救的。如何从洗手间出来的,脑海中已没有任何印象,只庆幸着劫后余生。
保安和工作人员终于到场灭火,现场忙碌起来。
阮桎言拉着容信在混乱中走出了人群。
外面天已经黑了。
手掌心传来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这让容信感到有一丝别扭。
另一只手不知道该怎么放了,脚下要迈开多大的步子,以怎么样的频率、怎么样的节奏,才能与身边的人契合?
她跟着阮桎言走,肩并肩,不再是以十步的距离凝望一个背影。她觉得,阮桎言与十年前的那个人重叠了。
他们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来。
前方是一座荒废了的私人酒庄,铁门外的鸭跖草沿着墙根疯长。不远处潮声涌动,树影中藏匿着蟀鸣。
阮桎言放开了容信的手:“说说,刚才是怎么做到的?这次总不能又是巧合。”
容信不说话,仰着头与他对视。
从大火中出来时,她清楚地看见他的额头被门框砸伤,现在那里却是光滑的,蹭了点灰而已。她再大着胆子去扒阮桎言的衣服,衣服被烧坏了,但皮肉上没有伤口。
阮桎言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伤口的愈合速度,原本为了不让她起疑,大可不必选择快速愈合,却又担心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
容信几乎把他全身都检查了一遍,然后确信了,他真的没有受伤。或者说,他受伤了,但又痊愈了。
“阮先生,”容信郑重其事地称呼他,她眼睛里透出欣喜,眸光比月色闪亮,友好地向阮桎言伸出了右手,“我们现在也算盟友了,对吧?”
——我们现在也算盟友了,知道了彼此的秘密的盟友。
03
“我妈妈,就是上次那个把南瓜粥煮成黑米粥的女人,是从外星来的食忆人。我遗传了她的这点特点,也可以看穿人的记忆,把它们吃掉。”容信补充,“但是我看不透你的记忆,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你是特别的。”
为表诚意,她已经率先招供,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该你了,阮先生。”
“你也是外星人吗?为什么伤口会自动愈合?除了这个,你还会什么?”容信好奇地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就在这时,她看见阮桎言脚下的一个木墩化作齑粉。
阮桎言收回脚:“看到了?力气还很大。”
容信没出息地有些腿软,觉得眼前清瘦的人影太具有欺骗性:“还……还有呢?”
“听觉和视觉高出常人几倍。”
“真的吗?”
阮桎言半真半假地笑了笑。
容信飞快地沿着酒庄外围的白墙跑了起来,离阮桎言好远一段距离,几乎快要看不见对方时,她才停住脚步。她背的是曾远林以前教她的古卷经书,张口就来:“郊野非葬人之处,楼台是为邱墓;边塞非杀人之场,歌舞是为刀兵。试观罗绮纷纷,何异旌旗密密;听管弦冗冗,何异松柏萧萧。”
一字不漏地背完,她再跑回去问阮桎言:“我刚刚说了什么?”
“葬王侯之骨,能消几处楼台;落壮士之头,经得几番歌舞。”夜幕辽阔,豆大的星辰闪烁淡淡的荧光。阮桎言接着背完后面的句子,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
容信却觉得那声音听上去有些寂寥,惊讶还是占据了上风:“隔那么远,你竟然真的听见了我说的话!”
“我背完之后,还做了什么?”她继续盘问。
“垂在身侧的左手悄悄比了个V。”
视力也惊人。容信这下真的全信了,心服口服。
“不累吗?”阮桎言见她跑得气喘吁吁,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折腾自己?
容信被他笑得心跳加速,脸颊发烫,问:“还有吗?你还有什么厉害的招数?”
“暂时就这么多了。”
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关于他的年龄,阮桎言没有告诉她。
他的一年相当于正常人类的一百年。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活了五百多年的老怪物,听起来就很吓人吧。
她胆子这么小,一定会害怕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你是外星人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会……”
“打住。”阮桎言把手搁在容信头顶,带着叹息般的无奈的口吻,“我们的秘密已经交换完了,再问,你就犯规了。”
那些尘封的过往过于沉重,以至于五百多年过去,背负着曾经的记忆的阮桎言不愿意再一遍遍回忆和记起。今夜,逝去五百年的狼烟战火却在他脑海中重燃,一一浮现。
葬王侯之骨,能消几处楼台;落壮士之头,经得几番歌舞。
遍地伏尸的塞外十三城,城门被攻破了,漫天的雪和风涌进来。血流千里,没有一处是净土。孩子的啼哭和老人的哀号像千重山两岸的猿声,回**在人心上,经久不散。
他那个时候姓司,司长谙,宗元的常胜将军。却没有守住塞外十三城,没有护住他脚下的土地和子民。
连年的天灾和新皇暴政注定了这个国家的覆灭,他在朝中孤立无援,以一己之力无法扭转乾坤。屡次进谏忤逆圣意的后果,便是被贬去边疆苦寒之地守城。
外敌来犯时,他率兵死战。可再多的计谋,再英勇的士兵,没有粮草,没有后备兵力补充,只有死路一条。
他倒下时,有无数人为他哭泣,可他无法为这些百姓守住家园。
他孑然一身来到世上,被生母遗弃,又被枯灯寺里的老和尚捡走。短短二十几年后,再一次孑然一身地离开,心中空无一物,连惦念到最后说一句珍重的人也无。
可他却没有死。
醒来时,宗元已经灭国。昏君死了,臣民死了,将士死了,独他还在。
他的手腕上有一个猩红的点,是被战场上一只变异后的尸虫咬过的痕迹,他的人生由此而改变,翻天覆地。
他身上的伤口愈合速度惊人,能够自由控制,听觉、视觉变得无比敏锐,力气也不知翻了几番。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衰老得异常缓慢,别人漫长的一生,只是他一年的光阴。
他还是他,却又不是他。
亲眼看着朝代更替、时代的变迁,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发生巨变,他却像被神遗忘在了某个角落,不痛不痒地活着。
渐渐地,喜欢上收藏一些古老的物件,它们和他仿佛是心意相通的,能够理解对方的存在。后来见它们破损,便开始沉下心一件件去修复,那些破碎的裂痕、残缺的生命,在他手中重铸。
阮桎言从遥远的回忆中抽身,容信像只个小青蛙一样蹲在地上看他:“阮先生,你不开心吗?”
阮桎言不答反问:“你蹲在地上做什么?”
“太累了。”容信说,“今天一天好折腾。”
她认真想了想,自认为很客观地说:“自从遇到你之后,我变得特别倒霉。从那天在学校箭馆门口开始,到今天被困洗手间……生活真是太刺激了。”
“这话应该换我说。”阮桎言说,“在箭馆门前被射伤,在咖啡馆被泼咖啡,还有刚才的大火。”
“这么说,是我给你招灾了。”容信不好意思地笑笑,耳朵发烫,视线却移不开。
阮桎言看了眼手表:“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容信不想起来,作势崴了一下脚:“哎呀——”
她从来没干过这么违心的事,从电视里学的,毫无实战经验,显得十分别扭不自然。那一声“哎呀”无比僵硬,喊出了自己一身鸡皮疙瘩。
奈何戏已经唱了第一句,后面再不济也得补全了。她硬着头皮跟阮桎言说:“我脚崴了,走不了路了,你能不能背我?”
一句请求的话说得硬邦邦的。
换作纪之歌,早已经撩着一头长发软绵绵地朝旁边柔软着身段扑了过去。这样一来,你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反正本小姐很累,本小姐今天是不会自己走路了。尽管骄纵,谁还舍得拒绝?
她是容信,没有纪之歌的道行,走的也不是同一条路子。平日里撒个娇简直要她老命,脑门上绷一根发带,立志做个独立坚强的好少年。
可她今天破天荒想耍个赖。
阮桎言分明看穿了一切,却不觉得小姑娘讨厌,别扭的样子看上去也很可爱。他嘴边不自觉扬起笑,冲散了方才回忆起的五百年前旧事的郁结,心中有一个角落好像无声无息被填满、被治愈。
他弯下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好,我背你。”
这里偏僻,离蔷大校园也远。半晌在马路上看不到一辆车,阮桎言背着容信去热闹一点的路段打车。
容信趴在他宽阔的背上,脚丫在两边晃**。
第一次被人背的感觉很新奇。
她小时候第一天入学,容鹂没有送她去学校的意识,独自背着书包问了一路才找到校门,更遑论像别家小孩那样被家长抱着背着,一口一个心肝地哄着。她站在哇哇大哭不肯上学的小孩堆里,多少会觉得有点羡慕,以至于那一幕不知怎么就一直被她记到了今天。
原来被人背着是这么舒服的感觉,也不用认路,尽情偷懒。
她把下巴搁在阮桎言的肩膀上,有些硌人,却咧开嘴笑了。半长不短的头发一绺一绺软绵地塌下来,掩住了半边脸颊,藏住了眼睛里星星点点的开心。
“我是不是很轻?”她问。
阮桎言说:“小姑娘的脸怎么这么大。”
容信笑了:“脸大也没你力气大,洗手间的门直接就被你掰烂了。我这样的体重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可以承受的重量。”
今夜的风扫**过身后十里酒窖染上醉意胡乱亲吻在人脸颊上,让人也跟着醺醺然,好像就着这夜的风,喝了一宿的酒。
许久之后,他们走过了昏暗的小径,走过了两株开花的合欢树,走到了繁华喧嚣的地段。阮桎言拦下一辆车,把容信放下来,让她回家。
容信摇下车窗,看着阮桎言的眼睛问:“我们这算是在扮演情侣吗?”
他的衣服被灌满了风,像站在空旷的天台边沿展翅欲飞的白鸽,容信突然很想伸手抓住他,又听见晚风中他带笑的声音。
“你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