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这天傍晚,连州城内流传着一则小道消息,说是红莲教要打过来了,连州兵力不足,知府大人于子林怕了,借着送友人的机会逃出了城,不会再回来了。
对于这一则流言,很多百姓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于大人在连州任上这几年,一直兢兢业业,组织百姓开垦荒地,铺路造桥,走访各地,根据民间经验和大夫们的诊治经验,编了一本《南越医经》,上面有许多生病或是被蚊虫叮咬等等的救治办法和本地的各种土方。并且他还派人挨个村子的宣传,教大家不要饮用生水,注意卫生等等,并在连州建了两座公学,想念书的家庭,只需每个月出二十文钱便可进去听讲。
再加上刘记商行在南越大规模地推广种植价格更昂贵的棉花和甘蔗,连州当地居民的收入有所增长,生活比之前好了许多,尤其是见识了北方逃难的灾民的种种惨状,他们更加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也非常爱戴于子林这位地方父母官。若非于子林坚决拒绝,他们都想凑钱给他塑个雕像供奉。
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怎么可能会轻易抛弃满城的百姓,自己跑了呢?
可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还有不少人证实,今日确实看着于大人的马车出城,说是要送他的好友,刘记的东家。
但现在连州城内人心惶惶,身为知府,于大人应该很忙才是,送人送到城门口也就算了吧,实在没必要十里相送,这举动本来就有些怪异。
而且还有传言说,直到天黑,城门落下,也不见于大人回来。
刘七公子要举家逃往北方的事早就传开了,城里几乎人尽皆知。
如今于大人跟着他一起走了,晚上还不回来,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于大人也是动了要跑路的念头。于大人爱护百姓不假,但也不跟他贪生怕死冲突啊。
正所谓三人成虎,流言传来传去,连一开始坚定不相信于子林会抛下大家跑路的百姓也慌了,有门路去找自家在府衙当差的亲戚打探消息,没有门路的赶紧收拾东西,尤其是值钱的细软。若非城门已经关上了,恐怕有些百姓会连夜带着全家跑路。
城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是夜,夜色浓稠得像墨汁铺开了一般,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只偶尔有打更人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整座连州城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五更时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原本死寂的城内,忽地从好几个地方燃起了烟花,砰砰的声响将沉积的百姓们唤醒。
这不年不节的,怎么会有人大半夜的放烟花?
有些好奇心重的爬起床,拉开门往外瞥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城里好几处地方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和火光几乎将半边天都照亮了。
虽然大火燃烧的地方距自己家还有些距离,但不少百姓还是吓到了,赶紧将家里人都叫醒,以防大火烧过来。
有热心的想去帮忙,等穿戴整齐后拉开门便看到街上窜出一群穿着黑衣的人,提起刀就冲路边另一队砍去,鲜血喷溅而出,将半面墙壁都染红了,在火光中极为狰狞刺目。
开门的男人吓得一个哆嗦,双腿发软,啪地一下坐在地上,下一瞬,他像是反应了过来,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两只手颤抖着推上了半开的门,然后坐起来,背部死死抵在门上,试图以此阻挡住外面的危险。
“他爹,不是说要去帮忙救火吗?”屋子里的女人听到动静,提着油灯出来,看丈夫脸色煞白地坐在地上,吃惊地望着他。
男人咽了咽口水,慌忙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将门栓拉上,然后才跟女人说了刚才那一幕。
女人也吓得不轻,手里的油灯都在摇晃:“这……难不成流言是真的,那红莲教要打进城了?”
男人也很害怕,可看妻子怕成这样,他接过油灯吹灭,轻轻揽着她的肩,宽慰道:“听说红莲教只杀富人,不会管我们这些穷人的,一定没事的,你别怕,就算打进来,咱也不怕。”
说是让妻子不怕,他自己手却抖动得跟得了鸡爪风一样不停地抽搐。
这一夜,两口子都不敢睡,全部贴在门后,透过门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街上的动静。
这提心吊胆的一幕幕,发生在连州城内无数个被惊醒的家庭中。
对连州的老百姓来说,这是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夜,也是他们距死亡最近的时刻。
好不容易熬到天麻麻亮的时候,街上的暴、乱并未结束,一队队黑衣人、灰衣人,举着刀冲到了城门口,二话不说就往守城的士兵身上砍。
守城的士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反抗,很快就倒在了血泊中,血沿着石板往城门口流淌,将大片大片的土地都染成了红色。
解决了这些守城的士兵后,这群疯狂的家伙打开了城门,还连放了三声的炮。
早已等候在城外的魏达听到信号欣喜不已。
半个多时辰前,他就看到了,连州城里多处点燃了烟花,随之而起的是滚滚的浓烟,几乎将整个连州城都要笼罩在其中。
这是他们制定的计划。
因为潜伏进城的红莲教徒只有一千余人,对上城里目前的驻军数量,并不占优势,所以他们想出了一个在城内制造骚乱的办法。
放火是最简单快捷的法子。
五更天的时候,全城百姓,包括驻军都进入了梦乡,这时候悄悄放火,等人发现时火势已经燃烧了起来。
到时候为避免整座城市都被大火烧毁殆尽,官府的人肯定会去救火,分布在城门的兵力就没那么多了。
而且街上的百姓肯定也会乱起来,一乱,他们的人趁机摸到城门,杀了守城的士兵,打开城门就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了。
这时候,魏达再带着人冲入城中,打连州守军一个措手不及,迅速拿下连州。
如今城门已开,信号也发了出来。
魏达立即一挥手:“冲啊,弟兄们杀进去,在连州吃早饭!”
得了令,扛帅旗的士兵大力挥舞着旗帜,后面的红莲军得了冲锋的信号,跟着往城里冲去。
“杀……”
声音震耳欲聋,让住在城门附近的百姓和商家都吓得瑟瑟发抖,将家里的桌椅板凳柜子之类的,通通都拿过去堵上了门。
魏达带着一万三千名红莲军举着武器激动地冲入城中,跟里应外合的弟兄们汇合,还未走到近前,魏达就大声喊道:“兄弟们,辛苦了,给你们记一等功。”
两军交汇,都格外高兴。
只是下一刻,黑衣人、灰衣人,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里的大刀,刺向迎面而来的兄弟。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红莲军完全没有防备。
刹那间数百人便命丧当场。
马上的魏达错愕极了,当即反应过来:“中计了,杀了他们……”
但太晚了。
原本死寂的城楼和两旁街道的楼房上忽地冒出一个个漆黑的脑袋。
这些人训练有素地搭弓放箭。
箭如雨下,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飞来。
这让红莲军未战先怯。
他们只是临时拉起来的一只野路子的军队,里面除了三四千三州的驻军外,其他的近一万兵员都是最近这一两个月凑起来,并未经过严苛的训练,很多人只看得懂命令,知道挥武器杀人。
跟着魏达图的也不过是升官发财,过上好日子。
没有坚定的信念,也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被连州守军这么一冲,阵势直接就乱了,有些欺软怕硬的地痞流氓更是直接抱着头横冲直闯,也不管同袍,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保住自己的小命。
魏达怎么都没想到,本来大好的局面一下子陡转急下,甚至连敌军统帅的面都没见,就损失了上千人。
他又惊又骇,心里暗自后悔自己轻敌了,小瞧了连州,以为连州跟封州、袁州、并州这样不堪一击。
他一面挥舞着大刀挡住飞箭,一面大声喊:“找掩体,躲起来,躲起来……”
“将军,您先躲起来。”他的几个亲信护送着他,往街道两边的建筑物躲去。
等躲到弓箭射不到的死角,魏达这才看到地上已经堆了大片的尸体,有些身上插着箭,有些纯粹是被自己人踩踏而死的。
他气得差点吐血,刚进城就损失了这么多兵力。
很显然,他们的计划已经被连州知晓了,不,甚至是对方设了计,等着他们往里钻。
魏达能从红莲教徒中脱颖而出,还拥有比较高的声望,能力和判断力还是有的。
他意识到今天要折戟了,在继续死磕和撤退之间犹豫了片刻,当机立断,喝令大家:“退……”
既知已中计,何必还往里面钻,前面还不知道有多少陷阱等着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才刚进城,距城门口很近,还有撤退的机会,若是深入城里,再想退就难了。
得了他的命令,红莲军立即撤退。
第一波箭雨很是密集,但后续几波需要搭弓瞄准射击,中间有间隔的时间,每个人的速度也不一样,从头顶上方传来的箭矢密度小了许多,给了他们喘息的空间。
红莲军因为只有少量的盾牌,全部堆到头顶,挡住箭,再快速往城门口移动。
但就在这时,城门处那些死翘翘的士兵忽然利落地爬了起来,快速冲过去,将城门关上,然后拿起武器守在了小小的城门前。
这一幕让本来想快速冲出城的红莲军绝望了。
上有伏兵,后有追兵,前面还来了群拦路虎,老天爷真是要绝他们的路啊。
魏达看着城门口的百来名“死而复生”的士兵,大喝道:“冲,冲……”
这是他们唯一的逃生机会。
红莲军拼命地往前冲,但拦在城门口的士兵们占据着地利优势,拦在了当口,一个个倒下,又有一个个冲上前,阻止红莲军冲出城。
而上方的箭矢更加的密集,集中往城门口的红莲军射去,试图用强大的火力将他们逼回城中。
魏达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又一个倒下,尸体交叠,密密麻麻,说是尸山血海也不为过。
他又惊又惧,知道再留下只能被瓮中捉鳖,全交代在这里。
他举起刀,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杀,为兄弟们报仇,破开城门,冲出去……”
无数的红莲军前赴后继,守在城门口的百来名士兵一个又一个倒下,当最后一道身影倒在血泊中时,残余的红莲军踩着他的尸体一窝蜂地冲到了城门口,用力推开了城门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喊打声,喊杀声,哭泣声,求饶声……无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这一刻,连州城门口仿佛人间炼狱一般,尸横遍野,血流如注。
魏达左臂上也中了一箭,他顾不得其他,带着剩余的残兵冲了出去,迎着金色的太阳,拼命地往前跑,往荒郊野外,往密林中钻,以甩开身后的追兵。
等彻底摆脱连州的追兵时,他发现,身边竟只剩了七八百人,而且一个个面如土色,像是吓破了胆。
短短小半天的时间,他带来的一万三千人,就只剩了这点,大部分是死在了连州城门,还有一小部分在路上看魏达失了势,逃跑了。
魏达心在滴血,恶狠狠地说:“此仇不报,我魏达誓不为人。走,先离开这里,等回到封州,重新休整后,咱们再回来给弟兄们报仇!”
他领着余下的残兵,冲入了茫茫密林中。
连州城门口,红通通的太阳从云层中冒了出来,象征着希望的金光映照着大地,也照亮了城门口的人间炼狱。
刘子岳和于子林站在城墙上,看着下面尸山血海,心情沉重地步下了台阶。
走到城楼下方,地上全是密密麻麻,一具叠着一具的尸体,连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于子林回头对刘子岳说:“殿下稍等!”
刘子岳摆手:“不用。”
他毫不避讳地踩在血地中,走到城门口,看着那一具后背抵在城门口的沙袋上,右手还做着挥刀动作,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年轻士兵,默默叹了口气,上前伸手帮其合上了眼睛。
于子林跟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幕,心里跟压了块巨石一样难受。
他们还这么年轻,可能刚刚为人父亲,家里还有父母妻儿惦记着,却为了保护连州早早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刘子岳的目光一一从城门口这些牺牲的士兵脸上滑过,默默将他们的样子记在心里,然后转过头对于子林说:“于大人去忙吧,城里现在需要你。”
经过这场战争,城里现在必然是人心惶惶,需要于子林这个地方官员出来安抚民心。虽说昨晚走火的地方都是他们精挑细选的,都距密集的居民区有一定的距离,纵火之人也被提前拿下了,但现在也不知道火势蔓延与否,必须得尽快将大火扑灭。
而且,城里肯定还有红莲教的漏网之鱼,需要将这些害虫都给揪出来。
他们没有悲伤的时间。
于子林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很重,点点头说:“殿下一夜未睡,随臣回府衙休息吧。”
才经历了人间惨剧,刘子岳哪睡得着。
他摆摆手:“不用,我与鲍全他们一同给这些牺牲的同胞收殓,你去忙吧。”
于子林知道刘子岳说一不二的性格,没再勉强,只是多安排了几个衙役在这里保护刘子岳的安全。
赵世昌带着一队人马出城追魏达的残部了。
城里的防务由鲍全接管。
鲍全安排了两队人马在城内搜查漏网之鱼,然后带着两千人在这里打扫战场。
城门口大多都是红莲军的士兵,这些人多死于弓箭,其次是混乱中的踩踏导致的死亡。
这么多尸体,不可能一一安葬。鲍全安排人拉来数十辆牛车,将一具具红莲军的尸体抬到车上,然后拉去城外找一个地方挖坑焚烧埋了。
而自己人的尸体,则一具一具安置在准备好的棺木头,等候家属前来认领。
两千人忙活到了下午,城门口才打扫干净,但地上的血迹已经将石板和泥土都染成了黑色,空气中都还残余着血腥味。
城门口右侧的空地上,铺了一层沙土,将血迹掩盖了过去,沙土上,一口口原木色的棺材整齐地摆放成一排排,里面装着这次为连州牺牲的将士。
鲍全根据名册和士兵们的指望,一一确认这些人的身份,并准备通知其家属过来认领这些尸体,但被刘子岳拦住了:“等等,关于这些牺牲的将士,我有个想法想跟于大人、赵将军聊一聊。”
鲍全便派人看住了这些棺材。
等到申时二刻,赵世昌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串捆绑起来的俘虏。
他跳下马对刘子岳说:“殿下,魏达往密林里逃了。途中,他的人不断有想脱离队伍的,都被臣给带回来了。”
刘子岳说:“你做得很好,先将这些人关押起来,明日斩首示众,以慰我连州牺牲的将士。”
一是穷寇莫追,南越多沼泽密林,魏达狡猾地逃入密林中,就跟鱼入了大海一样,想抓住他很难,若是不熟悉地形,可能会被他打了埋伏。二是,魏达无处可去,只有退回封州,届时也是自投罗网,又何必在他身上再费功夫呢。
“是,殿下。”赵世昌将这些人全部送进了牢狱中。
这时候,于子林也忙得差不多了。
三人昨晚都没睡,今天白天也都在忙,累得不轻,眼看天要黑了,终于得了空,坐在府衙中喝口茶。
“殿下,臣已让鲍典军安排了两千人轮流巡夜,今晚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于子林吐了口气说道。
刘子岳点头:“这几日,城里百姓很紧张,晚上多些人巡夜,大家都可安心。可搜出了落网之鱼?”
提起这个,于子林就来气:“今天找出了四十五个,全是怂包地痞流氓,这红莲教收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打仗的时候怂得不行,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倒是挺厉害的,还拿刀威胁我们。”
这些东西一发现不对就往街道两旁的店铺里躲,暴力打开了门,要挟百姓将他们藏起来。
估计还有这样的家伙藏在城中,于子林决定再搜两遍。明日拿着名册,挨家挨户,一个都不错地搜。
刘子岳清晨在城楼上看着魏达手底下的人马散得那么快就知道这群家伙是什么货色了。
魏达到底是经验不足,急于扩充势力,什么人都收。收了之后,也没来得及训练就投放入战场,若是战事顺利还好,一旦遇到硬茬子,这帮人就萎了。
他不想再提他们,对于子林和赵世昌说:“我有个想法,鲍典军统计,今日共寻到了一千零八十二名将士的尸体。这些人都是为了保护连州而牺牲的,我想将他们葬在一起,建一座纪念碑,刻上他们的名字,让连州的百姓都记住他们。”
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更有意义。
打仗是为了什么?
很多将士心里都没这个概念。
红莲军是为了魏达许诺给他们的荣华富贵,吃穿用度,还有女人。
但他们南越的士兵不能如此。
他们应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而战,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而战。
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普普通通,就像城门口那个到死都还想着杀敌的无名士兵一样,普通而又伟大。刘子岳希望有人能记住他们。
同时,也给南越的士兵树立一种信念,保卫自己的家园,保护自己的亲人是光荣而又伟大的。
于子林和赵世昌都没意见。
昨日这些人都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转眼间,他们就倒在了连州,牺牲在了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上,建碑纪念,享人间香火,是他们应该得的,也能慰籍死者的家属。
“连州城外往东,通往封州的官道旁有一片空地,依山傍水,环境很不错,可以将这片地方作为他们的安息之地。”于子林很快就想到了地方,但他还有个顾虑,“只是有些家属恐怕不一定乐意。”
因为很多都有自己的祖坟,可能会更希望牺牲的士兵葬到家族的坟地里。
刘子岳说:“这个好办,我们应该充分尊重家属的遗愿。愿意集体安葬在烈士陵园中的,由连州府衙集体安葬,接其家属来参加葬礼,并在陵园门口铸纪念碑,讲述他们的功绩,以供后人瞻仰。不愿意的,则由家属带回去安葬。此外,这些牺牲的将士,每人给予五十贯钱的抚恤金,根据其家里的人口来划分,老父老母妻子儿女,每个人平分,兄弟姐妹不参与其中。一会儿我写封信,让冉长史将钱送过来。”
既要给他们应得的光荣,也不能光喊口号,不给实惠。
他们这些人走了,家里的老父老母,妻儿子女还要生活,给钱是最实在的办法。但指望朝廷拨这笔钱,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了,能不能要到也是两说。
对于刘子岳的慷慨解囊,于子林并不觉得意外,殿下待自己人一向宽厚大方。
他只是有个担忧:“殿下,这,咱们管这么宽,恐怕有些人不会服……”
“那简单,就说是刘记商行的意思,这笔钱是我出的,我说了算,他们要是不服那就不要了,等他们想好了,再来领这笔钱。”刘子岳态度强硬地说。
他知道,这样会很麻烦。但这也是必要的,不然总有些极品的人,比如公婆偏心某个儿子,将抚恤金拿去给偏爱的儿子娶媳妇,不给儿媳和孙子孙女们用,也有不孝又恶毒的儿媳妇霸占了全部抚恤金不肯给老迈无依的公婆。
那没拿到钱的人,失去了丈夫、父亲或是儿子,生活无以为继。那就背离了他出这笔银子的善心。
若是家庭和睦,一家人同心协力的,也不会反对这种分配方式,因为最后都一块儿花了,按人头平均发给他们也是一样的,最后每家都是五十贯钱。
反对的恰好是那些家里有极品偏心公婆或是霸道儿媳妇的,都想独吞这笔钱,不给其他人,那刘子岳更不能如了他们的愿。
见他坚持,于子林也不再反对:“是,殿下,臣明日便派人一一通知这些家属。”
刘子岳点头:“此事辛苦于大人了,若你忙不过,让鲍全派一批人协助你。”
“好。”于子林点头,叹道,“也不知道黄统领那边的进展顺利不。”
刘子岳也有些忧心。
黄思严虽是他的侍卫出身,但跟在他身边是真没打过仗,血都没见过几次,这次却要挑起大梁去抄魏达的老巢,对他而言是一项考验。
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黄思严这个南越军务统领的身份本来就有很大的运气成分,若不是赵世昌的身份不便报到朝廷,若不是南越水师是他出银子养着,黄思严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黄思严要想长期坐稳这个位置,在军中具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就必定得做出一番成绩。
这次就是他极好的表现机会。
否则风头都被赵世昌盖过去了,时间一长,他这个统领的身份也名存实亡,只是个花架子。
因此哪怕知道此事有些冒险,刘子岳还是安排了他去偷袭封州,拿下封州城,这样他在军中才能建立起威信。
黄思严已经带着三千兵员,潜伏到了封州城外。
但他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派士兵乔装在四周打探了一番,很快就从乡民的口中得知前几天有一支大军从封州离开,旗帜上写着一个很大的“魏”字。
证实了魏达已经带兵去攻打连州后,黄思严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想起临出发前,殿下跟他说的话:“你脑子灵活,凡事多动动脑子,不管什么法子,能够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封州,就是最好的办法,不用拘泥于兵书,兵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黄思严没带过兵,自当上这个水师统领后,为了学习带兵练兵之法,他没少啃兵书。
但终归是纸上的经验。
不过他知道连州城的计划,知道殿下和于大人是如何商议,一步一步利用封州的探子将魏达引入死亡的深渊。
而这么做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减少人员伤亡以最小的代价诛杀魏达的队伍。
黄思严在路上就一直在想这事,越想越觉得他家殿下和于大人的心眼子实在是太多了,有兵书上某些兵法的影子,但又做了改进,根据连州的情况调整策略。
这就是殿下所说的活学活用,不拘泥于兵书吧。
黄思严由此受到了启发,他派了人乔装到沿途的村子打听了魏达这支军队的情况,从他们旗帜的颜色,穿着等等,全部打听清楚。
魏达手里的红莲军其实是杂牌军,约莫有四分之一的人是原本三州的驻军,所以这些人穿的还是朝廷的兵员制服,其他的人就统一穿的深色衣服,黑的灰的靛蓝等颜色为主。
因为封州城太小,手工业并不发达,短时间内魏达也没办法给所有人配上统一的布甲靴子,只能这样凑合着穿了。
这给了黄思严极大的便利。
他让人去附近几个乡镇和村庄买了些深色的旧衣裳,让一部分士兵换上了这些旧衣服,再在里面混了四分之一左右穿着朝廷服装的士兵,总计一千人左右。
这些人在草地里打了几圈滚,身上的衣服都沾上了各种草汁、泥土、碎叶子等,看起来狼狈不堪。然后黄思严又从村民手里买了几十只鸡杀了,将血分散涂抹在这一千人身上,再将一部分人身上的衣服用刀划破。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他们这些人脸上都脏兮兮的,面容很不清晰,隔个几十米远,估计亲爹亲妈来了都不认识。
而且个个浑身狼狈,还带着伤和血迹,一瞧就是经历了一场激战的疲惫之师,也可以说是吃了败仗的丧家之犬,仓皇逃回来。
十月二十九这天傍晚,残阳如血,将半边天都染红了,晚霞铺展开,比最美丽的锦缎都还要华丽。
落日的光线有些刺眼,又有些模糊,往远处看,黑暮已经逐渐侵蚀着大地了。
这一天又过去了,封州城的士兵开始关闭城门。
就在这时,瞭望台上的士兵惊呼:“有人来了……那旗帜上好像是个魏字,莫非是将军回来了?”
“快快快,去通知闵副将。”看守城门的队长疾呼。
闵副将是魏达的心腹,也是此次留守封州的头领。
士兵领命,赶紧去府衙禀告闵副将。
他刚走没多久,这支残兵便逼近了城下。
城楼上的守城士兵将这些人的样子都看在了眼里,一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才这点人?”
“是啊,看起来好像只有一两千人。”
“而且好像都负了伤,很疲惫的样子。”
……
魏达走的时候,意气风发,信誓旦旦要拿下连州,进而打开南越的北门,将整个南越纳入麾下,在南越称王称霸。
可如今,却只回来了这么一支残兵,料想战事就不大顺利,连将军的旗帜都被削去了半边,魏字上那个“禾”都少了一个头。
太惨了。
城楼上的士兵都心有戚戚焉的。
小队长更是又惊又怕,暗自庆幸自己没跟随魏将军出征,不然这次自己恐怕也回不来了。
“开门……”
底下的士兵已经抵达了城门口,一个个疲惫得像是跑了几十里,累得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旁边一个负了伤的,还往旁边一倒,吐出一口鲜血。
这可急坏了下面的人,大力拍打着城门:“开门,开门……”
小队长吓了一跳,赶紧跑下去,对着城门口的士兵道:“快打开,是自己人。”
虽然没看清他们的面容,但旗帜、穿着、打扮都是自己人。
而且这个小队长也是个地痞提拔起来的,没念过什么兵书,也没什么作战经验,哪想得到会有人假扮自己人啊。
守在城门后的士兵得了命令,赶紧挪开抵在城门后的大圆木,然后开了锁,拿下了铁链子,几个人合力才将厚重的城门拉开一条缝。
大门发出嘎吱的巨响,红色的晚霞从门缝中挤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此时,远处的街道上来了几骑。
闵副将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大声惊呼:“关上城门,关门……”
但太晚了,城门已经开了两人宽的缝隙。
听到他的声音,黄思严也不装了,一马当先冲了进去,一改先前的半死不活,提起刀就刺入最近的士兵胸口,然后飞快地拔出刀,刺向离得最近,正双目大睁,惊惧地看着他的士兵。
其他的人也相继挤了进来,余下的则合力将城门推开。
随着厚重的巨响,城门彻底打开,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冲了进来。
闵副将在几十丈外看到这一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封州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