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晏成为千鹤门的门主之后,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灵阁里的所有魄灯都放了出来。
这举动不光让千鹤门的弟子皆惊,更令整个修真界哗然。
魄灯这玩意儿, 不夸张地说,可以说是一个仙门的命脉, 这是系在修士们脖子上的狗链子, 偌大仙门,若是弟子想走就走, 想留就留, 那成何体统?迟早得散。
有了这盏魄灯,修士们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了上去,跟一张卖身契似的, 由仙门握在手中——这规矩在修真界中虽不成文, 但几乎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定例。
卿晏做了这第一次打破定例的人。
虽然许多人反对,但他依然决定要这么做。
在灵台记忆之中, 他亲眼见过了薄野津碾碎灵魄时有多么痛, 知道这是怎样严重的一种酷刑, 如今自然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握着这些沾了血的权柄。
顶着压力,他一意孤行地将此事推行了下去。
将这些“卖身契”还了回去的同时, 卿晏宣布, 如果有想离开千鹤门的,都可以自行离去。
正式放灯的那一日, 千鹤门的上空几乎被灵光照亮了, 一个又一个弟子的灵魄散发着光芒,像是一场白日焰火, 薄野津站在他身边, 掀起眼皮看了眼天空, 道:“你不怕他们真拿回灵魄全都跑了?”
卿晏也仰起头,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开玩笑道:“那不是正好?”
“他们要是全跑了,我就不干了,无债一身轻,我们归隐,不问俗事好不好?”他弯起眼睛。
薄野津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扭过头,很轻地笑了下,声音沉沉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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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院中。
千恒敲开了他师弟疏予的门,道:“师弟,你在做什么呢?门主放灯,你不去拿你那盏灯么?”
他往房内一扫,没看见人,于是无奈地抬头往上看去,果然,一个轻巧的身影从房梁上翻身而下,落在他面前。
“……去。”疏予伸了个懒腰,“师兄,你去吗?”
千恒道:“一道走吧。”
他们出了门,但还没出院子,就停了下来。魄灯本就认主,原本是被束缚在阁中,如今放出来了,会自然而然地往主人的方向靠寻。
千恒伸出手接住落下来的魄灯,转身递给疏予:“师弟,你的魄灯。”
然后,又接住了自己的。
疏予有些迟疑地接了过去。
两人坐在廊下,疏予靠着柱子,看着他师兄运功将那枚灵魄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千恒睁开眼,见他没动静,道:“师弟,你不将自己的灵魄拼齐么?”
疏予仍是托着那盏灯,没动静,忽然静静道:“师兄,你准备离开千鹤门么?”
千恒一愣,如实道:“我还没想过。”又问,“你呢?是怎样打算的?”
“我……”疏予犹豫了下,说,“我也没想好。”
他远目看着布满灵光的天空:“我总觉得门中跟以前不一样了……门主死了,这个新门主……”
千恒道:“新门主宽仁待下,这不好么?”
疏予摇摇头,不是不好,他有些说不上来,总之门中现在的风气让他感觉很陌生,有些不认识了似的。
千恒没追问,顿了顿,他道:“可我却觉得,这新门主有点似曾相识。”
疏予:“不是从前那个假少爷么?”
他们都见过的啊,虽然从前不熟,只是见过。
千恒摇了摇头:“不是这个。”他只是有这种隐约的感觉,但实在记不起也认不出这人是当初东海边杀蛟妖的那个散修,两人当时是隔着门说话的,想了半天,没结果,千恒笑了下,“罢了。”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千恒问道:“你的意思,是想离开了?”
疏予有点支吾,半晌也没下定决心。
“我是准备留下的。”千恒微微正色道,“从前门主动不动就罚人,大家都不敢懈怠。新门主上任之后,虽然门中不如之前整肃,但大家都轻松了不少。再说了,如今新门主将魄灯尽数放出,我现在不走,就算以后想走,也随时可以啊。”
“你若是离开了,找到落脚地告诉我一声,我得空去看看你。”
“师兄!”疏予道,“……那我也不走了。”
他从小就跟着师兄,已经养成了习惯,就算他想走,肯定也不可能一个人走的。
师兄不走了,那他也不走了。
千恒摸了下他的脑袋,道:“你不用这么快决定,再好好想想——不过不管走不走,这魄灯你一直拿在手里做什么?灵魄不全的滋味很好过么?过来,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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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晏本以为放灯这政策推行下去之后,这门内弟子至少也得走一小半,没想到效果居然适得其反。
弟子们不仅一个没走,还多了许多个。
卿晏看着跟他汇报工作的大弟子,微微瞠目:“怎么会多出来?”
没少也就算了,多的是从哪儿来的???
大弟子一板一眼地报告:“都是从各洲慕名而来的。”
至于这个名是什么,那可就复杂了。有些修士是因为卿晏这个仙门大比的魁首而来,有些修士则是因为这门派的门主夫人是当世唯一的神明,还有的修士就是看中了拜入这个仙门不用交灵魄碎片,想走就可以走这一点。
最离谱的是,卿晏还在其中见到了一些当初仙门大比的熟面孔。
他们为什么会到他这儿来?
对此,那些修士们给出的解释是,当初大比之时,千鹤门的人招揽他们,早已许了他们门中高位,所以他们来了。
卿晏:“……”
可那是苏九安和江明潮许的啊!不是他啊!
他一脸复杂,对这个发展无话可说,只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将这些人才们都照单全收了。
总体来说,今年千鹤门的招生工作做得很不错,简直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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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薄野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跟着卿晏回了千鹤门,再没回过天刹盟,不过天刹盟的人倒是来了好几次。
薄野云致经常被薄野楠派过来探望薄野津的身体养得如何了。
薄野楠已经有了要隐退的意思,现在对外的事务几乎全都交给薄野云致去做了,修真界里的人都眼明心亮,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改口叫他“小盟主”了。
卿晏也跟着开玩笑,称呼从“云致哥哥”变成了“小盟主”。
这一日,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薄野云致又来了,笑道:“小盟主这次又有何吩咐?”
薄野云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跟他说过多次别这么喊,可屡禁不止。
不过薄野云致这次来,倒是有正事的。
薄野楠作为小辈,其实对当年事情的了解,还没有进入薄野津灵台看过他的记忆的卿晏清楚。他也是才知道,薄野津那一片“杀相”灵魄当初被他自己碎了,放到了他母亲身上。
可问题就是,那灵魄又怎么跑到了那蛟妖的身上?
薄野楠派了人去东海调查。
当初,游雪的尸身乃是被东海蛟族收殓的,她这人在天刹盟根本是个影子,从上到下都不存在,薄野氏的族谱里正经八百的那位盟主夫人乃是天山仙女,当然不可能由天刹盟收殓。
没了神的灵魄,东海海底的水晶棺里只剩了一把尸骨。
薄野津将灵魄放入她身上,本意是为保尸身不坏,但最终也没能如愿。
“叔父让我来请示您……”薄野云致斟酌着措辞,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怎么称呼都觉得不对,只好略了过去,“……这尸身如何处置?”
卿晏也看向薄野津。
良久,薄野津垂眸道:“入土为安吧。”
他原来一直觉得,人死如灯灭,至于身后的那些仪式,全是虚的,毫无意义。可是在北原的雪地里,有个少年告诉他,这些仪式不光是为死人做的,是为了让想念死者的人有地方可以凭吊,有东西可以寄托。
人死不能复生,而生者仍然要活下去,怀着这份歉疚和寄托。
那把尸骨停在天刹盟的大殿中,卿晏将手边的事务放下,陪着他回去完成这个仪式。
这葬礼不是公开的,只是个天刹盟内部高层才知根知底的小型仪式,薄野津亲手将那具尸骨葬在了后山,立了碑。
卿晏转身离开了,给他留了点时间跟母亲独处。
他牵着尹黎安,带着他在天刹盟里逛了逛,后来心中忽然一动,他去找了薄野云致,问:“温河在哪里?你可以偷偷放我进去看看它么?”
他记着当初那只银鹿,也想带黎安去看看它。
按照惯例是不行的,但薄野云致取了符牌,给他开了后门,道:“你小心些,别惊动别人。”他又看那孩子,皱了下眉,“你带着这小孩进去?”
卿晏嗯嗯道:“我保证,不会有事的。”
巨大的银鹿在兽谷里栖息,华美的鹿角藏在林叶丛中,像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神迹。卿晏还没靠近,不慎一脚踩在枯叶上,银鹿立刻被惊动,睁开双眸扭头看了过来,黎安攥着卿晏的手指,被吓到了,立刻躲到卿晏身后。
“不怕不怕。”卿晏安慰他,“它不吃小孩儿的。”
黎安非常怀疑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里全是不信任。
银鹿缓缓起身,优雅地踱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位忽然到来的客人。
卿晏知道它不会伤害自己,他此行更重要的目的是,带黎安见一见这只本门族兽。他没有别的徒弟,以后这千鹤门门主的位子肯定也是要传给黎安的,得让这族兽认一认血脉,才好传承下去。
黎安怕极了,一点儿也不肯从卿晏身后出来。
卿晏无奈地弯下身子,把他抱了起来,黎安直往他怀里缩:“师父……”
是真的怕,小奶音都在颤抖。
虽然有点不厚道,但卿晏还是忍不住笑了。
小朋友不都喜欢逛动物园的么?怎么这个小朋友不太一样?
归根到底,还是这个动物太巨型了。
卿晏把铃铛放到黎安手里,鼓励他道:“你去把这个挂到它的角上,去吧,我在这儿,不会出什么事儿的。回去师父给你买糖吃。”
大概是在糖的**下,黎安才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一步。
银鹿温河没有动,甚至在他举起手够不着的时候,很体贴地低了一下头。黎安抖抖索索地把那铃铛挂到那银白色的华美鹿角上,因为手指打颤,铃铛一直在叮铃铃地响,随后,他跟银鹿的双眸对上了视线。
黎安:“……”
他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巨型生物一个不高兴,轻轻掀起蹄子直接把自己踹飞。
随后,银鹿低下了头,冲他张开巨口,黎安狠狠闭了下眼,一声“师父”卡在嗓子里没喊出来,结果就发现什么疼痛都没到来,他的袖子传来拉扯感,黎安睁开眼,看见银鹿咬住他的袖口,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
卿晏忍着笑,觉得应该是差不多了,这银鹿应该是承认他了。
可黎安却不觉得有什么安心的,那巨口咬着他道袍袖子,离他的手那么近,马上就要咬到他的手了——
黎安突然“嗷”一嗓子哭了出来,转身拔腿就跑,一双小短腿居然跑出了风火轮的架势。
道袍袖子直接撕裂了,还有半条袖子在银鹿嘴里,他也顾不上了。
他一路往外跑,直接跑出了兽谷,被等在外面的薄野云致一把接住:“这是怎么了?脸都哭花了,你师父呢?”
黎安揪着他的袖子擦眼睛,抽抽嗒嗒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卿晏缓缓从兽谷里跟了出来,脸上还挂着笑。
薄野云致道:“孩子胆子小,你不该带他去那种地方的,吓成这样。”
“胆子么,练练就大了。”
卿晏伸手去接黎安,但可能是因为他刚才的行为已经在师徒之间引起了强烈的信任危机,黎安居然不肯松手,眼泪鼻涕糊了薄野云致一身,卿晏道:“行了,给你买糖吃。”
黎安才跟他走了。
卿晏又对薄野云致说:“赔你件新袍子?”
薄野云致笑道:“不必了。”
卿晏也没跟他客气:“黎安,跟小盟主说再见。”
黎安连人都不认识,还是花着一张脸挥了挥小手跟着他师父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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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身边带着这么个小孩子,走到哪儿一刻都离不了人,就算卿晏自己要走,他也是不能放心的,本来他说这些事务都处理完,就陪着薄野津回北原去住段日子,但有这么个小拖油瓶,即使卿晏把千鹤门的管理层拉拔起来,让他们自己管一管自己,也不能丢下黎安。
所以,这趟蜜月之行一直拖到了百年之后,拖得“新婚夫妇”都成了“老夫老妻”。
尹黎安一百岁的生日宴上,卿晏才宣布了这件事。
他兢兢业业一百年,如今休个小假,不过分吧?
尹黎安立刻慌了:“师父,你要走?”
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一直要抱的小孩子了,但还是很依赖卿晏。
“暂时的。”卿晏看了眼旁边的人,摸着黎安的脑袋道,“没事啊,这些日子你就跟着你师兄们,要是真有什么剑术上的问题,你就去天刹盟找南华剑尊。”
不都说隔代亲么?问你师父的师父去。
尹黎安眼泪汪汪,抓着卿晏的袖子不肯松。
“一百岁了,还没断奶么?”旁边传来一声轻笑,卿晏扭过头去,看见薄野津施施然放下手中的琉璃盏,淡淡的目光落在尹黎安身上,“以后你当了门主,也要一出什么事就哭着回来找师父?”
黎安虽说是卿晏的徒弟,但其实平时是他们俩一起带,薄野津一说这话,他就立刻松开了手,只有眼神还委屈巴巴地瞅着卿晏。
卿晏还是忍不住哄了下:“我们就去个把月,很快就回来。乖。”
第二天,门中的弟子恭送门主和门主夫人离开,卿晏坐在马车里,还在琢磨:“你是不是平时对黎安太凶了?他好像很怕你。”
黎安的剑法算是他们一起教的,不过卿晏作为门主,平时太忙,薄野津教的时候,他多半不会在旁边看着。
“你是怎么教他的?”
薄野津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就和在北原教你时一样。”
怎么会?卿晏更不懂了,那有什么好怕的?
薄野津又道:“他的悟性不如你。你以后真要将千鹤门交到他手上?”
卿晏笑道:“他还小呢,再说了,当门主也不是非得修为高。”他本来是想说主要得靠管理,门主又不用天天自己亲自上阵出去打架,但碰上薄野津落在他脸上的清浅眸光,他嘴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转了个弯,变成了,“如果他有个贤内助,帮他坐镇呢?谁还敢不服?”
“像我如今这样。”他的眼睛促狭地弯了起来。
虽然卿晏不是个没有真凭实学的草包,但若他真的是,就光凭薄野津在他身后这一点,他也没人敢置喙什么。这些年千鹤门的地位水涨船高,当然有这位在这儿坐镇的原因。
薄野津沉沉地笑了声,低低道:“你想帮他找个好媳妇?”
卿晏煞有介事地点头。
“虽然大概是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了……”毕竟这世上神只有一位,他说,“至少也得像你这样贤惠的才行。”
门主和门主夫人蜜月在外,还在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只不过论着论着,话题就有些变了味。
马车在大雪里不能前行,他们在进入北原之前弃了车,卿晏一钻出温暖如春的车厢,就被风吹得晃了下:“……好冷啊。”
小幅度地跺着脚,“冻死我了。”
铺天盖地的雪白,凛冽的风声把天地衬得更为寂静了。
其实修士拥有灵力,比起旁人是不会那么怕冷的,卿晏现在虽然修为提升不少,但对北原那种彻骨的寒冷还是有种本能的抗拒。
薄野津握住他的手,渡着灵力,卿晏慢慢暖和了一点,两个人沿着小须弥山的山道往上走,四周荒无人烟,好像整片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二人世界”了。
在这样的地方住着,好像时间都变得极为缓慢起来。卿晏和薄野津一起练剑,一起看道书,看困了就把书往脸上一盖,枕在他膝上睡过去,醒来时天光仍依稀。
日子悠闲如神仙。
某天晚上,卿晏在睡梦中听到轻轻的响动,他本来埋在薄野津怀里睡得很安稳,却被这一点遥远细微的动静弄醒了。他看了眼睡着的人,自己蹬了靴子,拔腿往外跑。
雪林之中,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在移动,卿晏屏住呼吸往前走,等到他看清的时候,忽然转身往回跑。
“熊!”他本来要把那睡着的人叫醒,一回来却看见薄野津靠在床沿,双目清明,卿晏抓着他肩膀告诉他,“津哥,外面有熊!”
薄野津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觉得可爱,又有些好笑,将他随便披上的衣服整了下,才跟他一起出去。
的确是熊。
那冰熊在雪林里乱钻,像迷了路似的,又往他们小屋的方向过来。
“它还是个孩子,”薄野津眯起眼,“年龄不过一百多岁。”
怪不得看起来小很多,卿晏点点头,但看它往这里过来,还是有点担心。虽然它还只是个孩子,但这孩子也比一般的动物大许多,如果撞过来,卿晏毫不怀疑它能一头把小屋掀飞。
薄野津:“它应该是饿了,这里有食物的味道。”
卿晏于是去拿了些肉干果干出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幼熊鼻子里发出嗤嗤的声音,冲他走过来。
卿晏不敢和这猛兽亲密接触,只把东西扔在雪地上,自己退了几步。幼熊嗅着寻到食物的位置,开始快速进食。
卿晏被冻得跟什么似的,但还是有点心痒痒,趁熊忙着吃东西,伸手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下。
熊抬起头来,卿晏的手僵住。
熊大概可能也明白自己吃的东西是他给的,居然在卿晏半伸出去的手上蹭了一下。
隔日,卿晏就发现那熊又来了,他还是给了它肉干果干。结果,熊可能挺满意,居然日日都来讨饭,白嫖得理直气壮,对卿晏的抚摸和靠近也一点儿都不抗拒了。
薄野津却道:“别再给它了。”
“它乃是不可多得的灵兽,若有修士来北原冬猎,它如此亲近于人,容易被人捉去。”
卿晏听了这话,狠了狠心,把食物都敛起来了。
可是隔了好几天,那幼熊还是在他出门的时候偷偷跟着他。卿晏装着视若无睹,不去看它,过了几日,那熊终于回过味来了,当着卿晏的面赌气地走了。
它一直跟着自己,卿晏担心它会像津哥说的那样太过亲近人,可它一走,卿晏又有几分担心。他想了想,隐去身形,偷偷跟着它。
这么大的熊了,不会找不到东西吃,真的自己饿肚子吧?
可令他意外的是,他跟着熊七拐八绕,不知道走到哪个角落里,居然发现了一汪汩汩流淌的天然灵泉。伸手一摸,还是温热的。
在冰天雪地里泡温泉,可太享受了。
熊倒是蛮会享受的,白绒绒的身体在水里漂浮着,像个加大号的巨型玩偶。
卿晏心中一动,也忍不住解了道袍,沉入水中的时候长舒一口气,冰冷的四肢都融着暖意,远处山雪凄冷,灵泉却是恒温的。
他去了太久,久到薄野津忍不住出来找了。他们现在已是道侣,再说卿晏手上还戴着他的镯子,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探问到下落,更何况同在一座山内。薄野津寻过来的时候,卿晏都泡在灵泉里睡着了。
泉水太温暖舒适,他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了。
那凉丝丝的修长手指贴上他的侧脸时,他才被冰了一下,下意识睁开眼。
薄野津俯身时,一缕长发垂落到水中,低眉看着他:“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卿晏看着他,四肢都软软的,被泡得略微有些头昏脑胀,灵泉热气腾腾,他面容潮湿,那目光也被熏湿,显得氤氲极了。
须臾,他才“啊”了一声,声音也像吸饱了水。
卿晏甩甩脑袋,清醒了下,举目一看,他可能在这儿泡了好久,那只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剩他一个了。
“津哥,你从来住在这里,都不知道这山里有温泉吗?”他问。
薄野津“嗯”了一声,道:“我从来没怎么往这一片走。”那停在卿晏侧脸的手指微曲了下,擦了他脸颊滑落的水珠,道,“回去么?”
卿晏:“唔。”
他伸手抓住对方的衣带,又是邀请又是推荐道:“你来都来了,不也下来跟我一起泡一泡么?”
薄野津看他。
卿晏道:“很舒服的。”
他其实存了点别的心思。卿晏突发奇想,在水里,那尾巴会不会出来?
说实话,自从在灵台记忆里见过那条尾巴,卿晏心里就一直记挂着,可是之后不管怎么样,他怎么说,薄野津也一直没把它放出来过。
卿晏颇觉遗憾,又觉得如今是个机会。
蛟族不是都喜欢水么?当初他母亲被养在天刹盟的后山时,薄野非可是专门修个池子给她泡着呢!卿晏记着那条银色的尾巴在水波里轻轻摆动的样子。
可是薄野津脱了外衫,沉入泉水中,坐在他旁边,神色沉定地揽着他,没有一丝波动。
卿晏的手往下移了移,摸到属于人的、温热的皮肤。
啧。
失望,就是很失望。
失望之余,忍不住在那皮肤上轻轻掐了下,泄愤似的。
薄野津睁开眼,眉睫上被雾气熏染的水珠猝然掉下来。下一刻,卿晏猝不及防地失了重心,被掐着腰揽进了怀里,姿势陡变,他跨坐在薄野津腿上,面对面相贴着。
“在干什么。”薄野津漫不经心地捉住水下的那只手。
这个法子行不通,暗示也不成,卿晏只好明示,趴在他肩膀上说:“我想看你的尾巴。”
“……”薄野津抿唇,轻轻眯了下眼,看不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卿晏发现自己现在的心理有点像叛逆小孩,他越不想让他看,他反而越想看。于是他喋喋不休地叫嚣道:“尾巴尾巴尾巴。”
那只手也没停着,跟轻薄人似的,撩了点水往对方脸上泼。
薄野津闭了下眼,水珠从他俊美面容上滚落,可还是无动于衷。
软硬兼施都没用,卿晏泄气:“我就想看。”
“……”
“我今年的生辰愿望就是看看你的尾巴,你不会不满足我吧?”
“你的生辰才过。”
“哦……那明年的。”
“……”
须臾,薄野津低声道:“为什么这么喜欢那条……尾巴?”他本来想说丑陋的,没说出口,想说卑贱,也没能说出口。
蛟族从来不被修真界的人看得起,哪怕是成了半神的游雪,也只能被饲养在天刹盟的后山,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
他神色微微一动,又道:“这么喜欢这条……的尾巴,是因为在灵台里见到了他拖着尾巴的样子么?”
这话说得有点怪。卿晏又想起,他吃千年之前的自己的醋的样子了。
这人似乎执着于把现在的自己跟从前的自己分开。
卿晏说:“这是你的尾巴啊。你的每一面,你的每一部分,我都想了解,都喜欢的。”
薄野津垂眸。
卿晏“啧”了一声,赌气道:“不给我看算了,泡好久了,不泡了,我要回去了。”
他直接起身往岸上走去。
下一刻,他腰间一重,低头一看,银色的鳞片被四周山雪所映,反射着莹润的光芒,华丽得几乎晃了下他的眼。
冷银色的尾巴精准无比地缠住了他的腰,猛地将他向后一扯——
卿晏猝不及防,被扯得向后一仰,跌入了一个潮湿温热的熟悉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