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发现事情有变, 压不住了,天上的神灵们终于不再漠然以对,袖手旁观, 他们发令将薄野津召了回去。
薄野津离开之前,将这些百姓托付给了卿晏。
“不要杀他。”薄野津看了眼正在冲撞着法阵、试图挣脱的男人, 他之前试着渡了点灵力给他, 男人眼中的魔气淡了一些,神色也变得有了点人样, 这说明他并不是完全无药可救的。
他说了, 会救他们,不会再让无辜百姓死去。
“这法阵至少还能将他镇上三五日,”薄野津道, “等我回来。”
卿晏都认真记下了, 问:“还有吗?”
“还有,”薄野津有些生疏地抬起手, 摸了下卿晏的侧脸, 卿晏顿时睁大了眼, 薄野津将他鬓角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低声道, “保护好自己, 不要受伤。”
卿晏抓住停在自己脸侧的那只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会受伤的, 他在这里又不是个活人, 可是对方的这抹担心让他很是心软。
“我保证不受伤。”
北地的风雪又浓烈了起来,卿晏看着薄野津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中, 又看了看法阵中重新失去理智的男人, 以及那群互相警惕着的百姓们, 心头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他忽然想起,在北原时见到的那道道天雷。
津哥说那是天谴,是因为他从前杀孽过重。
……会和这个有关么?
除此之外,卿晏再也想不到别的可能性了。
薄野津是神,并非什么嗜血残暴的大魔头,进入他的记忆这么久,他只斩杀过妖兽魔物,从没杀过人,他宽仁善良,道心坚定,会有什么理由突然大开杀戒,染上孽债?
除非是,这次北地的魔气将百姓异化成了魔物,他为除魔,只能杀了他们。
卿晏胸中一阵发闷,既心疼薄野津,也为这无解的死局而叹息,忽然间,他衣角一重,听到旁边有嫩嫩的孩童声音响起:“哥哥。”
卿晏看过去,果然是尹千鹤。
他没想到会在这遇上他,心情有些复杂和无奈,蹲下身来,见那张小脸果然跟自己有七八分像,他耐心地问:“怎么了?害怕吗?”
“不要怕,哥哥,还有离开的那位哥哥会救你们的。”卿晏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你不会变成魔物的。”
尹千鹤心中是有些怕,可是他一个男孩子,当然要当个男子汉大丈夫,不太好意思承认自己害怕,于是道:“他们说那个哥哥是神,哥哥,你也是神仙吗?”
卿晏笑道:“我不是的。”
尹千鹤道:“是吗?可是我觉得你比那个哥哥还厉害。”
卿晏有点承受不起这么高的帽子,道:“是你的错觉。”
尹千鹤支吾了一会儿,没话说了,可是他又有点不安,想待在卿晏身边,于是没话找话道:“哥哥,你这个铃铛真好看。”
他抬高了手,拨了下卿晏系在腰间的那枚银色铃铛。
卿晏愣了下:“好看吗?”他将铃铛解了下来,放到对方手心,“送给你了。”
尹千鹤瞪大眼睛:“真的吗?”
卿晏点头。
他心道,这本就是你的东西啊……上面那么大一个“尹”字。
其实在记忆之中,这些东西送出去了,他回到千年之后,身边也不会少掉什么,其实是送不出去的,卿晏只是看他现在心中害怕,又不敢说,哄他开心罢了。
尹千鹤捏着那枚铃铛,又去看卿晏手中的剑,他说:“哥哥,你的剑也很好看。”
“我以后也要练剑!”身量尚且不到他的腰的孩童掷地有声地说,“像哥哥你一样保护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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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野津成神之后一直待在天刹盟,时隔数年,才又重新回到天上。神灵们还是那副高远淡泊、身在世外的样子,冷淡、沉默、漠然不动,像是雪山顶上亘古不化的严冰。
“你们终于管事了么?”薄野津冷冷地问。
他虽看不惯这些神灵,不屑于他们为伍,可是他也知道,按如今北地这个情况,只靠他的力量是解决不了的,还是得依仗他们,所以他听召前来了。
神灵对他压抑的怒气视若无睹,声音淡然渺远:“听说北地的魔气已感染凡人,将人变成了魔物。”
“是。”薄野津道,“你们若再袖手旁观,不管不顾,这魔物若扩散到了九洲各地,死的何止千万人?”
“所以,”神灵道,“魔物不能走出北地。”
薄野津一愣,心底隐约地察觉到什么,却不敢相信,还没等那个念头成形便被重重地压了回去,他反问道:“什么意思?”
神灵垂眸看着他,齐声道:“北地多妖魔,因为那本是魔物的诞生栖息之地,有死伤是寻常之事。从前魔物只能在北地境内活动,一旦踏出北地,魔气便会被削弱,成不了大患。可如今魔气侵染凡人,若让他们借此走出了北地,传遍九洲大地,那就天下大乱了。”
“魔物不能离开北地。”神灵再次重复,那眼中似含着冰雪一般淡薄的悲悯,“薄野津,你的使命不是救人,而是将那些感染魔气的凡人镇杀,免得他们酿成大患。”
轻轻的几个字,却如一道闷雷急劈而下,天地震然。
薄野津抬起头,因为太过震惊反而做不出什么反应来了。
“你说,让我杀了那些……”他顿了顿,“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他们是无辜的,那些百姓难道想被魔气侵体么?他们有得选么?
他年少时也曾读道史,这些能飞升的神仙哪个不是福泽遍天下的?成神,要修为,要悟性,要机缘,还要功德,这些神仙分明飞升之前也是到处除妖降魔、仁厚爱民的,怎么如今成了这样?
百姓们毫无选择,被魔气侵体,便要这样在神灵的三两句话里轻易成为牺牲品么?
这些神灵从前摆出一副宽仁慈善模样,不过是为积累功德以飞升成神罢了,而如今也可以为了压住北地的事情,牺牲他们。
就像是一个……工具。
薄野津愣了下。
他也不过是天刹盟的一个工具而已。
他忽然就轻笑出了声。
真是可笑。这些神灵原本并不打算管北地的魔物,只是事情闹大了,才插手此事。如果九洲动**,这些神的神位也坐不稳了,可一个小小的北地,却可以不用放在眼里。
神灵道:“世间事必得有所取舍,舍一块北地而救天下九洲。薄野津,切莫因小失大。”
薄野津并不理会道理,而是道:“如果你们数月之前便镇压北地魔物,便不会有如今的局面,更不必取舍了。”
神灵垂首叹息,默默无话。
他对这些神灵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耗尽了,薄野津言尽于此,转身再次回到人间。
卿晏守了这些百姓一天一夜,期间又有三四个人变成了魔物。他如法炮制,将薄野津留下的那个法阵扩大了点,把这几个人也一起关了进去。
只是一个不慎,其中一个人撞破阵法一角,溜了出来。卿晏倒是没让他伤到人,那人见无法得手,便弃了他们想跑。
卿晏只好将那阵法补好,又飞快地给剩下的百姓化了个保护瘴,将人罩住,自己追着那化为魔物的人而去。
薄野津回来的时候,那群尚且没有入魔症状的百姓正挤在保护瘴中瑟瑟发抖。
“人呢?”他皱了下眉,沉声问。
“那位道长去追化为魔物的人了……”
薄野津听了,侧头看了眼外面银装素裹的雪色,神色未见轻松,反而更凝重了几分。他走过去,看了眼卿晏补好的那个法阵。
化为魔物的人越来越多了。
要是不把这些安然无恙的人赶快送出去,情况恐怕会更严重。这北地的魔气已经太深重了,到处都弥漫着,这事不能再拖延了。
至于卿晏和那个跑掉的人,只能回来再计较了。
薄野津当机立断,他渡了些灵力给那几个化为魔物的人,见他们眸中的黑紫色全然褪去了,才带这些人离城。
虽然那些人看起来恢复正常了,但他也未掉以轻心,还是封了一个印在他们身上,以备突发状况不时之需。
出城时,他握着剑回头看了一眼,雪又落了下来,冰冷雪片掉在他肩上,又被疾风簌簌扫开,宽大的道袍袖口鼓满了风雪,在半空中不断翻飞着,让他看起来好似马上便要乘风登仙归去。
薄野津只停顿了一瞬,便转回头,继续往前走了。
他本以为不过是走一趟,最多不过几天便回来了,他还有时间来寻他们,没想到,这一去便是天翻地覆。
他带着一帮凡人,脚程再快也会被拖慢,三天之后,他们才到了北地最边缘的一座城,从城南大门出去,便出了北地之境。
百姓们皆是欢欣鼓舞,马上就能逃出生天了!
这三天,他们之中仍是有几个人生出了魔物异化的征兆,只不过薄野津发现得及时,给他们渡了灵力,及时将他们拉了回来。
百姓们的心神安定了不少,只要神君在这儿,魔物算什么?化为魔物的人都能被他救回来!
他是神啊,神通广大,有什么不能?神是无所不能的!
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薄野津身上,几乎盲目地相信着他一定能力挽狂澜,能将所有人救下。
薄野津带着他们往南门的方向走去,随着走近,只见风雪之中,有一道伶仃身影立在城门下。
所有百姓心皆是一紧,不由自主往薄野津身边凑近了。
薄野津却看着那道身影,怔住了,风雪扫开,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人,道:“……母亲?”
“嗯。”
雌蛟游雪立在那里,身姿亭亭,面容清冷而昳丽,与薄野津的眉目有五六分相像,只是她的轮廓更柔和一些。但谁看去,都能一眼看出这二人血脉相连。
薄野津是第一次见母亲这副模样。
在他记忆里,母亲永远安安静静地待在后山玉池里,银尾沉在水中,像是一个美丽的瓷器。他长到这么大,母亲甚至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没有正眼看过他,这还是头一回。
“您怎么到这来了?”薄野津低声道。
游雪看一眼他身后的人群,声音在细雪中显得冰冷:“听说北地魔物肆虐,事态甚急。”
薄野津定了定神:“母亲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游雪打断他:“你不肯动手么?”
薄野津一怔。
“目光短浅,妇人之仁。”游雪道,“你可知这会有什么后果?你修炼了那么多年,耗费了爹娘多少心血才成了神,如今便要因为任性付诸东流么?”
薄野津安静了下来,他反应过来了——她是来劝他的,她和那帮神灵是一个态度。
“你性子执拗,从小到大,母亲未曾照拂过你,”游雪似乎是叹了口气,“如今只能代你动手了。”
薄野津闻言抬眼,游雪已动了手。
她没有带任何武器,蛟尾突然出现,穿破风雪直接冲着一个凡人而去。
“不行!”薄野津提剑而上,挡在那人面前,他额角青筋微凸,高声道,“不行!”
游雪道:“他是魔物。”
薄野津道:“不,他不是,他是人。”
游雪看着他:“就算现在不是,过上些时辰也会变成魔物的。”
“我会救他!”薄野津薄唇微微颤抖,“他们是无辜的。”
百姓们面露惊恐,往角落里躲。
游雪见劝不了他,便不再多言了,直接动了手。她并不执着于跟薄野津打,因为薄野津也没法对她下手,只能格挡防守,她招招式式都是冲着那些百姓去的。
薄野津与她缠斗,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剑锋会指向自己的母亲。
他更没有想过,自己的剑会穿过母亲的胸口。
刀剑无眼,一招不慎便无可挽救,那一瞬间发生得太快,以至于那鲜血将薄野津的袖口打湿了,他才回过神来。
“母亲!”他接住了对方,眼中全是惊色。
游雪看了看自己胸前的致命伤口,模样仍然很冷静,教育他道:“你若是因此被贬,天刹盟和蛟族在修真界中又该如何自处?家族因你而蒙羞,你便高兴了?”
她的口吻与薄野非一模一样,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从来以所谓的大局为重,以整个家族的利益为重。
雌蛟闭上了眼,她就连死去都是那么美丽优雅。
薄野津托着她的尸体,跪在雪地中,良久都没有动静,他低下头,冷风扯乱他的长发,薄野津怔愣着低声道:“那我该如何自处?”
他只是一个工具,没有人在乎工具如何。
“我只是想救人,我错了么?道经上说神明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我想救所有人,我错了么?”
声音回**在空城,百姓们在他身后瑟缩着,没有人回答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上散发清浅的蓝色光芒,薄野津抽出灵魄,面不改色地震碎了那片灵魄,他平淡得仿佛那不是剜心刮骨之痛,只是寻常之举。
他取了一块灵魄碎片,放入游雪身上。
神不死不灭,有了这一片神的灵魄,这具尸身千年万年也不会腐烂。
他带着那群百姓出了城,可是又在城外见到了那群神灵。他们居然真的来了。
百姓们第一次亲眼看见神灵降世,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看着那片金色圣光,兴奋紧张又激动,薄野津垂下眸,倒是讽刺地弯了弯唇。
多么可悲,他们第一次见到神降,可是这些神明不是来救他们的,而是来杀他们的。
“薄野津,你能大义灭亲,却要护着这些即将变成魔物的东西?”那声音有毫不遮掩的讽刺。
薄野津闭了下眼,再睁眼时已经是一片冰凉。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与这些道貌岸然的神灵本就不对付,现在更是站到了针锋相对的对立面。
他手中的长剑发出冷银色的光芒,剑气如刀锋般凌厉,倏地暴涨,整个人都充满了杀气,薄野津举起了剑,另一只手仍是将百姓拦在身后。
直到最后一位神灵的血也浸湿了他的袖子,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一道厉厉惊雷在头顶汇聚。
那神灵合眼之前对他说:“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那口吻笃定,即使在弥留之际,看着他的样子仍然是嘲讽的,含着对他自不量力、蚍蜉撼树的嘲讽。
哪怕是神,在天道面前,还是太渺小了。
薄野津看着天空,道:“我会救他们。”
这一劫是自然之法,是天道么?北地合该有此一劫么?他摇了摇头,冷冷地勾起唇角,全是虚言,空话。
天道不仁,天道何在?
神君安在,太阴安有?
他说了不会让他们死去,便会做到,这与积不积累什么功德没有关系,他只是做了该做的。若是这有违天意,那么这个神仙,不当也罢。
作者有话要说:
神君安在,太阴安有?——李贺