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岳的错愕不比池正业少。

李安和这人滑头是滑头,也放得下脸皮,但很多时候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像上次在大街上抱着他大腿祈求原谅一样,做戏的成分更大,都是别有目的。

但今天这里并没有旁的人,他无需演戏。

刘子岳放下书,挑眉看着李安和:“李老板,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李安和仍旧保持着跪姿,苦笑着说:“七公子,小人这次去京城血本无归,全部的家底都折了出去,今后回去恐怕不知道以什么为生,求求七公子拉小人一把吧,小人以后一定用心为公子办事。”

话说得可真好听。

但李安和在刘子岳这里没什么信誉可言。

他抬头看着旁边凶狠瞪着李安和的池正业:“说说,怎么回事。”

池正业很不爽李安和抢饭碗这种行为,借机说道:“公子,小人离开京城后,这人就一直在背后跟着我们,非要见您,说什么您身份不简单。这次在京城……”

他把李安和被晋王府和秦贤双方坑得血本无归,好几万的货全赔了进去,就拿回了几千两银子定金的事说了。当然,最后还不忘再次提及李安和是如何死皮赖脸,非要跟着他来见刘子岳。

有了他这提示,刘子岳就明白了,李安和应该是知道自己这回替山岳商行挡了枪。

知道被利用了,还能跑到他面前跪下求一份差事,刘子岳是真佩服李安和的能屈能伸。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刘子岳才对李安和防备得紧。这种城府深,做事大胆,连楚王都敢算计的家伙,谁知道会不会转头捅他一刀?

他干脆直接将话挑明了:“李老板,你就不怨我吗?”

李安和怎么会不怨呢?

刚猜出真相的时候,他心里连刘七也一块儿给恨上了,但冷静下来一想,这事他自己也有责任,当初是他主动找上刘七,死皮赖脸非要对方将货卖给他的,刘七只不过是顺水推舟,换了他也会这么做。

再对比晋王府和秦贤双方人马的手段,刘七的行事堪称温和。

而且李安和是个极为务实的人,事已至此,怨恨解决不了问题。他已经得罪了太子、晋王、楚王三派人马,在京城是没法呆了,江南又战乱,只能在南越窝着,而且他家里人还都在南越。

想要在南越过得好,那就不能跟刘七作对,否则若是将刘七一并得罪了,那这大景之大,恐再无他们家的容身之处。

所以思来想去,他才决定向刘子岳投诚,给自己谋份出路。

李安和对上刘子岳笑盈盈的眼神,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若是说谎,肯定骗不过面前这年轻人。从这次的事就看得出来,他并不是没有手段,只是以前不屑针对自己罢了。

李安和如实说:“怨过的……但这事说到底还是小人贪心,即便七公子不肯卖小人货,小人也会想方设法从其他地方拿货,去京城走这一趟的,最后的结局也不会跟现在有多大的差别。小人还要多谢七公子特意派池管事到京城帮小人,若非公子点明了小人的处境,小人恐怕还妄图要回那笔银子,继续留在京城,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回家了。真要算,那小人还欠公子一条命呢!”

真会说!

刘子岳抬头笑看了一眼池正业。

池正业听得牙酸,为了跟他抢夺差事,这李安和真是什么招数都想出来了,公子不会吃他这一套吧?

池正业很想给李安和上点眼药,但他拎得清自己的身份。公子自有自己的判断,没问,这时候就轮不到他插嘴,李安和以为几句花言巧语就能哄得公子收下他?做什么美梦呢!

刘子岳终于缓缓开了口,但却没接李安和这番情真意切的剖析,反而问道:“你临走时坑了他们一把,还将楚王给牵扯进去了?”

李安和摸不清楚刘子岳是什么态度,中规中矩地说:“小人当时太生气了,就想着不能便宜了他们,正好听说楚王上次还害了池管事,小人就想着把他也拉进来,给咱们出口气。”

啧啧,明明是他想报仇,结果这会儿成了替池正业着想,还顺理成章把他变成了自己人。

刘子岳收了笑,斜看着李安和:“李老板真是有勇有谋,令人刮目相看啊!”

这话是夸他吗?能算计到三位皇子,李安和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得意的,但他现在正在投诚,不好表现出来,正想谦虚两句,却听刘子岳又开了口。

“那我更不能收下你了。”

李安和脸上的得意变成了错愕,半晌,讷讷道:“七公子,这是为何?”

刘子岳直视着他的眼睛,一阵见血:“你太有主意了。李老板是不是很自豪于你将几个皇族玩弄于股掌之间,报了仇?但你有没有想过,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大景还没亡呢,你这么坑他们,他们能放过你吗?”

哪怕不在京城,刘子岳也能想到,这三方闹起来动静会有多大。

太子与晋王、楚王本来就不和,个个都恨不得抓住对方的把柄,置对方于死地。至于晋王与楚王,表面看起来还行,但实际上不过是有太子这个共同的敌人罢了,只要太子一倒下,他们这薄弱的联盟会立马土崩瓦解,反目成仇。

所以这事他们谁都不会让彼此的,一个弄不好就会闹到皇帝面前。

大过年的,闹这么一出,延平帝心里能不气?对几个儿子他能宽容,但对下面闹出这事的人能放过吗?

李安和作为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更是逃不了。他回南越又如何?南越现在还在朝廷的统治下呢,也得服从朝廷的命令。

“不是,南越那么远,不会吧?”李安和吓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当初太愤怒了,只顾着出口气,没想那么多。反正他就一个名字,马上又要离开京城了,还怕这些权贵不成?可若是这些人真不依不饶地追到南越,那他不就完了。

刘子岳睨了眼他惊恐的脸,淡淡地说:“再远也是大景的国土,地方官员也要听朝廷的。李老板若是不信,那你回去试试。”

这还能试?万一朝廷真的发布了命令,抓捕他这个人,那他回南越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李安和觉得刘七是在吓唬自己。

但转念又一想,其实没这个必要。以前他还有万贯家财的时候,刘七尚且都没故意针对他,弄死他。现在他都成了一无所有的丧家之犬,那就更没必要了。

李安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很难看,讷讷地说:“我……小人当时在气头上,完全没想到这点,七公子,求求您,给小人指明一条活路,以后小人做牛做马报答您!”

他完全没提这事池正业也有份,也没拿这个出来要挟刘子岳。

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了。

刘子岳只要不想将池正业牵扯进去,那就势必得保他。

池正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跟着跪下,惭愧地说:“公子,小人思虑不周,给公子惹麻烦了。”

刘子岳倒是不介意,抬了抬下巴说:“起来吧,这人一点血性都没有那跟木头人有什么两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事你没做错。”

池正业差点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有机会找补一二回来,也是人之常情。

“多谢公子。”池正业又感动又愧疚,缓缓站了起来。

李安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有些理解池正业这个以前的对头为何甘愿给刘七卖命了。同时悬起的心也稍稍落了下来,刘七既不担心池正业的事,那肯定也有办法帮他。

他原本只是想先找个靠山,但看了池正业着待遇,长期跟着刘七混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瞧瞧苗掌柜、周掌柜他们几个,跟着刘七都发财了。

坚定了跟着刘七的心,李安和再次表决心:“七公子,您就帮小人这一次吧,小人以后一定踏踏实实为您办事,您让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绝无二心?”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刘子岳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安和。

李安和猛点头。

刘子岳看向北边:“好,我让你回京城,你还愿意吗?”

李安和猛地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刘子岳:“这……七公子,您不是开玩笑吧?您明明知道,他们恨不得剥了小人的皮,小人回京城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刘子岳认真地看着他:“那我这里就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了。”

“这,这怎么会呢?七公子,小人很有用的,小人算账,做买卖都是一把好手,而且南来北往,对很多地方都极为了解,小人可帮公子带队跑商,出海远航都行。”李安和极力展现自己的优点。

但刘子岳一句话就将他这些优点全打了回去:“但我信不过你啊!”

出海的货物价格都不低,不管是到南方还是北方,一次少则几万两银子,多则几十万两银子的货。万一李安和卷了他这些货跑路了怎么办?

李安和没想到是这个理由,怔了怔说:“小人的老母妻儿家人都在广州,七公子信不过小人,小人将他们留下就是。”

刘子岳还是摇头。

历史上为了名利财富抛妻弃子的男人还少吗?只要有钱,他们换个地方,换个身份,照样又能娶娇妻,生儿育女,所以妻儿也未必是不能舍的。

他没必要拿自己的银子去赌李安和的亲情。他手底下又不是没人,即便脑子不如李安和活泛,经商手段也不如李安和,但他们忠心啊!

李安和尝到了往日不做人的苦头。

许久,他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容,问道:“那七公子让小人去京城做什么?”

刘子岳说:“李老板脑子活泛,能说会道,有心跟人交上朋友那是极为容易的一件事。你更名换姓,乔装打扮去了京城,做小买卖也罢,是去给人当管事、掌柜的都行,我只需要你不定期地将你所知道的京中大小事都给我传回来,其他的我不管,每个月还给你五十两银子。”

李老板没想到刘七是让他去做这个,犹豫了一下问道:“七公子想知道什么?”

刘子岳说:“都行,大小事,你觉得有价值的,大大小小都可传回来给我。作为回报,我保你家人在广州平安。”

李老板觉得刘七这要求很古怪,对其身份越加好奇,但刘七和池正业都没透露的意思,他只能按捺下来,仔细思量这事。

这事风险肯定有,要是被太子、晋王、楚王的人发现他小命铁定不保。

可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只要换个身份,他再将脸上的胡子都蓄起来,遮住大半张脸,换身衣服,乔装一下,不是很熟悉的人未必能认出他来。而京城,他没什么熟人,估计也没机会跟这些所谓的贵人打交道,因此暴露的风险极低。

要不要答应呢?

李老板想了想问:“那,刘七公子,您给我这五十两有什么要求吗?”

刘子岳摇头:“你要用来养家糊口也好,用来做买卖的启动资金也罢,都是你的事,我不会管,只要你能及时给我提供有用的信息就成。”

“那七公子,什么信息算有用?”李老板询问道。

刘子岳笑着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京城新奇的,大家都关注的,或者你发现的什么特别的消息。不要拿什么张家长李家短隔壁的老王又跟哪个寡妇好上了这种消息来糊弄我就成。李老板用没用心,我看得出来。”

说是这么说,但每个月五十两银子,都可以请几十上百个伙计了,刘七不会一直赔本做买卖,要的消息必然有些分量。

李老板知道这个差事并不是那么好办,但他现在也没法子。手里这点钱带回去,恐怕赎了宅子之后就没了,一家子几十口吃饭都困难,更何况朝廷可能还下达了他的通缉令。

他现在没得选。

“好,既然七公子信任小人,小人当竭尽全力为公子办事。”李安和郑重地说。

刘子岳满意地看着他:“既然李老板有了决定,那咱们就来商量一下李老板的脱身之计吧。”

李安和回到自己的船上后就开始唉声叹气。

跟了他许多年的伙计询问,他也只是苦笑说:“我无颜回去见老母和夫人他们啊。”

这趟亏了银子的事大家都知道,伙计们也很发愁,只得劝慰他:“老爷,这也不是您愿意的,这实在是无妄之灾,您想开点。老爷这么有本事,一定能赚很多银子。”

李安和点点头:“你去忙吧,我想单独一个人呆会儿。”

当晚半夜,船上忽然传来了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进了水里。

一个尿急的船员方便完,迷迷糊糊地听到声音,好奇地来到甲板上,往水里一探头,然后便看到了水里好像有个人,他吓得放声尖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啊……”

船上的人都被惊动了,连衣服都没船就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但等他们来已经晚了,一个浪头打过来,在水中沉浮的那人被浪头一盖,再也没了踪影。

大冬天的,又是晚上,黑灯瞎火的,光线不好,又有风浪,这种天气跳下水救人,一个不留意,恐怕会将自己也给搭进去。

所以大家都有些犹豫,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几息才说:“这事还是快快去禀告老爷吧。”

“对,去通知老爷!”六神无主的伙计们连忙跑回船舱去敲李安和的房门。

但拍了好几下,都没有人应,仔细一看,才发现房间被锁上了。

伙计们都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要不撞开门看看?”

如今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几个伙计合力撞开了门,几平米的船舱内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铺在**,床单没有一丝褶皱。

大家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个伙计眼尖,指着桌子上那叠纸道:“那是什么?”

几个伙计冲了上去,其中一个略识一些字的认出来最上方的两个大字,顿时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食指抖个不停:“那……那是老爷的遗书……”

这话让所有人不祥的预感都应了验。

“老爷都说了什么?”大家追问那识字的伙计。

识字的伙计拿着信边看边说:“老爷,老爷说他愧对夫人,愧对李家,无颜回去见他们,所以跳海了,还让咱们请池管事过来主持大局,带咱们回广州,并将咱们托付给了池管事,恳请池管事收留咱们。”

伙计们吓傻了,赶紧派个跑得快的去请池正业,又清点了一下船上的人数。

果然,所有人都在,独独少了李安和。

这些伙计都是跟了李安和很多年的,多少有些感情,如今得知了这个噩耗,感性些的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船舱里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氛。

池正业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李老板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诸位请节哀。李老板的遗书在哪里?”

伙计连忙递了上来。

池正业看完后将其中一份收了起来:“这是李老板写给其家人的,我会给达成他的遗愿。这一封是给我们大家的,我给大家读一遍。”

伙计们没有说话。

池正业用沉重的语气将信读了一遍:“李老板将你们托付给我,你们就随我一同回广州吧。李老板手里剩下的银子封了,等到了广州,我会按照李老板的遗愿,给予你们一人十两银子,你们若愿意在刘记干活,到时候去刘记白糖登记一下,若不愿我也不勉强。余下的银子,到时候你们与我一同前去交给李老板的家人。”

他的安排很妥当,也符合李老板的遗愿,伙计们都没反对。

池正业便没有多说,只道:“大家好好休息,明日天亮咱们就启程回去。”

说罢,他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刘子岳的大船上,船舱里透出点点火光。

池正业推开门,对坐在里面的刘子岳与李安和说道:“公子,李老板,事情已经办妥了。”

李安和已经换上了一套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的,显得落魄极了。

听到这话,他拱手客客气气地对池正业说:“那些伙计都跟了我好些年,有劳池管事了。”

要分别了,以后有没有见面的机会都不好说,池正业也不跟李安和计较他想抢自己饭碗的事了,大度地说:“我答应你。”

李安和起身,对刘子岳行了一礼:“七公子,那小人就告辞了,公子请等候小人的消息。”

刘子岳笑着将他送到岸边:“李老板多保重!”

两个侍卫护送李安和到胶州城,再连夜折返回船上。

李安和不愧是闯南走北多年的商人,心就是细。一下船,他就抓了一把有些潮湿的泥,往自己脸上、衣服上抹了些,然后才跟着侍卫去了胶州。

他这次要扮的是一个丢失了户册,全家都死于战火中,只余他一人仓皇逃到胶州的小商人。然后借此北上,继续去京城讨生活。

因为战乱的缘故,不少地方的衙门受到冲击,地方的户册多有遗失,流民四处逃难求生,李安和又有一口江南口音,混在其中,丝毫不会引起人的怀疑。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刘子岳才返身回船上。

池正业紧跟在其后,悄声说:“公子,咱们要不要再在京城安插一些探子?”

刘子岳摇头:“暂时不用了,李老板这颗棋子有没有用,能不能用上都不好说呢。”

他也是想着李老板脑子灵活,兴许能用得上呢,所以将其安排去京城。其他人,安排去京城有什么用呢,他根基太浅,无法往太子、晋王或是那些权臣府中安插人手,派去的人也打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没必要白费这个功夫。

至于李老板,他家人都在自己手里,他又将几个王爷都给得罪了。在京城李老板势必会夹着尾巴做人,不敢暴露身份,因此也不用担心李老板出卖他。

更何况,李老板也不知道其真实身份,就是有再多的猜测,凭李老板这样的小商人,连延平帝有几个皇子兄弟都不清楚,如何能猜到他头上。

池正业点头:“是,那公子早些休息,明日要出发了。”

“嗯。”刘子岳回了自己的船舱。

第二日,池正业安排了几个武艺高强的人去李安和的船上,然后几艘船一块儿启程,从胶州出发回广州。

因为大部分时候是顺风行驶,又都是空船,这一路很顺利,二十多天后,船队抵达广州。

靠岸后,刘子岳直接回府了,余下的事情交给了池正业去打理。

池正业带着李记商行的伙计们去给李家人报丧。

李家人接到这个噩耗,顿时哭做一团,李母更是哭得晕厥了过去。

最后李安和的大儿子站了出来主事。

小伙子今年十八,也是个大人了。

池正业将李安和的遗书交给了他们,又说了李安和的吩咐。

李安和在遗嘱里吩咐,用剩下的银子赎回宅子,以免让家里人流落街头,然后要求家里遣散了仆人,节省度日。

池正业与李家长子一道去将宅子赎了回来,然后将剩下的一百多两银子交给了李家便走了。

李家当天便挂上了白灯笼,奏起了哀乐,哭做一团。

很快左邻右舍便知道李家的主心骨,李老爷因为生意失败,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跳海自杀了,连骨灰都没能带回来,最后只能立个衣冠冢。

等朝廷的传令的人抵达广州时,李安和的葬礼已经办完了。

黎丞接到命令,当即将人送去了李家,并说明了情况:“李安和已经自尽了,听说是生意失败,受不了这个打击。咱们广州城的人最近都在议论这事。”

朝廷来人将信将疑,但走访了李家的左邻右舍,又询问了船上的伙计后,看大家说辞都是真的,李家人与伙计们脸上的悲痛也不似作假,这才信了这事。

回去后,他将这事汇报给了上峰。

牧福听说了这事后,沉默少许,叹道:“死了也好,少遭些罪。”

不然说不好押回京受审后,还会连累家人。

次日,他将此事奏禀了延平帝。

这样一个小人物,若不是牧福提起,延平帝都忘记了。既然人都已经死了,那真假借条之争也成了无头公案,反正该罚的人都已经罚了,银子也全部充了公,这事也没什么好追究的了,便不了了之。

殊不知,罪魁祸首李安和已经更名换姓,成功混在一群衣衫褴褛的逃难百姓中进入了京城。

而且他还利用他那张极会说的嘴巴,敏锐的洞察力,成功攀上了燕王府的一名远亲。

这个远亲乃是燕王妃娘家那边的亲戚,关系有些远,但如今遭了难,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只能去投靠亲戚,尤其是有权有势的亲戚。

李安和在路上察觉这家人有些门路后,有心交好,刻意表现得落魄又颓丧,再祭出全家死于战乱,家也被乱军一抢而空的悲惨遭遇赢得了众人的同情心后,又不露声色地照顾这家人。

尤其是这家的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前阵子晚上突然犯了心疾,很不舒服,是李安和第一个发现,也是他背着老人冲去了药铺,将自己的一件衣服抵给了药铺,凑出了诊金,才救回老太太一命。

因此,老太太捡回一条命后,极为感激李安和,又见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干脆将其收为了干儿子。

李安和成功打入了这家人,有了一个不被人怀疑的身份。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家人要投奔的亲戚这么有来头。

看着燕王府奢华的后门,李安和是又喜又怕。

喜的是他抱上了一条大腿,跟燕王府攀上了关系,定能给刘七公子一些不同寻常的消息,这任务算是有了着落。怕的是被晋王、太子、楚王的人认出自己,到时候就完了。

阳春三月,刘子岳收到了李安和的第一封信。

信中,李安和告诉刘子岳,他已经成功进入燕王府,还凭借燕王妃姨奶奶的干儿子的身份,加上会识字会算账,混了个小管事当。

信里,他先隐晦地向刘子岳表达了感谢。

因为他已经打听到了,皇帝果然很震怒,下了旨派人去南越抓他。他要是老老实实回南越,这会儿恐怕已经是在押送回京城的路上了。

因此,他这回是真的感谢刘子岳。

在信的后面说了几件他所知道的事,因为在燕王府中,他倒是打探到了一些民间不知道的消息,比如朝廷上又展开了对晋王的讨伐,因为平乱不力,又有官员提议换帅,换更有经验的老将前去平乱。

除了这件事,其他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燕王有几个妃子,妃子们什么来历,谁跟谁又不和等等。

刘子岳觉得李安和太八卦了,不过他实在是闲得慌,所以也就耐着性子看完了。

别小瞧这些,兴许哪天就用得着。

刘子岳没给李安和奖励,只是找了个借口,让池正业将李家长子安排进了刘记白糖的铺子上做事,锻炼锻炼,这小子若有他爹的经商才能,也不是不能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同时给李安和儿子前途,他也才会死心塌地的给自己卖命。

李安和得知此事后,果然感动得泪眼汪汪,儿子的将来有了奔头,将来能挑起家里这副担子,他在京城也放心了。

七公子果然是个痛快人。

看样子,他这些信息七公子很感兴趣。

李安和有些怀疑刘七是皇室中人,但奇怪的是,他不着痕迹地打听了一圈,竟什么都没打探出来。这让他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出了问题。

若是刘子岳知道,定然要告诉他,这就是皇室小透明的好处,连皇帝都记不起他,其他人如何还能想起他?

三月中旬,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曹主薄终于抵达了南越。

皇帝将其贬为了贺州司马,九品芝麻官。

不过曹主薄并不灰心,因为流放途经江南时,他与晋王见了一面。

晋王殿下对其遭遇倍感痛心,当即就要上书陛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并言曹主薄都是为了江南战事,为国为民,完全没有私心,希望陛下看在其一片忠心的份上,让其留在江南。

但曹主薄拦住了。

晋王殿下有这份心,曹主薄就非常感动了。

他对晋王说:“殿下不可,如今江南战事僵持,没什么进展,朝中又时不时有大臣进言对殿下不利。这时候若是您再上奏冲撞陛下,惹得陛下不悦,恐怕才是称心了某些人的心!”

晋王抿了抿唇,愧疚地看着曹主薄:“你是因我而受难,我若不管,我这里如何过得去?父皇要生气,便让他生气吧,曹主薄跟随我多年,对我忠心耿耿,我不能不管。”

曹主薄连忙说:“殿下,受不受难还两说呢。陈怀义,公孙夏这等身份的人不都流放过南越吗?陈怀义回京也好好的,臣去去又怎么样?况且,公孙夏在南越,还有陈怀义最得意的弟子也在南越,臣若是能替殿下招揽了他们,等他日公孙夏回京,殿下的势力将更上一层楼!所以这次去南越虽是惩罚,但也是一个机遇。”

晋王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有些踌躇:“话是如此,可主薄就要受那等瘴气弥漫、蚊虫遍地之苦了。”

曹主薄乐呵呵地说:“臣这点苦算得了什么?殿下殚精竭虑,日夜杀敌,方才叫苦。臣此次去,若能为殿下招揽一二,也是一桩幸事。况且,南越现在还有了军队,铁矿和盐场,若能将其一并招揽,以后南越就是殿下的天下了。”

晋王被他说动,目露激动:“主薄此言有理,此事就全仰仗主薄了,我祝主薄马到成功。”

曹主薄也觉得这事不难办,他虽然被贬为了一个芝麻小官,但他背后还有人啊,回京城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南越地方官员知道他的来头,也会对他礼遇三分。

“殿下放心,臣定竭尽所能。”曹主薄自信满满地说道。

虽然他离开了殿下身边,但也是殿下最重要的谋臣,他要用功劳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感动不已的晋王当天晚上设宴款待了曹主薄,次日又亲自将其送出城,并给了他一笔银子,让其在路上不要亏待了自己。

文官流放不同于平民百姓流放,曹主薄是去做官的,也没人押送,更不用戴着镣铐,还有一名老仆陪同,因此一路上也不算很辛苦。

但他没吃过什么苦头,身子骨弱,加之行路艰难,水土不服,两个多月下来,还是被折腾去了半条命,这才到了连州。

进入连州后,曹主薄决定在城里停留几日,一则养精蓄锐,二则去拜会连州知府于子林,想办法拿下此人。若于子林归附了殿下,连州的铁矿也是殿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