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知是发懵入睡的。
从旁人嘴里听,远不及从自己母亲这儿听说,更叫他心生震撼。
他先前原来是那样一个人,喜怒哀乐全在脸上,碰到谢春风的时候,就化身成那样一个样子。
像个孩子。
他猜他娘很想念他之前的模样,她虽然嘴上没说,只挑拣他和谢春风的往事,但那眼里的忆往昔,还是叫他察觉到了。
乖巧的孩子,谁不喜欢?
但谢春风应当不喜欢,她避着那时的他,邰锦郡主说他当时追谢春风的时候,下了一番力气,两年了还没个进展。
但吴敬春案发当天,他将吴敬春的案子轻巧破了的时候,他带着心事回府,和爹娘说,希望能尽快操办他和谢春风的婚事。
邰锦郡主道:“我那时候还觉得奇怪,你怎的会有那么十足的把握。后头你要擢升京都府府尹了,又催我们赶紧办这件事情,我才从你嘴巴里撬出来,你生怕春风用姑娘家的清白给你报恩之后,一走了之。”
但没想到后头没办成喜事,因他上任当天失踪过后,全然将谢春风忘了。
邰锦郡主黯然神伤,“春风是个好孩子,我去京都府找你,你忙得没空见我,我也不敢多打扰。是春风将你的情况跟我说了的,她说,你一魄被人勾走了,应当是没了七情六欲,所以待人冷淡些,叫我往后不要伤心。”
秦不知半晌才反应过来,“母亲知道谢春风能……”
能见鬼?
邰锦郡主杏目圆瞪,“自然是知道的,你破获吴敬春案之后就倒下了,汤药无效,是她看出你不是病,是被冤魂缠了身,请陆汀去找了个道长来。”
“母亲当时就不怕,谢春风是胡诌的?”
邰锦郡主打了他脑袋一下,“春风和别的孩子只会耍嘴皮子功夫不同,她怕我不信,直接带我看了的。”
既叫她看,又小心观察她的脸色,她但凡有个不适,她就立即松开她的手。
“你娘亲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我提刀上阵杀倭贼的时候,你还在京城玩泥巴呢!趴在你身上的几个冤魂,怎么可能吓得了我?”
邰锦郡主说着,白了秦不知一眼,又长叹。
“春风真是个好孩子啊,真是个好孩子啊。”
那长吁短叹的声音这会儿萦绕在秦不知的梦里头。眼看着上游有个洪峰要下来,会将山脚的洞淹没,他们一行人连夜将洞里能做证物的东西标记好搬上破庙里头,他和才哥儿、邱一峰轮班换着,至四更天的时候,他被才哥儿赶上来休息。
秦不知自上任京都府府尹后,就醉心未破解的案子,原本就没歇息好,城西破庙案发之后,他甚至连个合眼的时候还没有。
才哥儿生怕一众人全倒了,轮着换班来。在破庙里一处干净地方打好地铺,催促轮班的人睡觉。
大殿的僵尸残躯和骸骨还是得继续抓紧收拾的,免得生出瘟疫,祸及山下。
一行人便这么歇在山上,邰锦郡主和陆汀不肯走,也在庙里一个安静厢房。
秦不知劳累过度,几乎是脑后沾枕头就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
他娘亲邰锦郡主的声音总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声声交织起来,又好似近在耳畔似的。他勉强睡熟了一阵子,又被胸口的重物压醒。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胸口,叫他喘不上气。
秦不知想醒,可是他眼皮有千钧的重量,睁不开。身下只铺了一层薄薄草席的土地好像生出了四双手,将他的手脚牢牢按住了,往地上拉。
这沉闷之中,秦不知看不得、喊不得,也挣脱不得,越是着急要清醒,越是使不上劲儿。
耳边除了女人家的长吁短叹,还有呼呼的风声,听久了,呼呼风声之中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嬉笑着唱歌。
秦不知既然挣扎不动,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等着那些力道自行撤去。
这等,就叫他听清了那带着嬉笑声的小曲儿。
“春风啊春风,吹郞到南山,南山又恶鬼,专吃人心肺。春风啊春风,吹郞到北海,北海有神龙,载君上九天。”
这小曲的曲调十分耳熟,秦不知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但要再细听下去,那人又不唱了,只是重复哼着那曲调。
秦不知胸口的压力更重,压得他连出的气几乎都快要没有,像沉浸在水中,一丝空气都到不了他的肺。
春风,春风。
秦不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低喊,这一喊,和煦的暖意扑面来,带着春日阵阵百花香气似的,钻到他的肺里。
但他还是没法顺畅喘气,胸口被压得生疼。
不是梦,不是鬼压床,是真真切切地有东西压着他!
秦不知尽力挪动被束缚的手脚,顺着那憋气蓄了半晌力,突然大喝一声,奋力先一睁黏住了似的眼皮。
一睁眼,先是一阵晕眩,随即察觉背后湿汗阵阵。
比一旁的火光更快落到他白光点点的眼睛里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蜷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他的肚子上。他方才是抱膝蹲着的,瞧见秦不知睁开了眼,吓了一怔,才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肚子上,并且扯开了一个微笑。
秦不知原先还以为自己没清醒,出现了幻象。但那实实在在压迫他胸腹的重量,确实是一个少年该有的重量。
秦不知想呵斥,可瞧见坐在他身上的少年颈子上一道血渍呼啦的伤,他一身大红新郎服上还有往下流淌的血,秦不知的眼眸蓦地一缩。
不对,他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也不是,当前不该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这是僵尸,还是鬼魂?!
若是僵尸,他并没有僵尸的混沌模样,看着他的目光甚至十分清明。
可若是鬼魂……他没有触碰谢春风,也能看见鬼魂吗?
秦不知小心控制呼吸,要起身,那穿着新郎官服的少年却伸手将他肩膀一压,随即速度缓慢地打出几个手势。
那是南理人用的手势,南理人会,废太子逆贼会,李昭南会,执金吾也会。才哥儿曾教过秦不知,秦不知自然也会。
这少年的手势打得不太熟练,重复了好几次,觉得自己应当是将意思表达清楚了。
谢春风在洞里尽头。
秦不知睁大眼,说不出话,只能瞪着那少年新郎。
那少年新郎有些烦恼,瞧秦不知还不明白似的,还要再打手势。
这时候,一声鸡啼,炸在秦不知耳侧。
秦不知蓦地睁眼,并迅速坐起身来。
眼前空无一人,并没有一个穿着新郎服的少年蹲坐在他的身上。
是梦中梦,他被梦魇缠住了。
可是那少年新郎说……
秦不知喘着粗气,立即站起身,匆忙下了机关洞,要往山脚去。
值第三班的侍卫和巡捕们正往上撤离,看秦不知火急火燎要往山下去,赶紧拦住。
“秦大人,洪峰来了,下头的平台洞已经上了水,不能再待了!”
秦不知没听劝,挣脱拦住他的手臂,不发一言往山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