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界相比,妖界就算得上山清水秀了。
魔界的天仿佛常年都是墨泼的,不透天光。树丫干枯,花草萎败,除了一个个魔物的黑色影子,几乎见不到其他声色。
这魔界有些地方也与人界相似,有酒馆,有店铺,有化作人形的魔物,最近众魔物聚在酒馆,讨论得最多的话题便是这黑蒙蒙的天色。
魔界的天当然并非常年如此,它也曾有过碧蓝如海,白云朵朵的时候。魔界的花草也并非生来枯萎,一个月前,它们也是脆嫩如新,花开繁茂。而造成魔界近日花败树颓,暗无天日的原因,乃是魔君心情欠佳。
众魔等了万年的魔君终于苏醒,并且再次回到魔界,本应该是件振奋人心的事情。但自魔君回来那日开始,众魔开始担心,魔君会在带领他们横扫六界之前,先把魔界扫了。
“听说魔君从人界带来一个女子的尸体,啧啧,抱在手里寸步不离,谁敢靠近必死无疑!”马面魔物喝了大口酒,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虎头魔物一听,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那哪里是具尸体,虽无气息,但分明是有魂魄的!”
“不过是被魔君强压在体内的残魂罢了,活不过来,跟死了有何区别?”马面魔物不服道。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虎头魔物感叹道,“好像当年魔君也是因为女子才入的魔界?”
“那可不是!”马面魔物说起这个,浑身一震,兴致勃勃道,“当年我祖祖祖父还是魔界的一个小头领,只说那日神界的魔气势压山河,魔君召唤众魔,一夜之间令众魔俯首称臣席卷神界!你想想啊,那九重天上的神都怕了魔君,我们魔君厉害到了何等程度!”
虎头魔物听得摇头晃脑,忽然道:“这与女子有何关系?”
马面魔物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魔君曾身居神位,结果那群神把他心尖尖上的女子打了个魂飞魄散。呐,就是那只剩残魂的尸体,魔君恐怕在想法子如何让她复生。”
“胡说八道!前段时间那女子还是活生生的!你又不曾亲眼见过魔君为那女子堕魔,更未见过那女子相貌,如何知晓今日这女子便是万年前的女子?”
“这还不简单!”马面魔洋洋得意道,“猜的呗!戏折子都是这么演的!”
虎头魔物瞪他一眼,只摇头感叹道:“这天,不知何日才可见天光哟……”
魔界内的一处深宅,黑雾弥漫,光影朦胧,方圆百里静无人烟。
宅子的院落里有一张藤椅,两人宽,椅上躺着一女子,坐着一男子。
女子的脑袋枕在男子腿上,仿佛沉沉睡去。男子一身黑衣几乎融入夜色,唯有眼底光泽清涤,他微微垂首,墨发垂下,掩住散碎眸光,一手放在女子后脑,似乎怕她睡得不够安慰,一手细细摩挲她的长发。
不远处亮着一只画面灯笼,画上的女子巧笑嫣然,许是因着烛光的关系,面色明媚,眸光闪烁。灯笼边,白色的光影围绕盘旋,随即,深宅仿佛从沉睡中苏醒,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咯咯……你把灵夕画得真漂亮。”
笑声一止,院落便重新陷入沉寂。尘夕拖着白色的尾巴晃到女子身边,围着她的全身绕了一个圈,“为何灵夕还不醒来?她都睡了一个月了,你快快让她起来与我说说话可好?”
男子纹丝不动,仍旧小心翼翼地、一下又一下地抚过女子的长发,仿佛时光静止,万物殒灭,只有他二人而已。
“你何时在她身边?”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楠止突然问道。
尘夕停驻在空中,“嗯……在北镜的时候?好像我去找灵夕那夜,你不在。”
“你为何去找她?”楠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
“咯咯……她身上有吸引我的那粒水珠呀,我还想念她,咯咯……”尘夕又在空中画圈,绕来绕去好不惬意,“不过她让我乖乖在镇魂珠里,我就听她的话了,咯咯……”
楠止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方才问道:“她与你说过什么?”
尘夕绕到灵夕身侧,在她脸颊上蹭了蹭,“咯咯”笑道:“她与我说让我在里面待几个月。说她舍不得楠止,几个月后她就把楠止还给我,说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多在楠止身边待上几日了。”
夜风阵阵,清寒入骨。
楠止的指尖似乎在微微颤抖,散发被风吹过脸颊,僵硬在嘴角。
尘夕继续道:“可是,楠止是谁啊……她为何要把楠止还给我?咯咯……是你么?我要你做什么?咯咯……”
她正好从灵夕面颊上飘起,对上楠止的眼,“咦……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楠止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你有何愿望?”
尘夕笑着绕了两圈,“我的愿望啊……当然是能像你们一样,能走路,能吃饭,能交朋友,所有人都看得到我。可是镇魂珠里现在都是破碎的灵魂呢,跟我没办法融合,除非有银镜呐……”
夜风卷起落叶,窸窣作响。画面灯笼中的蜡烛噗嗤一声,烛光闪了闪,天色便也跟着暗了几分。
青奎与青莲回沧迦山后,与沧羽沧海说过在妖界发生的事,沧羽沉默不语,沧海蹙眉深思。
“以后这些事,交给风夙打理便是,无需来问我。”
此刻四人正在沧羽的宫殿,他起身甩了甩衣袖,一副赶人的架势。
“可是大师兄……”
大师兄他也不管事啊……
青奎只敢暗自嘟哝,师父必然是了解大师兄心性的,但仍旧执意如此,他即便再不满也没有办法。风夙从前就是什么都不爱搭理,几十上百年才难得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次,如今死后重生,比往日更加冷僻……
“你们先回去吧,为师要休息了。”沧羽摆摆手。
青奎与青莲对视一眼,再将担忧的眼神传给沧海,沧海无奈地翘了翘胡子,道:“师兄,风夙毕竟从未……”
“日后沧迦一切事务交由风夙处理,你帮忙指点一些就是。”沧羽眉头微蹙,不悦道:“再将沧瞿从酒窖子里抓出来帮上一二。若无要事,莫要扰我了。”
见沧羽态度坚决,三个人讪讪地出了殿,青奎叹口气道:“我去找沧瞿师叔。”
说着已经御剑离开,碰大师兄那个冰块的任务……还是给剩下这俩吧……
沧海直接道:“青莲,你去找风夙把妖界的事情说一番,我……我去地迈峰看看今年准备招的弟子……”
青莲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而沧羽房内,此时来了一名访客。
白衣女子面容清雅,眸光冷定,盯着沧羽徐徐道:“东华上仙几近成魔,避世隐居。几大派各路仙人资历尚浅,不成气候。如今的仙界,论修为,论资质,论德行,恐怕……该以青羽道长为首了吧?”
沧羽正在榻上盘腿打坐,察觉到房中有人也未有反应,直至女子将话说完,他才缓缓睁眼,低声道:“灵夕。”
灵夕蓦然一怔,沉着眼看他,静默不语。
“你是来取我真元?”沧羽语调平和,似乎早便料到灵夕的意图。
灵夕仍是沉默,墨色的眸子盯着沧羽,像是要将他看透一般。
沧羽轻叹一口气,“你可还记得,我生辰前夕与你说过的话?”
灵夕微微垂眼,声音不似从前,语调亦不似从前,“自然记得。”
“所以你要做什么,便做吧。”沧羽重新闭上眼,面容沉静,仿佛任人宰割。
灵夕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眸光细碎而迷茫,许久,她才恍惚有些醒悟,问道:“你见过他?”
沧羽的眉宇微微一动,颔首称是。
灵夕的眸光倏然冷下来,却是静静地立在一边,并不动手。
“若取了为师的真元能解开神界封印,打开神界之门,为师死得其所。”沧羽沉声道,“灵夕,动手吧。”
灵夕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动手欲要结印,却又顿住,最终双手握成拳,笑道:“既然你这样大义凛然舍身为人,大可自己交出真元,何须我亲自动手。”
灵夕的话刚刚落地,便见沧羽运气,房间内的温度瞬时上涨,沧羽身上罩着青紫色的淡光,银白色的真气从腹部上浮。
另一头,青奎去找沧瞿,那个诡异的夜晚沧瞿并不在山上,第二日方才一身酒气的回来,定是下山偷酒喝了。所以那夜的变故,要么他全然不知,要么他洞悉始末。
可惜无论他如何问他,他都是一副在美酒里醉生梦死的模样,此刻亦然。
“喂,醒醒!”青奎对沧瞿向来没大没小,此时一边推搡着他一边道,“沧迦山那夜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不知道?还是你知道了不想说?”
沧瞿从前虽然爱酒,但也没近日这样酗酒酗得厉害,几乎整日都没个清醒。
“你再不说我就把你的酒窖全砸了!”青奎怒道。
沧瞿这才有些清醒,拉住青奎的袖子,醉醺醺道:“银……呃,银……银镜……”
“银镜?银镜怎么了你快说!”当日灵夕的灵魂被逼出身体成了碎片,还好青莲身上有银镜在,将她那些碎片纳入其中,否则闹个魂飞魄散还不止,恐怕直接灰飞烟灭了!可是那之后……
楠止竟中途停下唤魂之术,追向青莲,青莲慌忙中将银镜扔给他,他自然不愿灵夕再落入楠止手中,随手便扔下了沧迦山,想着日后再下山去找。
不想楠止连灵夕的尸身都不顾,血洗沧迦也要找出银镜。
当时青奎看着灵夕的尸体,只觉得百痛刺心,这六界的一切都成虚无。只能告诉自己她不过是沉睡而已,天亮之后,她还会再醒,会像原来一样喊他“青奎师兄”。
然而,尸体保不住,第二日沧迦奇迹般地复生之后,银镜却再也找不到了。
沧瞿醉红了脸,摇头,“不……不可说,师兄……师兄说不可说……”
青奎一咬牙,甩下沧瞿转身就冲向沧羽宫殿。
那边灵夕正将沧羽的真元拿到手,只见沧羽缓缓倒在榻上,面上的生气渐渐消逝,嘴中呢喃道:“灵夕,为师……对不起你……”
她来不及细细体味沧羽这句“对不起”的含义,便听到殿外有人过来的脚步声,从窗口飞窜而出。
青奎一眼见到白衣女子从沧羽房中跃然而出,眨眼间远去,认出那是镜颜,心下剧跳,背后瞬时惊出冷汗,慌慌忙忙地冲入房中,便见沧羽躺在榻上,双眼微睁,双唇惨白,已然没了生气。
灵夕怀揣沧羽的真元,刚刚离开沧迦山,耳边便响起了慵懒的男声:“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
灵夕不曾说话。
“难过了?”
“没有良心的人,不会难过。”
那男声低笑一声,问道:“接下来去哪里?”
“魔界。”灵夕答得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